前厅地面铺着红白相间的大理石块,光线非常暗淡,所以波拉德只能看见里面那人的模糊身影。但他认出那就是万斯·基廷。基廷穿着一件色泽很淡、有点脏的灰色法兰绒外套,双手插在口袋里。他是个中等身材、瘦削结实的年轻人,鼻梁很高,嘴角挂着一丝不满。想来他本该是一副目中无人、骄矜自得的神情,但此刻脸上却写满激动,他这人周身自有一种独特的气场,激动,又或是疑惑。波拉德看见基廷的视线移向黑暗中。但还有一件事更令基廷平添一种怪异的气氛:他激动之余还戴着其他什么人的一顶帽子。那是一顶柔软的灰色毡帽,对他而言太大了些。毡帽的一边被压扁了,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耳朵。

“那女人在哪儿?”他问道。

“女人?”

“对。那女人—”基廷停住了,一瞬间波拉德几乎肯定屋里正在举行秘密集会之类的活动,所以基廷才会把他当成团伙成员。但基廷脑筋飞转,迅速掂量了几种可能性,于是波拉德扮演角色的机会就溜走了。

“杯子是空的,在等那女人。”基廷说。

哦,老一套的夸张情节又来了:这显然是接头暗号,只有答对才能放行。可他不知道答案是什么。波拉德打定主意。

“我姑妈的小鸡在花园里。”他答道,“怎么样?”

“你***到底是谁?”基廷的声音很轻,“你来这里想干什么?”

“我想看看房子,不知你是否也为此而来。”

“看房子?”

“瞧,”波拉德好声好气地说,“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想看看这房子,如果价格合适就准备买下。难道休斯敦和克莱恩公司没告诉你?我正在市面上寻觅这样的房子。所以我申请了一张看房许可证,你应该也有吧。”

“但他们不能这么做,”对方吼道,那愚蠢的嗓音中难以置信的腔调渐渐积聚为恐惧,显然这一变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们不能这么做,他们把钥匙给我了—”

“莫非有什么原因,我们两人不能同时看房?”波拉德边问边从他身旁穿过,走进客厅。

这间客厅很宽敞,门框是六十年前流行的设计风格,屋里相当昏暗。楼梯口旁边有扇弧形窗户,窗玻璃的色彩十分繁复,肮脏的红蓝两种色块扭曲纠缠,映射出的怪诞光线微微点缀了屋里的暗翳。整间客厅给人异常压抑的感觉。脚步在未经装潢的地面上激起回声,旋又消逝。波拉德看似不经意地走向左侧的房间,推开门。

家具没有放在这间屋子里。

虽然窗口的百叶窗关得很紧,但他仍能看清房内的情景。惊异之余他也颇感不快,因为他是来寻找陷阱的。他用眼角余光留意基廷的动静。既然盘算着有什么阴谋诡计,那问题就来了:万斯·基廷究竟是策划者,还是受害人?

“抱歉,老兄。”基廷突然开口。他在思想斗争的过程中,面部表情像演员一样阴晴变换,此刻又带着一副极为恳切亲和的姿态凑上来:“我有点紧张,就这么回事。昨晚聚会到很晚。我们两人一起看房也没什么不妥,我甚至还可以给你当向导呢。呃—你会待上很久吗?”

波拉德看看表,时间是一点四十分。距离“十茶杯”的威胁降临还有三小时二十分钟。

“恐怕我来早了,”他答道,“还有很多时间可供消磨。瞧,我约了我妹妹在这里碰面—她是我的管家,所以自然而然想来看看这地方—四点半的时候。不过她很可能要迟到,老毛病了。我没必要着急。要不我现在先告辞,四点半或者五点再来,如果你方便的话。”

基廷半转过身,当他再扭过头来时,换上了一副冷静而傲慢的面孔。

“不知你能否跟我来,只是一会儿就好!”

“去哪里?”

“这边请。”基廷边说边大步走出房子。

毫无疑问他非走不可。无论基廷是策划者还是受害人,都得盯着他。然而,就算波拉德之前怀疑过基廷可能想给他惹麻烦,这种念头也很快烟消云散了。基廷只是走到贝维克公寓街口的电话亭,拉开门好让波拉德也能听见他的声音,然后拨了一个号码。

“我想和克莱恩先生说话。”他换了一种新的傲慢口吻,“……你好,克莱恩。我是万斯·基廷。贝维克公寓的那座房子我决定要了,你开价多少?……是的。完整产权……好,我很满意。我买下了,只要—等等。这里还有你们的一位客人。你看加到三千五百英镑如何,朋友?啊,我本以为不太……克莱恩?对,我要买。是不是现在我一拿定主意,交易就算成功了?从此时此刻起我就是这房子的主人了,虽然还没拿到房契?……没错吧?你肯定?……好的,再见。”

他小心地挂上电话,走出电话亭。

“现在,我的朋友,”他扬扬自得地宣布,“我想这座房子再也不会引起你的兴趣了。依我的习惯,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弄到手,现在我也得手了。贝维克公寓四号不再欢迎任何社交性质或是其他类型的来访。因此你该不会介意我下逐客令吧。”

盖住他双耳的那顶毡帽趾高气扬地端坐在他脑后。事情得到满意的解决,他好不潇洒地大步走开,那股气势仿佛表明他忘不了这件事。波拉德警佐不由怒从心头起,正往前一步准备跟上去—突然他听到电话亭另一边有人清了清嗓子,声音十分熟悉。波拉德一转身,看见了汉弗瑞·马斯特斯总督察焦灼的蓝色眼睛,正从科伯格广场的方向注视着自己。马斯特斯摇摇头,示意波拉德过去。

波拉德等了片刻,确信基廷已经回到房子里之后,反身与马斯特斯会合。马斯特斯的礼帽透出腾腾杀气。

“我得教导你,”马斯特斯说,“没把握的时候不要乱发脾气,所以我忍了。”他的目光移向那座房子的方向,“该死,他怎么可能付得起这笔钱!三千五百英镑—买了什么?我甘拜下风。算了,汇报一下。”

波拉德简要报告了经过,马斯特斯沉吟着。

“我说不准。但我想应该没有,理由是我走到门口时,他急匆匆地出来迎接—无论他以为我是谁。他在等一个女人,而且迫不及待想见她。”

“怎么说都是一大笔钱啊,”马斯特斯有些含糊地说,“哼,而且前面那个房间里没有家具。不过那也说明不了什么。房子从前到后都被监控了。我告诉你,鲍勃,没人能溜进去!绝不可能!听我说,你可得进去。当然,是偷偷潜入。你手上有钥匙,这次可以试试后门。如果被他逮住,你就得受处分,但要确保他不会发现你。我到街对面的房子里和霍利斯会合。”

总督察沉思着,摩挲着下颌。

“如你所言,麻烦在于我们不知道他是受害人还是阴谋家。无论哪种情况,我们都不能直接摊牌。如果我们公然入内,挑明身份—哦,他会直接把我们轰出来。那是他的权力。偷偷潜入是唯一的办法,也许这还是出于好意呢。还有三小时才到五点,你先溜进去,查出他在哪个房间,然后在外面像胶水一样牢牢盯住房门。”

有条小路从科伯格广场通往贝维克公寓后方。每座房子都有个开阔的后花园,由一堵六英尺高的墙围住。波拉德看到四号房屋背面所有窗户都被百叶窗遮蔽时,不禁松了口气。他溜进后花园的铁门时遇见了在旁边一座废弃的度假别墅里蹲点的便衣警察波特。

“没人从屋里偷窥,”波特告诉他,“我知道那种百叶窗,就算在屋里也没法透过它窥视外面。赶紧跑到后门的门廊上,这样就算他从窗口打探,也看不到你了。”

后门上方有段突出的拱顶,上头缀着铁质的涡形花纹。波拉德站在拱顶下,唯恐门是从屋里反锁的,那么他的钥匙就派不上用场了。但钥匙成功地开了锁,而且令他惊讶的是,门几乎无声无息地敞开了。

他站在一间阴暗的厨房里。干燥木材散发出的热气像麻袋一样当头罩下。虽然这些古旧的房门十分坚固,但在这毫无生命气息、没有任何家具,也没有任何人活动迹象的房子里,每次脚步声都隐约可闻。他发现自己为了保持安静,落足时脚踝都在微微颤抖,而且他后悔进屋前没有再抽一根烟。探查一楼的顺序很简单:先是后侧的厨房和餐具室,然后是中间的客厅,从客厅可以通往分列两侧的各一个宽敞房间。这四间屋子里都没有家具,只不过其中一间摆了一盆植物。波拉德虽然不信灵媒那一套,但他仍然很不喜欢这些房间的模样。他记得马斯特斯说过,达特利被谋杀的地点潘德拉贡花园十八号名声很差,所以没人愿意住在那儿。这么说吧,眼下这座房子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无论之前的住户是谁,都一定有用小图小画装点房间的嗜好。墙壁上像出疹子似的,用密密麻麻的钉子固定着一行行小钩子。

当他走进房子前方右侧的房间时,听见主楼梯上传来下楼的脚步声。

那是急促而不安的脚步声。虽然只闻其声,但他知道下楼的人是基廷。波拉德从门上的一条缝隙窥探时,看见基廷穿过客厅,走出前门—兀自轻轻吹着口哨—然后把门锁上。一切重归寂静。

波拉德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也许这是个圈套,基廷费尽周折才得以独自待在房子里,想来不至于这么随随便便就离开。但话说回来,他可能已经布好陷阱,将那些茶杯作为诱饵,他可能已经把所有必要的准备工作都安排妥当了。

警佐决定冒一次险,疾步走上楼梯。他蛰伏了几分钟,没听到前门和前厅里有什么响动,便壮着胆子开始搜查二楼和三楼。每层楼都有五个房间,包括卧室、起居室以及一间老式浴室。每个房间都同样与外界隔绝。过去这里曾住过孩子,因为其中一间屋子里贴着幼儿墙纸。但他揣测孩子们在这里未必会有多开心。那摆放家具的房间依然不见踪影。

肯定是在阁楼上,要不然就是基廷把他们牵着鼻子走,狠狠耍了一把。波拉德忽然清晰地回忆起一小时前他刚来到这座房子面前时目睹的一幕:有个人影,想必是基廷,从阁楼的一扇窗户往外窥探。他在顶楼走廊后侧找到一扇门,门后是一座狭窄而陡峭的楼梯……

阁楼上的格局十分“精巧”。从一个危机暗伏的地方逃脱,来到这被两堵直顶到天花板的木板墙壁隔开的地方,感觉很不一样。阁楼似乎被隔出了四个房间,因为眼前有四扇门。但这里很暗,酷热更加令人窒息。波拉德觉得每个毛孔都被蒸开了。茶杯一定就在此处,但用理智的头脑想想,既然楼下每个房间都空着,为什么要把家具搬到整座房子最顶端来?可阁楼上位于前方的这个房间—假设面对正门方向,就是左边这个房间—应该就是一小时前某人从窗口窥探时所处的房间。

他走到门口,转动门把手。锁上了。这是房子里唯一一扇上锁的门。

波拉德检查了阁楼上另外三扇门,都是开着的。看来这间约十五英尺见方的阁楼小屋就是他的目标。钥匙没有插在锁眼里,所以他试图从锁眼观察屋里的情形。墙壁似乎用灰泥漆过,是脏兮兮的白色;房间中央有张桌子,上面盖着的那块布隐约像是非常黯淡的金色;但除此以外就看不清了。他发觉房门下方透出一丝光线,俯身观察后也只得出了地毯很厚而且是黑色的这一结论。现在他确信屋里没人,却也难以更进一步。他不可能把锁弄开,也无法在基廷回来之前破门而入,否则这场戏就没法唱了……

基廷回来之前还有两小时,在枯燥的等待中,波拉德的麻木感渐渐消散。他把房子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连地下室的每个角落都不放过,确保没人躲藏。四点十五分时,他听到基廷那与众不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前门砰地关上。只有基廷一个人。

波拉德蹑手蹑脚走上阁楼,躲进后侧右方的房间。透过门缝,那上锁的房间看得一清二楚。基廷的脚步声逐渐登上阁楼的楼梯,基廷的脑袋出现了,而且基廷充满期待的神情透着一股贪婪。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那扇门,迅速闪身入内把门关上,门里的情形只来得及让波拉德惊鸿一瞥。不过他总算看见了那张幽幽闪光的桌布,还有排成一圈的茶杯—黑色的茶杯。基廷没有锁上门,钥匙还插在门外的锁眼中。这位年轻冒险家钻进他那逼仄的密室时只有一个举动:摘下了他的帽子。

四点十五分,四点三十分,波拉德觉得头皮发麻,在热浪的炙烤中神志越发沉重。他把眼睛贴在门上监视了这么久,站得脖颈僵硬,但那个房间里仍旧没有传出声音,也没有任何其他访客到来的迹象。他的手表指针一圈圈转动着:四点四十五分。马斯特斯言犹在耳:“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能力轻松运作一个秘密团伙,但我百分之百确定,你总不能组织一个没有任何成员的团体吧。”现在波拉德那套理论渐渐瓦解了。马斯特斯是对的。万斯·基廷独自端坐在那间密室里,对他的防护可谓密不透风,房子前后都有警员把守。四点五十五分。

基廷尖叫起来。紧接着波拉德听见了第一声枪响,此刻

他手表的分针不偏不倚指向整点。

尖叫与枪声来得极其突然,爆裂声更是异常沉闷,仿佛一柄凶器撕裂皮肉一般,波拉德几乎没反应过来他到底听见了什么。接着是瓷器滑动继而摔碎的迸裂声,以及砰然巨响。旋即是第二声枪响,不如第一声那么低沉,似乎近在咫尺,震得门上的钥匙一阵哆嗦;虽然枪声的余韵仍在耳边回荡,波拉德却感觉手表的走动声格外吵闹。

他还没来得及赶到对面,便闻到了来自老式弹药筒的硝烟气味。当他推开那间密室的房门时,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墙壁涂了白色灰泥的低矮房间。右侧的墙上有一扇窗户。窗外的天空阴云密布,预示着暴雨将至;厚厚的深色天鹅绒窗帘半掩住窗口,但透进来的光线已足以令他看清摆放十个茶杯的那张圆桌。有两个茶杯粉碎了。

万斯·基廷直挺挺地倒在桌子和房门之间的地面上,脑袋冲着门口。他朝左侧躺着,脸部深埋进地毯中,右腿微微蜷起。他中了两枪(后来确证了这是板上钉钉的实情),凶器是一支点四五口径的左轮手枪,就掉在他左侧的地面上。他的后脑勺上有块形状不规则的黑色灼痕,一颗子弹就从这里钻进了他的大脑。他那灰色外套背后是另一处灼痕,仍在冒烟,尚有灰烬残余,这是第二颗子弹的杰作。弥漫的硝烟中不乏布料和头发燃烧的气味。波拉德看得出来,手枪是抵在基廷身后开火的,鲜血开始从伤口缓缓淌出,但并不多,因为他已经在监视者眼皮底下断气了。

把守在门口的波拉德并非逐一观察这些细节,而是在一瞬间将全景尽收眼底。无论凶手如何进入这里,他一定还在房内。他知道没人从门口离开,而那扇窗户离外头的地面足有四十英尺。

他心想:镇静!别紧张!别紧张,现在……

他揉揉黏糊的眼皮,走到门外拔下钥匙,然后从屋里把门反锁。然后他缓缓巡视整个房间,保持高度警惕。但他什么人也没发现,因为这里什么人也没有。厚厚的黑色地毯上只留下了两组脚印—一组是他自己的,另一组则来自万斯·基廷那上翘的鞋。接着他来到窗口。

暴雨临近,一阵凉风迎面扑来。酣睡未醒的贝维克公寓街区在下方四十英尺处安详地伸展开去。他意识到从枪声大作到他赶到窗前,其实只经过短暂的片刻而已。这时他望见头戴礼帽的马斯特斯正十万火急地从街对面冲过来。他又将身体探出窗台,左右环顾,房子正面这条空荡荡的小街根本没有脱逃者的藏身之地。

“他从窗户溜走了!”波拉德警佐吼道。

街道正对面那座房子的一楼窗户被推开了,发出尖锐的怪声。在那里监视的霍利斯警佐气呼呼地探出头来。

“不,他没有,”霍利斯的喊声听上去有点模糊,“没人从那扇窗户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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