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霍云滔打完电话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明天还有很重的戏份,陆以尧知道自己应该马上睡觉,否则连仅剩的三四个小时睡眠都享受不到了。

但他就是不困。

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清醒,各种思绪在脑袋里翻滚,中间还夹杂着霍云滔语录的回放,乱七八糟搅和一起,到最后,已然分不清哪些是自己想的,哪些是霍云滔讲过的了。

既然你不想和他发展出感情,那他到底喜不喜欢你,重要吗?

不重要。可他就是想知道。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既不想接受对方的感情,又不想伤和气,还指望对方一如从前跟你好,这种三合一简直就是……

“禽兽!”

陆以尧俯趴着把脸埋进枕头,第一次,自我厌恶起来。

冬日下的英伦乡间小别墅里,霍云滔小心翼翼把烤好的姜饼一点点拼接搭建成姜饼小屋,末了对着自己的杰作泪流满面。

成品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圣诞姜饼屋”的甜蜜创意,墙壁斜,屋顶歪,更重要的是姜饼烤过了火,本应温馨明亮的棕色饼干上晕染着一片片黑雾,使得整个作品的画风彻底从圣诞节滑向万圣节。

叹口气,霍云滔拆下一面墙壁,放到嘴里咔咔嚼起来。

咀嚼有助于思考。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费过脑子了。

别看他给陆以尧分析得头头是道,事实上他也是纸上谈兵。毕竟他早恋的时候,连“男孩女孩躺在一起就可以生小孩”这种话都深信不疑,所以陆以尧那些所谓的怀疑纠结,明示暗示,他能理解,但无法感同身受。

喜欢就是喜欢,想和这个人说话,想和这个人亲近,甚至不说话不亲近光是看见她都开心,判断起来有多难?

如果冉霖是女的,这话他直接就能甩给陆以尧。不,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或许陆以尧都不会给他打电话,自己就明镜儿似的了。

问题就在冉霖是男的。

上一次接到老友电话的时候,霍云滔完全没多想,只当是随便帮友人出出主意,挡挡桃花。可这一次他才发现,陆以尧对这件事或者说对那个人的重视程度,远超他想象。

相交十余年,除了家人,他还没见陆以尧对谁这么上过心,无论男女。

喜欢和爱或许不好判断,但在意是肯定的了。

陆以尧可能是GAY?

这种事霍云滔想都没有想过。

一起在英国念了那么多年书,不是GAY都容易被文化气氛带弯,可陆以尧从来没表现出来过一丝一毫这方面的倾向。

显然陆以尧也这么认为,所以才会每每聊到这个问题,都斩钉截铁。

既然如此,霍云滔就不能去做那个推波助澜的人。

性向不是小事,喜欢男人还是女人,足以影响甚至是改变陆以尧未来的人生路,或许友人正站在十字路口,推一推就能往左,拉一拉就能向右,他可以在友人选择之后鼎力支持,但不能凭自己的喜好去做助力或者干扰。

论私心,他希望陆以尧还是那个笔直的陆以尧,前途光明,未来大好。因为一旦友人选择了往左,就意味着要披荆斩棘闯一条很难的路,轻则搭上事业和人气,重则毁掉原本就不稳固的家庭关系。

但论交情,如果最终陆以尧还是选择了Hard模式,他这个朋友也只能扛上斧子,伴君前行……他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再多,真的会操心死。

……

陆以尧想了一宿,清醒到天明。

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他有了决断——做一个好人。

何谓好人?

是善良,是体谅,是克制,是迪士尼里明知他在拖延时间仍安静陪着“酝酿”的冉霖。

不想回应别人的感情还希望别人继续若无其事和你做亲密朋友,是鱼和熊掌都想要的混蛋。不由着性子去招惹,克制住自以为是的“纯友谊”,才是对对方最大的体谅和尊重。

关于穿一条裤子还是扒一条裤子这件事,霍云滔话糙理不糙。

从一方喜欢上开始,朋友就没得做了。

他接受这个结果。

但如果可能,他真想穿越回冉霖被撩动心的那个时间点,把不知道正在做什么但肯定不该这么做的自己,掐死在倒流的时光里。

……

“停!过——”

随着扩音器里传出导演的声音,拍摄现场所有人一同鼓掌。

漂亮的鲜花被送上来,刚刚还和唐璟玉“吵架”的赵步摇,笑容灿烂——奚若涵的戏份,杀青了。

这是原本就定好的拍摄档期,晚一周进组,提前一周结束。

“辛苦了。”陈导起身来到拍摄场地里,照例给杀青的演员肯定和鼓励。

“我真的很想说一句不辛苦,但是陈导……”奚若涵漂亮的五官皱成一团,带着点顽皮,带着点真诚,又带着点调侃,“在你组里这四个半月,我瘦了十几斤。”

陈其正煞有介事地歪头观察片刻,难得开起了玩笑:“看着也不是很明显……”

奚若涵囧:“再瘦我就脱像了。”说完她终于正色起来,沉吟片刻,诚恳道,“谢谢导演。”

一部戏可以让演员原地不动甚至倒退,也可以让演员突破瓶颈,涅槃重生。个中滋味和收获,只有演员自己懂。

冉霖和唐晓遇坐在“流花宫”外的休息区,下一场才是他们的戏,所以这会儿只能透过敞开的门口,远远看着奚若涵和导演说话。

声音是肯定听不见了,只能看见奚若涵是前所未有的乖巧,导演是前所未有的和蔼,陪在旁边的陆以尧则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杀青了啊,真好。”唐晓遇一脸艳羡。

冉霖安慰他:“我们也快了。”

“幸亏我们这部剧只有四十集,”唐晓遇一声轻叹,无限感慨,“不然就这种高标准严要求的拍摄强度,武林盟主也撑不过六十集。”

冉霖乐,刚想接茬,唐晓遇忽然话锋一转,低声道:“你有没有发现,奚若涵和刚进组的时候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冉霖又看了看远处的女一号,了然:“嗯,确实瘦了不少。”

唐晓遇黑线:“我说的不是身材是性格,性格!”

冉霖囧,第一反应是想跟自己的性向道歉。

唐晓遇没注意他,仍自顾自道:“刚来的时候,她下巴都快扬到天上去了,我这样的根本就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话说半截,男三号就闭嘴了,因为已经和导演还有剧组人员道别完的女一号,出来了。

冉霖和唐晓遇立刻起身,纷纷对女一号献上恭喜。

奚若涵的应对很官方,很客气。

就在他俩以为一切相安无事该说有缘再见的时候,奚若涵忽然飞快扔下一句“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和你们合作”,然后就头也不回跑掉了。

留下冉霖和唐晓遇面面相觑。

良久,冉霖扑哧乐出声。

唐晓遇也反应过来,一脸惆怅:“这哪是希望,是诅咒吧……”

——姑奶奶温柔起来了,也是姑奶奶,属于唐晓遇这辈子最没辙的女性群体,就算只是搭档,如果可以选择,当然是要软妹啊!

同样一个流花宫,送走了吵架的唐璟玉和赵步摇,接着便要迎来深入虎穴的方闲和徐崇飞。

彼时,方闲和唐璟玉已经反目,徐崇飞将唐璟玉从方家救出,却不料唐璟玉发现海空方丈背后还有黑手。

布局血洗反对门派的确实是方焕之,但在方焕之阴谋上将计就计,利用方焕之除掉反对门派,再利用唐璟玉除掉方焕之的,却是流花宫。她们想要落花剑谱,更想要一统江湖。

赵步摇身为流花宫主之女,自然不信此事,同唐璟玉发生激烈争执,一气之下,赵步摇愤然离去,不知所踪。而为查清此事,唐璟玉夜探流花宫,却被流花宫主擒住,死生未卜。

徐崇飞无奈,只得求助方闲,想与之携手,救出大哥。

然后,方闲竟然同意了。

“我一直觉得这个桥段有BUG……”下一场戏准备起来比较麻烦,导演助理迟迟没过来通知开拍,唐晓遇索性跟冉霖聊起马上要拍的剧情来,“方闲既然想杀唐璟玉报仇,为什么还要答应徐崇飞来救他?”

未及冉霖回答,不远处忽然响起带着困惑的声音:“我也觉得这是个需要研究的问题。”

陆以尧不知何时出来了,正站在门口笑着看他俩。

冉霖心里动了下,但脸上没表现出来。

唐晓遇已经先一步出声:“对吧对吧,这个地方就是很奇怪。”

陆以尧点点头,然后很自然转向冉霖,问:“你呢,怎么看?”

冉霖微微皱眉,总觉得今天的陆以尧哪里不一样了,前阵子那种紧迫盯人的感觉似乎消失了,又变回礼貌客气的陆老师。

有点失落,但更多的是踏实。

冉霖暗自深呼吸一下,然后拍拍旁边空着的躺椅,一扬下巴:“来,坐过来,听方闲给你们剖析一下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心路历程。”

陆以尧莞尔,十分配合走过来坐下。

唐晓遇没好气地看着冉霖:“赶紧吧,二哥。”

看似玩笑,但真等开口,冉霖就不自觉正色起来:“方闲对唐璟玉的态度,概括起来就两句话,我必须杀你,但我不能让别人杀你。”

唐晓遇纠结皱眉:“我不能理解这个脑回路……”

冉霖看向陆以尧:“你呢?”

陆以尧歪头想了想,说:“我大概能理解一点,但理解的肯定没你深刻。”

冉霖被这话捧得有点飘飘然。

他忽然觉得如果陆以尧不能回应他的感情,那么偶尔这样吹吹他,也是不错的。

“其实很简单,”冉老师课堂开始讲课,“方闲要杀唐璟玉,因为他必须为父报仇,但他不能让别人杀唐璟玉,因为唐璟玉是他兄弟。”

唐晓遇:“可是已经折剑断义了啊?”

冉霖叹口气,指指自己心脏的位置:“剑折了就是折了,但这里不可能说变就变。”

说完话,冉霖才意识到这个动作有点熟悉,蓦地想起,那次单独和陆以尧吃饭,聊两个人要怎么交朋友时,陆以尧也是指着心脏说,最终原因在这儿……

忽然有些狼狈,冉霖下意识看向陆以尧。

视线相接,陆以尧就很自然开了口:“我同意你说的,不管方闲嘴上说的再狠,再决绝,他和唐璟玉十多年的兄弟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冉霖终于发现问题出在哪儿了:“为什么你今天一直捧着我聊……”

陆以尧一脸无辜:“有吗?”

“有,”唐晓遇忙不迭点头,并附上客观第三人的论据,“虽然之前你和二哥关系也很好,但一聊天你还是喜欢怼他两句的,今天一句没有,全程举高高,非常可疑。”

陆以尧没料到自己的表现这么明显。

他只是反省了一下自己的态度,感觉之前可能太过于随意,同时对不能回应冉霖的感情,其实还是有点过意不去的,所以综合起来,就变成现在这样。

好吧,别说冉霖和唐晓遇觉得奇怪,他也有点别扭。

“你……”冉霖凑近打量他,很认真地问,“是不是有事求我?”

陆以尧囧,也不端着了,没好气道:“对,我希望明天的林中血战,你能手下留情。”

冉霖悲伤地发现自己有受虐倾向,捧着聊不爱听,就爱看陆以尧冲他翻白眼。

“大哥,你是不是抢了我的台词?”唐晓遇总算自在了,这才是三兄弟的正常气氛嘛,“明天要牺牲的好像是我吧?”

陆以尧被逗乐了,正想再说话,导演助理过来通知开拍了。

三人一身清爽,奔赴“流花宫”。

一整天的拍摄都非常顺利,及至晚上十点半,圆满收工。

这是近段时间以来,冉霖度过的最轻松的一天——精神上的。陆以尧好像忽然忘了还有“一直约饭约不到”这种事,拍摄间隙聊的全是剧本和演戏,收工卸完妆就跟专车回了酒店,完全没再提其他。

冉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根本什么都没发生,只是陆以尧觉得总上赶着累了,索性放弃。

不可能成恋人,也没办法做至交,停在普通朋友的地方,最合适。

这是冉霖已经预见到的结果,所以他坦然接受,心如止水。

虽然被风吹着很舒服,但风不属于他,总会吹往别处。

晚上回到酒店,冉霖让刘弯弯买了一块小蛋糕回来,然后关起门,一口一口把蛋糕吃掉,为这段日子的单恋——如果算得上的话——画一个圆满句号。

其实,想要心里甜,未必一定非装着个人,吃蛋糕就挺好。

……

翌日,横店东阳树林。

在这里,唐、方、徐兄弟三人,生死一战。

这是仅次于方唐决裂的重头戏,场面没有决裂那么大,演员只需要他们三个,但在剧情的重要性和情绪的冲突上,都是至关重要的一场。

重头戏的标配——编剧宋芒——再度现身,穿着亮银色薄羽绒服,跟着剧组奔赴小树林。

横店这两天气温骤降,最低温度接近零度,自然要穿得厚一点。

但演员就比较辛苦了。

三个马上就要厮杀的男艺人,捂着大衣坐在一起,对着眼前盒子里的雪糕和冰块盒,一脸绝望。

冉霖:“还没吃呢,我现在就觉得牙疼。”

陆以尧:“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唐晓遇:“真的不能和编剧商量商量改成冬日血战吗?”

三个帅气的脸庞一同望向不远处监视器后面已经就位的宋芒。

仿佛有感应般,后者抬起头,看过来。

八目相对,宋芒比出两个大拇指,口型明显是——加油!

三人叹口气,豁出去了,甩开大衣就开吃!

冉霖和唐晓遇都选择了雪糕,好歹还有点味道。

陆以尧选择了冰块,嚼得嘎嘣脆。

剧本里,三人决裂在盛夏,如今夏戏冬拍,为了避免说话有哈气造成穿帮,只能这样给嘴里降温。

导演也颇为不忍,眼见着三人吃得差不多,立刻开拍!

仿佛知道今天拍这样的戏,天阴沉得厉害,厚厚的云层压得很低,不能更坏的天气。

好在拍摄取景的也是一处林子最密的地方,不见冬日的萧瑟,倒有几分盛夏的繁茂,即便有阳光,也要被这林子遮住,所有拍摄光源都靠灯光师,便也不用管是什么天气了。

随着场记板一声啪,除了风打树叶的沙沙声,再无其他。

冉霖饰演的方闲一身暗色劲装,干净利落,不像世家公子,倒像镖客杀手,风扬起他的发丝,再没有一丝翩然潇洒,只剩冷峻肃杀。

不远处是陆以尧饰演的唐璟玉,衣服因为被困流花宫,已经破烂不堪,脸上还带着伤,但眼神平静,定定看着方闲。

站在他俩之间的是一身月白色的徐崇飞。

唐晓遇一改往日的嘻嘻哈哈,剑眉星目,温润如玉,只是此时,他没办法再温文尔雅,因为他的兄弟们正准备杀伤一场。

“徐崇飞你闪开!”方闲忽然一声大吼。

“你让我怎么闪!”徐崇飞也拼了命的吼回去,近乎咆哮,“闪开看我最好的两个兄弟互相残杀吗!”

方闲:“你不闪开,我和你的兄弟也没得做!”

徐崇飞:“冉霖你疯了——”

冉霖:“……”

整个剧组:“……”

陈导:“停!”

唐晓遇一脸懊恼,恨不能咬掉舌头。

本以为冉霖会笑他,可看过去,那人仍死死瞪着他,目呲欲裂,胸膛剧烈起伏。

唐晓遇忽然没了笑的心思。

再看陆以尧,虽没有冉霖那样投入,也目沉如水,一语不发,甚至连站位,都没动过。

不知谁递过来雪糕,唐晓遇接住狼吞虎咽了几大口,感觉整个口腔都木了,才把剩下少半根还回去。

陆以尧和冉霖也一样补了降温。

随着场记板重新合上,唐晓遇忽然觉得连风声都听不见了,天地静得厉害,只有冉霖……不,只有方闲的怒吼,震得人耳疼,心酸。

他喊着:“徐崇飞你闪开!”

唐晓遇第一次感觉到身体里住进另外一个灵魂,他不需要思考怎么接词,怎么动作,只需要放心把身体交给……徐崇飞。

“你让我怎么闪!闪开看我最好的两个兄弟互相残杀吗——”

方闲死死看着他,眼睛因激动和其他不知名的原因泛着骇人的红:“你不闪开,我和你的兄弟也没得做!”

徐崇飞心乱如麻,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解开兄弟间的心结,他只知道他不能动,一动,万劫不复!

“你既要杀他,为何还要同我去流花宫救他!”徐崇飞的声音因为嘶吼,沙哑变调,听得人心酸。

方闲咬牙切齿,不像在回答徐崇飞,更像在说服自己:“救他是因为我要亲手杀了他!”

“那你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你别逼我!”

“是你在逼我!!!”

“崇飞……”一直沉默的唐璟玉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厉害,似藏着许多情感,压抑着许多话,又似毫无任何隐藏和压抑,只是无情的漠然,“你让开。”

“大哥?!”徐崇飞不可置信地看向唐璟玉。

后者淡然摇头,竟露出一丝……微笑?

徐崇飞呆住了,看着唐璟玉,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唐璟玉仍笑着,与方闲的暴怒形成鲜明对比。

他说:“崇飞,你让开,让他杀我,我已报仇,了无遗憾。”

“所以……”方闲颤抖着开口,“如果海空不下毒,你也会杀了我爹……”

“是的,”唐璟玉几乎没有半点犹豫,“灭门之仇,不共戴天。”

“……哪怕要利用我?”方闲说到最后,仿佛忽然不敢问了,最后一个“我”字几乎发不出声音。

唐璟玉忽然笑了,不是之前的似笑非笑,是坦然的,无所顾忌的,灿烂的笑。

唐璟玉几乎没有这样笑过,他的眉宇间总是皱着,眼底总好像藏着许多事情,可现在,他笑得轻快飞扬。

连声音都明朗起来。

“不用这样一个一个问了,我索性全告诉你,如果海空不下毒,我就会用我自己的办法报仇。利用我的身份,利用你,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其实我是恨海空的,因为他让我失去了亲手报仇的机会。”

“唐——璟——玉!”

“大哥?!”

方闲和徐崇飞异口同声地喊。

不同的是前者愤怒至极,后者身心俱疲。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用尽全身力气吼过去的徐崇飞,吼完忽然愣住了,下意识喃喃自语,“你想让二哥杀你对不对,所以你故意这样刺激他……”

唐璟玉忍住想避开的冲动,故作不在乎地迎上徐崇飞的目光,继续道:“你多想了,我就是实话实说。”说着,他的眼睛看向方闲,声音更洪亮,嘴角扬得更高,“我从来都没后悔利用你,方闲,被我利用,是你傻——”

方闲再听不下去,长剑出鞘,带着杀气袭向唐璟玉!

唐璟玉收敛笑意,目光归于平静,似乎,还带着一点欣慰,身体一动不动,于风中,慢慢闭上眼。

徐崇飞忽然一跃而起!

方闲以为这人要阻止他,眼咻地眯起,杀气更甚!

然徐崇飞看似兵刃出手,实则是用身体去迎方闲那柄剑!

方闲发现不对时,剑已经收不住了……

“停!过——”

随着导演的话音,冉霖定住,良久,站直身体,胳膊垂下,剑尖轻触地面。

他低着头,酝酿着下一场的情绪,没人过来和他说话。

陆以尧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心里发酸,不知道这酸是给方闲的,还是唐璟玉自己在难过。

唐晓遇被化妆师拉过去化妆。

没多久,胸口已血染一片,一截剑插在他的胸口,看着逼真而惨烈。

冉霖手里的剑被收走。

方闲已经把剑刺入徐崇飞的身体,自然手中再无佩剑。

唐晓遇静静来到冉霖身旁,轻声开口:“喂,该你抱我了。”

冉霖终于抬眼,眼睛红得厉害,泛着水汽,但并没有出现眼泪,只伤感地看着他,看得唐晓遇心里也难过起来。

“我没事的,”唐晓遇说,“我永远活在你们两个心中,多好。”

冉霖微微动了下嘴角,是个想要笑却没笑出来的模样。

好半晌,才哑声道:“刚拿到角色的时候,我就知道,三个人里,你最傻。”

唐晓遇知道冉霖指的是最初接到徐崇飞这个角色的时候,但却分不清这话是说给他唐晓遇听的,还是说给徐崇飞听的。他的声音里带着心疼,带着酸楚,那是真正的情感,不是演出来的。

随着拍摄重新开始,“徐崇飞”躺进了“方闲”的臂弯。

他身上的血蹭到方闲的手上,沾到方闲的衣服上,也染进了方闲心里。

唐璟玉站在不远处的老地方,却再没办法淡定从容。他想要的结果是以命偿给方闲,却从未想过,最终会是这样。

场记板啪地合上,惊起附近的一只麻雀。

麻雀穿透密林,飞向天际,活泼,自由,就像挣脱了束缚的一抹灵魂。

方闲再忍不住,一滴泪,落到徐崇飞的鼻尖。

他颤巍巍地抬手,仿佛在寻找什么。

方闲立刻握住他的手,用力,握得紧紧。

“二哥……”徐崇飞的声音断断续续,吃力而虚弱,“大哥欠你的命,就算我替他还了,行吗……”

方闲用力摇头,声音颤得厉害:“别瞎说,你不会死的,我这就带你去找薛神医……”

“二哥,”徐崇飞努力扯出一个笑,眼里掠过一抹久违的调皮,“你是想让我走了也不安心吗……”

方闲用力吸口气,泪水模糊了视线,带着哭腔近乎嘶喊:“行!你还上了!我三弟的命最金贵了,不用死,伤一下就能还上,真的!你坚持住,我这就去找……”

“屁!”徐崇飞这辈子,第一回说脏字,“你就骗人的时候……说话好听……”

“徐崇飞,你听好,我方闲对天发誓,我和唐璟玉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如违此誓,不得好死!”

徐崇飞满意了,疼痛让他再没办法扯出笑容,但笑意在眼底化开,像春日里最清澈的湖水。

“大哥……”徐崇飞艰难看向唐璟玉,带着点得意道,“听见了吗……二哥说了,我们三个还是兄弟……”

方闲没说,他只说恩怨一笔勾销。

可唐璟玉定定看着他,轻轻点头应:“嗯,还是兄弟,我们说了要做一辈子的兄弟。”

恩怨一笔勾销,勾的不只是仇怨,还有恩情。

唐璟玉和方闲都知道,他们做不回兄弟的。

可如果谎话能换回徐崇飞的命,他们愿意说一辈子。

“崇飞——”怀中人渐渐闭上眼睛,方闲一声悲恸地呼喊。

“我、我没事……”徐崇飞强打着最后一丝精神,看着视野里越来越模糊的方闲,“我想回梅园……”

梅园,他们结拜的地方,那个明明满园梅树,他们却从未有机会亲见梅花盛开的地方。

臂弯里,徐崇飞永远闭上了眼睛。

方闲抱紧他,声音哽咽,字字泣血:“二哥这就带你回去……”

……

“停!”陈其正喊完做了个深呼吸,才高声道,“过——”

宋芒已经无声哭得快抽了,如果他不是编剧,他绝逼要给编剧寄刀片!这种剧情就不是人,他当初到底怎么想的!

监视器里,冉霖还抱着唐晓遇。

不过在喊停的一刹那,他就咻地睁开眼睛,但没动,只由下往上,定定看着自己的“二哥”。

冉霖已经不哭了,只是之前哭的泪水,还含在眼里,要落不落。

唐晓遇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他的脸,很认真地请教:“你是怎么做到哭成泪人还这么帅的……”

冉霖被他打败,破涕为笑。

唐晓遇一股脑从“二哥”臂弯里爬起来,登登登就往“大哥”身边跑,想交流演后心得。

陆以尧的脑袋里还回放着他刚刚抬手摸冉霖脸的那一下,等反应过来时,唐晓遇已经快到跟前。

陆以尧忙伸出一只手作“请留步”的手势。

奈何男三号太过热情,眼看着就要扑面而来。

陆以尧急忙往后退,大声提醒道:“你剑——”

唐晓遇一个急刹车定住脚步,眼里是不可置信的受伤:“我贱?”

冉霖在他跑走的一刹那就觉得不对,这会儿正好跟过来,迅速拔掉粘在唐晓遇胸口的“剑”,亮给他看:“你带着‘剑’呢,三弟。”

唐晓遇恍然大悟,觉得世界又无比美好阳光普照了。

陆以尧被他这么一闹,彻底从唐璟玉的心情里抽离出来,酸楚悲恸感慢慢散开,变淡。

冉霖再次有种想把这条鱼养在玻璃缸里当吉祥物的冲动。

正想着,鼻头忽然一凉。

冉霖怔住,下意识抬头。

透过繁茂枝杈去看,天好似比之前阴沉得更厉害,风倒是停了,于是这天更显得静谧压抑。

鼻头又凉了一下。

冉霖惊讶地瞪大眼睛,后知后觉——竟是下雪了。

……

横店的冬天很少下雪,即便下,也没有多大。

可是这一场却不同,来势汹汹,从最初的雪粒,到后面的雪片,竟下出一片北国景象。

翌日清晨,天晴了,雪却没停,无风,雪花就那样安静地往下飘,不疾不徐,从容优雅。

这可乐坏了整个剧组。

原本定在最后拍的一场梅园戏,剧本里就是雪天。

剧组甚至已经准备好了白石灰和泡沫,准备到时候把前者洒在地上,后者洒在演员头上,下雪的特效则直接后期做——横店的雪景基本都这么来的。

谁会想到,天公如此作美!

梅园的置景原本还差一点,但为了赶这场雪,昨夜工作人员熬了通宵,生生让梅花开满园,如梦似幻,亦假亦真。

拍摄计划也调整,最后一场戏直接提前,改在这一天。

冉霖化妆造型完进入现场的时候,被园中景色迷了眼。

陆以尧已经坐在园中,只是背影,但却透着唐璟玉的清冷与寂寥。

这场戏没有唐晓遇——毕竟是上坟戏,坟中之人要是露面,那这个大结局就得改鬼片了——但敬业的男三号还是跟着剧组过来了。

大结局,又是难得的雪景,唐晓遇也想围观。

天色刚亮,雪花有慢慢变小的趋势。

剧组不敢拖延,抓紧时间调试准备,待这座雪中梅园亮如白昼,所有演职人员就位,场记一声打板,清脆利落!

三年前的盛夏,唐璟玉和方闲一齐,将徐崇飞葬在这里。

他们似乎同这满园梅花就是没有缘分,无论是结拜还是立冢,都只有满眼翠绿。

那之后,二人分道扬镳,再未相见。

哪怕是过来祭奠,也都避开了徐崇飞真正的忌日,一个选在早一日,一个选在晚一日,没有约定,却无比默契。

今天不是任何特殊日子,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冬日。

只是方闲忽然想到,那座承载了他们兄弟三人最美好和最悲伤回忆的地方,他竟一次都没见过真正的梅花盛开。

不想便罢了,一旦动心,便彻底惦记起来。

索性,方闲就这样来了。

星夜兼程,赶了许多天的路,就为看几树梅花。

刚来到月亮门底下,便闻到了扑鼻花香。那香气沁人心脾,仿佛能勾起人心底最深处的回忆……

【方闲:为何要选在这里?】

【唐璟玉:君子如梅,傲霜立雪。怎么,这还配不上你方小少爷?】

【徐崇飞:我的错我的错,我该挑个冬日再拉二位来结拜的。】

【唐璟玉:别理他。我看这里就很好,崇飞,上香炉。】

那一年,满园翠绿,不见梅花。

他沉静如水,他浪荡不羁,他温润如玉,三个少年以天地为证,以山河作盟……

方闲甩甩头,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踏进月亮门,梅香更甚,轻飘的细雪中,红梅缤纷。

第一次,方闲见到这里花开满园的样子。

原来真的很美。

慢慢走向梅园深处,在尽头有一棵最大的梅树,那树下,葬着他最亲的兄弟。

忽然,方闲停住脚步。

最大的梅树已映入眼帘,他却定住一般,无法再动。

树下的石桌旁,一个人在自斟自饮。

于纷飞的细雪中,似呢喃着在和谁说话。

他的身边没有人。

但方闲就是知道,他在和徐崇飞讲话,他讲,徐崇飞听——因为自己也是这样做的。

仿佛感觉到了有人闯入,唐璟玉放下酒杯,警惕抬起头。

四目相对。

在看清来人的一刹那,唐璟玉眼里的锐利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淡淡错愕。

方闲站在那里静静看着他。

江湖大,大到山水永隔,江湖小,小到一方庭园。

不知何处来了风,刹那,落梅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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