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起来可就话长了。”索图兰沉默片刻后,幽幽地说道。跟随着他接下来的叙述,众人思绪缥缈,进入了另一个遥远的时空之中……

这是一个在哈摩族中世代相传的故事。在聆听这个故事之前,我们有必要先认识几个尚不太熟悉的人物。

阿力亚,当时哈摩族中最强悍的勇士,在李定国的军队中征战多年,也就是刚刚索图兰提到过的那十三名勇士的代表。

赫拉依,哈摩族最美丽的姑娘,部落首领的女儿。

白文选,李定国身边的心腹大将。当年那一百名哈摩象兵就听从他的调度。在广西严关的那场恶战中,阿力亚曾经救过他的性命,他也因此与哈摩族诸勇士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

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更为详细地了解一下“恐怖谷”。

“恐怖谷”与哈摩族人的村寨同处于一片山间盆地之中,但两处的地理形态又有很大的区别。哈摩族人的村寨位于山谷中最为低洼之处,幅员平坦,且临近水源,非常适合居住。“恐怖谷”在一座矮山之外,相比起来,这里的海拔要高了不少,并且丛林密布,地势险峻。

两地之间的那座矮山往东南方向延伸,三四里地开外,山势突然拔起,形成一面悬崖,这悬崖的形状颇为独特,上下都是陡峭的直壁,但这两段直壁却不在同一个平面上,而是下前上后地错落着,中间由一段平滑的圆弧形山壁过渡连接。

这片悬崖之后便是连绵高耸的群山,不过紧贴上方悬崖边的地方,天工又在此处造出一处低凹的洼塘,四周的山流汇聚到这个洼塘中,形成了一汪挂在山腰处的“悬湖”。

随着雨旱季节的不同,悬湖中的蓄水时满时亏。如果遇到连日大雨,悬湖中的水便会从悬崖顶部溢出,一路下流,随山势形成“双叠瀑”,最终汇入哈摩族村寨中的山池。

知道了这些情况后,且随时光倒转,回到三百多年前。让我们看看在哈摩族人的传说中,那个夏天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好多年没有过这样的大雨了,山顶悬湖早已溢满,哈摩族村寨中山池的水位也随之上涨了不少。很多原本居住在池边的寨民不得不搬迁到了地势较高的地方,好在他们早已习惯了游猎生活,搬个家倒不是什么难事。

此刻,更让哈摩族人担忧的仍然是不远处的连绵战火。

李定国与清缅军队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三年之久。李定国凭借着险恶的山势和神秘的“恶魔力量”,竟屡战不败。但清军的兵力源源补充,驻扎在恐怖谷外,两军旷日相持,战事不断,始终都是相互间一个进退不得的局势。

在这样一个情况下,地处要冲的哈摩族无疑便成了双方都极力拉拢的势力。

哈摩族曾与南明军队交好多年,由于李定国在军中使用了邪恶的巫蛊之术,使得十三名勇士离去,双方的关系也出现了裂痕。从此哈摩族在这场战事中一直保持中立。李定国和清廷都曾多次派人来游说,但首领始终不为所动。两股势力或许都对此心存不满,但谁也不敢贸然得罪勇猛善战,同时又占据着天时地利的哈摩族人。

哈摩首领已年过半百,为人正直且充满了智慧。他虽然不参战,但对局势的发展却极为关注。每每有战事发生的时候,他都会带上两个亲随,翻越矮山,观察战况。

这些天,李定国的军队似乎有了些异动。他们的军营在不断地挪往西北方向,这引起了哈摩族人的注意。老首领意识到李定国军将会有较大的行动,每天都会翻到山对面进行打探。他一般是清晨出发,午后时分便会回到村寨中。可有一天,直到天色大黑,首领却仍然没有回来。

族人们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首领的女儿赫拉依更是愁得一夜没有合眼。到了第二天早晨,李定国的使着突然来拜访村寨,这个使者不是别人,正是与哈摩族勇士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白文选。

阿力亚和赫拉依代表哈摩族,与白文选进行了会面。故人相见,阿力亚和白文选之间自然颇有几分感慨。寒暄之后,白文选带来了和老首领有关的消息。

据白文选说:老首领昨天在翻山观察时,被一小队清军的探哨发现。清军想要将首领虏走,双方发生恶斗。由于寡不敌众,两个哈摩随从先后战死,老首领也受了重伤。正在危机的时候,李定国带着手下赶到,驱走了清兵,并且将老首领救回军中。经过抢治,首领的性命已无大碍,但行动不便,需要静养多日。他这次前来,是帮老首领传话,请赫拉依姑娘去军营中探望,并且有重要的事情一同商议。

白文选与阿力亚等人原本私交甚厚,此次又带来了老首领随身携带的弯刀作为信物。哈摩族众人情切之下,对他所说的情况都不加怀疑。得知自己的父亲化险为夷,赫拉依既高兴又感激,当下吩咐准备最好的酒宴,款待来自“恐怖谷”的客人。

中午时分,宾主落座,大家开怀畅饮,气氛十分融洽,双方间冰封了三年的关系竟似要经由此事解冻了一般。那十三名勇士遇见旧主,自然是纷纷上前,轮番敬酒,喝了个不亦乐乎。白文选性格豪爽,来者不拒,不多时已是醉意颇深。

酒过多巡之后,闲杂人渐渐散去,最后只剩赫拉依,白文选以及那十三勇士在席。赫拉依自重身份,仅在主座相陪,并不喝酒,话语也不多。白文选等人却越聊越是畅快,共同追忆着往日共战疆场的豪情,其间谈到阿力亚救白文选性命的事情,众人更是唏嘘不已。

谈到酣畅处,阿力亚忽然纵声唱起了白文选当年率队出征时的军歌,其他哈摩勇士也随即跟着相和。白文选听到这熟悉的歌声,醉眼朦胧,神情恍然,待众人唱到高潮处,他竟失声痛哭起来。

勇士们停下歌声,询问白文选为何痛哭。白文选却并不回答,只是捶胸顿足,显得极为悲伤。众人诧异之下,一再追问。阿力亚更是愤然而立,声称若白大哥有什么难事,弟兄们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在这种情势下,白文选似乎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情感。他突然一翻身,跪倒在哈摩族众人面前,久久不起。诸勇士大惊,连忙跪倒还礼,就连赫拉依此时也站起了身,一脸的惊愕表情。

“白将军,你是哈摩族人的好朋友。如果你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请坦率直言,我们全族人都会尽全力帮助你的。”赫拉依虽然从没出过寨子,但从小受到祭司们的精心教育,一口汉语既动听又流利,她一边说着,一边款款走到了白文选的身边,伸手想要把他扶起来。

白文选抬起头,仰望眼前这个传说中最为美丽的哈摩族女子。只见她身形婀娜,仪态万方,穿着一袭白衣,竟宛若仙子一般。

赫拉依睁大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白文选,那目光纯净透明,不含有任何俗世间的风尘。白文选不敢与她对视,很快又拜伏在地,痛苦地说道:“大家待我如亲人一般,可我对不起哈摩族,对不起诸位弟兄,对不起纯洁无暇的赫拉依姑娘。”

赫拉依微微蹙起秀眉,担忧地询问:“白将军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

“哈摩族已经大祸临头,很快就要遭受灭顶之灾了!”白文选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在心中藏了许久的话语。

“灭顶之灾!?”阿力亚蓦然惊起,逼到白文选面前追问,“你什么意思?”

到了这个地步,白文选再遮遮掩掩已无意义,他心一横,直言道:“老首领并不是被清兵所伤,而是中了李定国的埋伏,那两个随从,正是被李定国亲手斩杀的。现在,李定国正酝酿着一个惊天的阴谋,要灭尽哈摩全族!”

“什么?”赫拉依惊得倒退了一步,喃喃地说:“我们哈摩族从来没冒犯过李定国,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定国对待背叛自己的人素来手腕狠毒。”白文选看着阿力亚等人说道,“你们当初不辞而别,就已经犯了他的忌讳。这三年的时间,我们与清缅军队陷入苦战,而哈摩族迟迟不肯援手,更是让他极为不满。”

“我们哈摩勇士跟随南明军队征战多年,浴血疆场,从来没抱怨过什么。”阿力亚愤然反驳,“是李定国自己信了妖邪之术,我们才会离开,难道这也要怪在我们头上吗?”

“不,绝不只是因为这些。白将军,事关重大,请你坦率尽言!”赫拉依此时冷静下来,正色看着白文选。

白文选长叹一声:“姑娘不仅美貌绝伦,而且天资聪慧。不错,李定国这么做,还有更加重要的原因。”

“什么?”哈摩族众人齐刷刷地看向白文选,等待他的下文。

“三年的血战,李定国的军队虽然保持不败,但粮草物资早已耗竭。恐怖谷险山恶水,无法提供大军所需的补给。相较之下,哈摩族的山寨则要富饶了很多……”

白文选虽然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十分明显:李定国是看中了这块肥硕的土地,想要据为已用。哈摩众人心中都是一沉,这关系到双方生死存亡的大计,已毫无调解退让的可能!

片刻的沉寂之后,却听阿力亚咬牙说道:“哈摩族世代在此居住,李定国想要抢夺我们的土地,先得问问勇士们手中的弯刀答不答应!”

“我知道你们的勇士个个都能以一当十,但没有用的。”白文选黯然苦笑了一下,“李定国已经在悬湖前的山壁上填放了硝石火药,只等他一声令下,就要炸山引洪,水淹哈摩村寨!”

听到这话,阿力亚等人全都变了脸色。他们都是在群山中长大的人,自然知道山洪的厉害。哈摩村寨地处低洼,又紧邻着山池,如果悬湖真的被炸开,满湖的洪水瞬间倾泄下来,立刻就能把整个村寨冲个干干净净!

半晌之后,赫拉依才稍微回过神来,惨笑着说:“好毒辣的手段……既然这样,李定国为何还要差白将军前来呢?”

“这个……”白文选含糊其辞,似乎颇不好开口。

“白将军,你是个心怀坦荡的好人。”赫拉依闪动着黑亮的大眼睛,“请直说无妨。”

白文选又犹豫片刻,这才低声说道:“军中传言,赫拉依姑娘不仅是哈摩族,也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子。李定国舍不得淹死姑娘,所以派我来诱骗姑娘到‘恐怖谷’,好把姑娘……留在……留在军中……”

未等白文选把话说完,阿力亚早已气得呲眉瞪眼,须发倒立。他暴喝一声,拔刀在手:“李定国!你这个无耻的恶魔!我和你拼了!”

其他勇士也纷纷跳起,跟着阿力亚就要往外冲去。赫拉依焦急万分,连忙发出一声清脆的呼喝:“站住,你们不能去!”

那声音似乎带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十多个小伙子全都齐刷刷停下了脚步。赫拉依松了口气,接着说道:“李定国不仅恶毒,而且有着万人难敌的勇猛,更何况他手下还有那么多的战士,你们这么前去,不是白白送死吗?”

“那怎么办?”阿力亚圆睁着怒眼,通红的双目似乎要流出血来,“难道我们就坐在这里,等着大水把全族的人淹没吗?”

赫拉依没有回答阿力亚的话语,她转过身,用手扶着白文选的双臂,诚恳地说道:“白将军,你请起来。”

白文选浑浑噩噩地站起身,赫拉依又引着他来到华贵的主座边,欠身微微施了个礼:“白将军,请坐在这里。”

白文选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任凭摆布,坐在了主座当中。赫拉依后退两步,面向着他说道:“白将军,哈摩族老老少少数千条生命,现在就掌握在你的手中。你心地仁厚,一定会帮助我们逃过这个劫难。”

阿力亚此刻冷静下来,心中一动:“不错。白文选是李定国最贴身的心腹,如果他能站到哈摩族一边来,那还能有挽回狂澜的可能。”

白文选神色尴尬,沉默半晌,才喃喃开口:“我今天喝多了酒,念及个人私情,泄漏了军机,对李将军,对大明朝,已属不忠不义之人。赫拉依姑娘刚才说的话,却是要把我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李定国早已不是以前的李将军!”阿力亚忍耐不住,抢上一步说道,“他已经把灵魂卖给了恶魔。现在,他的心中充满了邪恶,魔鬼控制着他的军队。白将军如果再执迷不悟,跟着他一起作恶,那才是真的万劫不复!”

白文选身体微微一荡,神情惘然,似乎被说中了心底的隐痛。赫拉依此时也凄然动容:“我哈摩族常年居于山林,与世无争。李定国如此狠毒,要灭我全族,已经和魔鬼毫无区别,他必将受到上天的惩罚。将军背他而去,是替天行道,怎么会是不忠不义呢?我现在代表着哈摩族数千老少,将军,请受我一拜!”

说道这里,赫拉依竟真的双膝跪地,深深地拜了下去。阿力亚也不含糊,翻身跪在赫拉依身边,同时朗声道:“请将军顺天而行!”

“请将军顺天而行!”其余十二名勇士齐声复述,“哗啦啦”跪倒了一片。

白文选闭目仰面,良久之后,他终于沉痛地点

了点头,两行浑浊的泪水也随之潸然而下。

随后,赫拉依将时任的哈摩族大祭司请来,众人商议了整整一下午。临近晚间时分,白文选才离开村寨,返回恐怖谷中的军营向李定国复命。哈摩族则挑选出两个脚力捷健的勇士,连夜出发,与清缅军队取得联系。

第二天清晨,哈摩族所有的青壮年男子都被招集了起来。赫拉依向大家讲述了李定国的阴谋,众人群情激愤,抱定了死战之志。

赫拉依带着十三勇士先行出发。他们准备了四口藤木箱子,到达恐怖谷附近时,阿力亚和另外三个最勇猛的人钻进了箱子中,其余勇士则作为扛起箱子,跟在赫拉依身后进入了李定国的兵营。

白文选已在营中等候,他引着一行人来到了李定国的军帐外,李定国的亲随拦在门口,要对众人和箱子进行检查。

“他们都没有携带武器。箱子里哈摩族献给李将军的礼物,我已经查看过了,没有问题。”白文选在一旁说道。他在军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那些亲随立刻便闪在一边,让赫拉依等人进入了军帐。

李定国正端坐在帐中的方案前,仔细研究着案上的一张羊皮地图,身后则有两个卫兵按剑而立。这个传说中强悍无敌的“恶魔”一身铠甲,方脸长须,浓眉剑目,神态十分威严。白文选首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参拜礼:“将军,哈摩族首领的女儿赫拉依到了。”

李定国抬起头,正看见赫拉依款款走上前,右手合胸,深深地鞠了一躬:“赫拉依晋见英勇的大明朝李定国将军。”她身后的诸勇士此刻也都放下箱子,齐齐跪拜在地:“参见李将军。”

李定国看着赫拉依,似乎颇为满意,他说了句:“好!”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身材高大健硕,这一起身,立刻带出一股极具压迫力的气势。

李定国看完赫拉依,又看看跪在地上的诸人,森然说道:“你们当初不辞而别,可是违反了我的军纪!”他的目光如电,充满令人恐惧的穿透力。勇士们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在这样的目光逼迫下,却都从心底最深处产生一种难以抗拒的畏惧感觉,纷纷低下了头,噤若寒蝉。

片刻的沉寂之后,李定国突然高喝了一声:“来人!”立刻有一名亲随闪入帐中:“将军!”

“你把赫拉依姑娘带到西帐,让她先见见重伤的父亲。”

“遵令!”亲随答应一声,冲赫拉依做了个礼让的手势,“请姑娘随我来。”

赫拉依点点头,镇定自若地跟着那亲随而去。诸勇士心中却都是一紧:根据白文选透露的消息,如果李定国支开赫拉依,那说明他即刻就要动手,自己的性命,乃至整个部落的存亡,此时均已到了最为紧要的关头!诸人屏息凝气,密切关注着李定国的一举一动,不敢有丝毫放松。

李定国负着双手,在军帐中来回踱步,他的步履苍劲,每一脚都似重重地踩在诸人心头。军帐内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白文选站在一边,表面虽强装镇定,手心却也不由自主地渗出许多汗水。

终于,李定国停下了脚步,指着那几只箱子问道:“这些是什么?”

“这是我们哈摩族献给李将军的礼物。”勇士们连忙回答,“以报答将军对首领的救命之恩。”

“嗯。”李定国转头看向白文选,“你打开让我看看。”

白文选答应一声,走到一只箱子前,翻开箱盖后,撤身闪到一边:“将军,请!”

李定国略略瞥了一眼,只见箱子似乎堆满了虫草之类的名贵药材。他点点头:“嗯,行了,合上吧。”

白文选却不动作,他愣了一下,说道:“将军,这些药材下面尚有东西,乃是哈摩族最为珍贵的宝物,属下不敢擅自翻动,请将军细看!”

“哦?”李定国不疑有异,上前两步,弯腰去翻动那些药材。右手刚刚探入,他便感觉到有些不对,诧异地皱起了眉头。就在这瞬息之间,药材下突然有人身形暴起,左手死死拉住李定国的右臂,右手中寒光闪动,一柄弯刀向着他的脖颈处砍去。

李定国反应极快,扭头一闪,刀锋偏了准头,斩在了他的肩窝处,顿时皮肉开绽,鲜血长流。李定国暴喝一声,右手一挥,其力势不可挡,把袭击者连人带刀远远甩了出去。

这个躲藏在药材下的人正是阿力亚。他见这一击未能致命,借力就势一翻,已腾身而起,挥刀又向着李定国冲了过来。帐中的两个卫兵早已拔剑在手,拦在了李定国面前,同时高声呼喝:“来人哪!有刺客!”

候在帐外的十几名亲随纷纷涌入,而哈摩族其他勇士此时也都跃起,从箱子里摸出兵刃。双方毡成了一团,小小的军帐混乱不堪,顷刻间已是混乱一片。

李定国看起来伤得不轻,鲜血已染红了铠甲。众亲随拼死相互,将他围在了中心。他却仅仅略做喘息,便拔出了腰间佩剑,杀到了圈子外面。

一个哈摩勇士见状,立刻挥着弯刀向他逼来,他毫不退让,舞剑硬生生相迎。刀剑相交,哈摩勇士只觉得臂腕一酸,弯刀被远远荡开,未等他有所反应,剑光又起,在他腰间划出了一道可怕的伤口。

李定国占得上风,却并不追击,而是向着站在门口的白文选走去,沉着嗓音低吼道:“是你出卖我?!”

白文选脸色苍白,一步步的退到军帐之外,李定国亦紧紧相随。正巧有一名兵士飞奔而来,见到这副情形,不由得愣住了:“将军?!你怎么了?”

李定国见他盔甲不整,神情慌乱,意识到了什么,喝道:“先报军情!”

兵士单膝跪地:“禀将军。清军、缅甸军和哈摩族分三路在围攻我部军营!”

李定国此时已是心若明镜,他仰起头,发出一阵疯狂而绝望的笑声,然后恶狠狠地说道:“传我的军令,各部兵士分守防地,擅自逃离者,斩!”

“遵命!”兵士答应一声,并不离去,只是用担忧和疑惑的目光来回看着李白二人。

“快去!这里不用你管!”李定国厉声呵斥,兵士深深一叩,终于起身,快步到各兵营传令去了。

“你为何如此?!”李定国圆睁双目,瞪视着不远处的白文选。

白文选此时也拔剑在手,他神情极为复杂,半晌之后,才喃喃说道:“将军,是我白文选对不起你……”

“对不起?好!好!”李定国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高举手中的利剑,向着白文选一步步地逼了过去。

……

军帐内,以阿力亚为首的十三哈摩勇士与李定国的卫兵亲随展开了苦战。这两拨人个个都是久经沙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交起手来刀刀见血。一番惊心动魄的恶斗之后,竟只有阿力亚一人活了下来,而且已是伤痕累累,精疲力竭。他无暇喘息,强撑着身体来到军帐外,寻找负伤未死的李定国。

此时恐怖谷周围杀声震天,李定国的军队正与三路来袭的敌人拼死血战。位于军营核心部位的主将军帐附近反而静悄悄的,死亡的气息四下弥漫。

一条血迹从军帐门口向西边延伸开去,直到二三十步开外。在那血迹的尽头,矗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虽然看不到他的正面,但阿力亚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个人正是李定国。

阿力亚紧握弯刀,蹑手蹑脚的摸了过去。走出十多步之后,他才发现,在李定国的身前,还有一个人:白文选。

在两人附近的地方,血迹杂乱,看起来曾有过一场交手。这场交手的结果正凝固在飒飒的山风中,令人一目了然。

白文选的长剑已经脱手,远远地荡在一边,剑刃也弯曲了。他本人则长跪在李定国面前,脑袋紧贴着地面,那姿势和趴倒已无多大区别。

李定国的长剑搭在白文选的脖颈中,他只要轻轻一挥手,立刻便可要的对方的性命。但他却没有这么做,两人都是一动不动,倒像是塑像一般。只有鲜血仍在从李定国肩头的伤口不断涌出,吧嗒吧嗒地滴落在草地上。

阿力亚紧张得已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终于,他悄悄地来到了李定国的身后,而对方似乎并未发觉。阿力亚屏住呼吸,双手持刀,向李定国腰间要害处狠狠地捅了过去,“噗”地一声轻响,刀刃入体,直没至柄!

阿力亚先是一阵狂喜,可随即便感诧异:那李定国中了一刀,却毫无反应。他奋力将弯刀拔出,对方才身形一晃,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只见其双目圆睁向天,两行血泪潆在脸颊上,原来早已死去多时了。

白文选拜伏在地,身体兀自在微微颤抖着,他身上虽无伤势,却也沾染了许多鲜血。阿力亚走到他旁边,轻轻推了推他:“白将军?”

白文选蓦然抬起头,脸色苍白,竟无一丝血色。良久之后,才喃喃说道:“阿……阿力亚?”

“白将军请起,那个恶魔已经死了。”阿力亚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搀扶白文选。白文选悠悠地站起身,看着不远处李定国的尸体,神情恍若隔世。

他刚刚从鬼门关外走了一圈,他已经感受到了脖颈处那冰凉的剑锋。可那一剑终于没有斩下去。

为什么会这样?

是否在最后关头,李定国已经力竭身亡了呢?

或者,还有着另外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

阿力亚没有功夫去细想这些问题,因为他看见赫拉依正向着自己飞奔而来。他连忙迎上去,用本族的语言问道:“首领怎样了?”

赫拉依气喘吁吁,眼中含着泪水,悲声道:“父亲……已经被李定国的军队杀死了。”

阿力亚发出一声痛苦的嗥叫,他转身奔到李定国的尸体前,挥刀割下了死者的头颅,诅咒道:“李定国!你这个恶魔,你会下地狱的!”

赫拉依似乎被这血腥的一幕吓住了,她往后退了一步,问阿力亚:“是你……杀了他?”

“是的!”勇士骄傲地昂起头,“尊敬的赫拉依,请你留在这里,现在这里是最安全的。而对我来说,战斗还没有结束。”

说完这句话,阿力亚便向着杀声震天的战场方向奔去了。

……

李定国的军队虽然受到三面围攻,但士兵们个个有着惊人的力量和勇气,苦战多时,仍然不落下风,直到阿力亚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个哈摩族的小伙子浑身血迹,疲惫不堪,似乎用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把他推倒,可是他的手中的东西却有着骇人的威慑力。

“李定国已死!”阿力亚爬到高处,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嘶声叫喊着,然后他把李定国的头颅扔到了战群中。

像是抽去了力量的源泉,李定国军队的战斗意志在瞬间崩溃了。他们有人在惊愕中被斩杀,有人选择了投降,也有人溃败流落到丛林,南明抵抗军的最后一股力量就此从中国的历史上消失了。

清、缅军队在庆祝他们的胜利。不过最兴奋的还是那些哈摩族的勇士们,他们打赢了一场“圣战”,他们挽救了这个部族的命运。阿力亚被族人们举起,高高抛向天空,他成了哈摩族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

悬湖边的炸药被清除,前几天李定国军队的反常调动也证明了这个可怕阴谋离实施已仅有一步之遥!哈摩众人在暗自庆幸的同时,无不对李定国的凶残和恶毒深恶痛绝。

另一方面,李定国虽然已死,但其余威却仍然令人胆寒。他圆睁的血目中充满了愤怒与仇恨,竟无人敢与其对视。

赫拉依多次想将死者的双眼合上,但即使用手盖住他的眼皮,手松开后,它又会自己睁开。赶来的老祭司见到这副情形,担忧地说道:“他这是怨气深重,难以瞑目,人虽已死,但魔性尚存,以后只怕还会为祸一方。”

听他这么一说,清兵倒还无所谓,缅甸和哈摩族民还要世代在此居住,不免都有些忐忑。白文选心中有愧,也是脸色大变。

“那该怎么办?总要有个解决的方法才好。”赫拉依自己没了主意,只能向老祭司求助。

“我看最好的方法,就是对他封在血瓶中。”思忖良久后,老祭司终于说道,“让族人世代诅咒他,使他的灵魂永远在地狱中飘荡,无所依托,他也就没有办法再害人了。”

赫拉依的身体猛地一颤:“血瓶的诅咒?这……这是不是太过狠毒了……”

“对待恶魔就是要用狠毒的手段。”阿力亚在一旁说道,“尊敬的赫拉依,你不该如此心软,保证我们的族人世代平安才是最重要的!而且,这也是死去的首领报仇。”

提及自己的父亲,赫拉依愣了半晌,眼眶中泛起了泪花,她没有再提什么反对的意见,算是默许了。

老祭司取了李定国的血液,用独特的方法制成了血瓶。这个“血瓶”见证了哈摩族对抗恶魔的伟大胜利,成了族中最为宝贵的“圣物”。

按照哈摩族世袭的传统,赫拉依本该担任新的部落首领,但她拒绝了:“就让英勇的阿力亚成为大家的首领吧。而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赫拉依所说的“重要的事情”就是保管部落的圣物:血瓶。她自封为“圣女”,虽然没有统领族人的权力,但独来独往,不受任何人的节制。

杀死李定国的那一天,被定为部落的“圣战日”。每年到了这个时候,祭司都会招集全部落的人进行祭祀活动,庆祝“圣战”的胜利。

祭祀中一个最重要的环节就是对李定国的灵魂加以诅咒。此时圣女总会把血瓶带在胸前,然后背对族民而立。

“我的身体是纯洁的。你们恶毒的诅咒必须先经过我身体的洗涤,才能代表正义的力量。”她这样解释自己的这个行为。

有关“圣战”和“血瓶”的故事就这样在哈摩族中代代相传,数百年过后,它的意义早已超越了战争的范畴,那段英雄诗史已成了全族人心中最为神圣的信仰,成为了他们面对任何困难和绝境时屹立不倒的精神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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