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礼两次打人都当着警察的面,力道狠戾, 未收半分。

一次为沈言曦, 一次为人命。

林皎吃痛, 惨叫连连, 不停喊“警察”“警察”, 两个警察目瞪口呆,久久反应不过来。

林皎的声音从刺耳、嘶吼到逐渐变小。

十五下, 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季礼打完收手。

林皎一口一口呼吸, 痛得只能发出微弱的喘息。

季礼把折叠凳拎回来,眼神温和地落在审讯桌旁边的餐巾纸上:“请问可以用吗?”

警察给季礼递了两张纸, 季礼道谢接过来,慢条斯理将凳子上的指纹和血迹擦干净,把凳子放好,纸团扔掉,这才重新牵了沈言曦的手。

接下来是季礼作为报警人做口供、笔录。

沈言曦跟在季礼身边, 耳旁好似有季礼和其他人的对话, 她好似又听不见任何声音,眼里只有季礼。

如果说浓硫酸那次,他将她护在怀里宛如一条朦朦胧胧牵引的线, 那么这一次, 她摸到了线的感觉,清楚地看到了线另一端那个人,只能是季礼。

一个险些被她误会成工作机器的男人。

一个一次两次为她一个“想”字来回奔波五小时的男人。

一个站在资本堆砌的高位, 眼神仍然清澈、仍有底线的男人。

人间绝色。

她的男人。

沈言曦眼神如淌水般柔柔地盯着季礼,心脏噗通噗通,如雨后藤蔓般滋生着千转百回的爱意。

季礼没和小姑娘说话,余光却一直注意着她的反应。

她抿抿唇,她眨眨眼,她望着自己目不转睛。

直到出公安局,上车,沈言曦依然看着季礼。

“吓到了?”季礼俯身替她系了安全带。

沈言曦摇摇头。

季礼将她垂落在耳边的一缕发丝拂到耳后,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没控制住。”

沈言曦又摇摇头。

季礼问:“是不用控制的意思吗?”

沈言曦点点头。

不说话的小姑娘也太可爱了。

季礼笑得舒心,揉揉小姑娘柔软的发顶,驱车离开。

季礼开车极其稳妥,等红绿灯的停车和起步感觉不到什么惯性。

一弯上弦月挂在远天,舒缓的轻音乐好似月色下的溪流,仪表盘上的指示灯发出“叮叮”轻响,宛如溪流撞上山石。

静谧的氛围中,沈言曦突然出声:“季礼。”

季礼打了转向灯:“嗯?”

“你为什么喜欢我?”她问。

从季礼给她唯一性和确定性开始,沈言曦就有一种如坠梦中的不真实感,就好像她已经做好翻山越岭的准备,山岭却自动陷平,她准备远涉重洋,重洋填成陆地,她准备披荆斩棘,荆棘自动匐倒。

好像所有她想要的,他都给了。

或者是他给的,她都想要。

季礼当然知道小姑娘在认真问这个问题,他也想认真作答,可很多话根本到不了嘴边。

他看她一眼,噙笑:“漂亮。”

沈言曦有点不开心:“可漂亮的人很多。”

季礼笑:“我眼里只有你。”

沈言曦笑:“我在严肃问你。”

季礼:“你是唯一漂亮,最漂亮。”

沈言曦笑得合不拢嘴:“认真作答。”

车入停车场,季礼把车靠进车位:“可我已经学会了甜言蜜语。”

沈言曦:“不是花言巧语?”

季礼:“具有法律意义。”

沈言曦脸微红,总觉得他这话有点别的意思。

————

夜色愈晚,华盛总部灯火通明。

沈言曦想陪季礼,季礼就把沈言曦从公安局直接带到了顶楼办公室,沈言曦嫌沙发隔他远,季礼给沈言曦搬了张小软凳,沈言曦把小软凳挪到季礼的手旁。

季礼处理事情,沈言曦就安安静静陪着他,有认识的高层进来汇报工作用眼神给沈言曦打招呼,沈言曦浅浅颔首。

时间随着灯光下细小尘埃的盘旋流逝。

从晚上八点到十一点,整整三个小时,季礼似乎连坐姿都没变。

他暂时松一口气时,沈言曦心疼地给他捏捏手臂:“我以前超讨厌我抱怨的时候你说‘忍着’,‘活该’,”沈言曦道,“其实是真理。”

季礼捏捏小姑娘的脸:“别太可爱。”

沈言曦望着他:“我是认真的,我最近一直在复盘我们的以前。”

季礼望进她玛瑙般漆黑的眼眸:“那你以前喜欢过我吗?”

他这话看似随口,可又致命。

沈言曦昨晚刚反思过这个问题,这厢绯色爬上脸颊,嘴上却傲傲娇娇地:“我不告诉你。”

可她这副模样就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季礼笑了一下。

沈言曦不否认自己可能在喜欢的边缘试探过,不过他怎么知道呢?

沈言曦偷偷看季礼一眼。

他太好看。

她脸烫了烫,默默收回视线。

凌晨零点,医院那边来电话,工人已经全部脱离危险,沈言曦支着快要合拢的眼皮替他开心。

凌晨一点,季礼给摩通总部去了个长电话打消对方插手林皎一事的念头。

凌晨两点,季礼又拨了个电话告诉电话另一头摩通不会插手林皎的事,希望量刑朝上顶,对方连连答应。

凌晨两点半,季礼处理好一切,小姑娘已经轻靠着他膝盖睡着了。

季礼想把她抱进休息室,刚碰到她脑袋,小姑娘不舒服地哼哼两声,季礼瞬间不敢动了。

他想提前处理些工作好留出时间陪她,可好像有了她之后,他就成了只能完成当日作业的咸鱼,季礼视线最开始落在文件上,可文件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看她。

沈言曦当真生了张绝美的脸。

柳眉弯目,鼻形精致,唇如朱点,肌肤胜雪,她清浅地呼吸,鸦羽般的眼睫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关于她下午的问题,他喜欢她的原因,季礼确实不知如何说起。

就像沈言曦的日记本全是季礼——很多关联沈言曦的事情,沈言曦自己都忘了,季礼却记得很清晰。

比如。

季礼上大学时,沈言曦刚念初中没多久,他难得打场篮球赛,小姑娘便穿着校服扎着马尾过来找他在卷子上签字,自己上周末大抵凶了她,小姑娘一脸不开心,季礼笑着轻拧她的脸,小姑娘果然气呼呼地把脸别到了旁边。

季礼好笑,给小姑娘签了字,带小姑娘去逛学校。

季山和宋宁雅对季礼几乎是纯放养,季礼只和也只带沈言曦逛过自己的学校,从教学楼、图书馆、人工湖、宿舍楼到体育场,季礼一一给小姑娘介绍。

季礼骑自行车载她,小姑娘在后座抓着他衣服,热风簌簌吹过两人的发。

起初她兴致缺缺“嗯”一两下,后来兴致勃勃指着各种建筑问他。

“那是什么?”

“博士楼。”

“博士是不是最厉害读最多书那种。”

“嗯。”

“……”

“那是什么?”

“食堂。”

“可刚刚不是路过食堂了吗?”

“刚刚是大食堂,这是小食堂。”

“大学有两个食堂吗!”小姑娘震惊。

“四个。”

小姑娘的向往似乎更强烈了。

然后是一栋漂亮的古建筑。

“那是什么?”她问。

季礼把自行车停在树荫下:“书院。”

沈言曦天真:“是真的古建筑吗?”

季礼耐心解释:“算是,这个大学最开始就是在那个书院里创办的,一路风雨飘摇,然后到了今天这么大。”季礼对校史这种东西毫无兴趣,不过她觉得有意思,他就说给她听。

沈言曦又问:“那为什么在修呢?”

季礼道:“是拆。”

沈言曦眼睛睁得大大的:“古建筑不应该被保护吗?为什么还拆呢?”

其实学校里的学生对古建筑有一种莫名的情怀,但在资本面前,情怀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

季礼不知道如何解释:“因为那块地被一个开发商拍走了,开发商走的关系允许动那栋古建筑,校方可能不太愿意,但因为在和开发商谈一个很大的项目,所以没办法,”季礼说,“涉及很多利益关系。”

沈言曦:“拆了好可惜,没有办法吗?”

季礼道:“资本很复杂,没有那么多斡旋的余地。”

沈言曦似懂非懂,忽然眼睛一亮:“我觉得我有办法!”

季礼摸摸她小脑袋:“有办法就试试。”

季礼当小姑娘随口一说,他也随口一答,他并不觉得小姑娘有什么可行的办法。

沈言曦回去后,季礼把这事当个玩笑就过了。

但他没想到,一周后,拆除工程真的被叫停,两周后,古建筑进行了修复,一个月后,古建筑完成了95%的修复工作,全校学生都在讨论停工的原因,季礼也没往沈言曦身上想,毕竟她只是个初中生。

直到一个月后,沈言曦问季礼古建筑拆除项目是不是停工了,季礼好奇她怎么知道,沈言曦招招手示意季礼低一点,季礼低一点,沈言曦再招手,季礼再低一点,沈言曦把房间大灯关了,开了小灯,宛如分享宝贝般从手上变出一封信,展开给季礼看。

窗外是暗的,房间是暗的,唯有的一点亮,被她控制着落在纸边。

她压抑着满腔激动道:“我给市长公开信箱写了信,市长叔叔回信了。”

沈言曦的去信以“亲爱的市长叔叔”开头,字难得一笔一划,稚嫩又工整。

市长回信的开头是“亲爱的沈言曦小朋友”,字迹清隽潇洒。

两封信形成鲜明对比,宛如两股强气流将季礼身上的血液冲撞得滚热沸腾。

他从来没想过小姑娘肯静下心去查资料,青涩又完整地表达她自己的观点,他也没想过有人居然会相信市长公开信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但就是两个看起来完全不靠谱的东西,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化学反应。

季礼惊喜地笑问:“市长公开信箱每天收到那么多信,你不怕市长叔叔看不到吗?”

沈言曦一副“你好傻”的表情:“还有市长公开电话,市长热线,政务问题咨询,”她脆生生地,“我记得公交车上的广告说可以解决一切困难,你看,真的解决了吧。”

季礼不信:“实话。”

沈言曦轻咳一声,眼睫颤了颤,似乎有些心虚:“就写信呀,然后一天打一百个市长电话催他看信,接热线的小姐姐都快认识我了。”

她本来是小得意地想求表扬,现在却有点理不直气壮,她觉得说出怂巴巴的真相就显得自己不酷了。

昏色的灯光下,时年二十岁的季礼望进她眸光,好似撞进一抹前所未有的亮色里。

比如。

季礼大学快毕业时,沈言曦初三,小姑娘经常因为逃课被请家长,她和当时班主任最常见的对话是——

“教室里太闷,待不下去。”

“待不下去就滚。”

“老师我没您肉多滚不动。”

“???”

中年发福的臃肿班主任被青春期美少女气得七窍生烟。

沈言曦看上去是最厚脸皮和班主任关系最恶劣的女生,但她也是班上唯一一个学生——注意到班主任每天在办公室待多久,只会晚退不会早退,注意到班主任什么时候来后门收手机,什么时候又离开,注意到班主任骂人的语气和用词。

头一天,沈言曦感受到了班主任低落的情绪。

第二天,班主任没来,沈言曦慌神了,找来季礼让季礼带她去班主任家。

季礼以为沈言曦又违反纪律被请家长,一路念叨她。

沈言曦难得没和季礼对着杠,她说不清心里那种乱乱麻麻担心出事的感觉。

这一去,没想到,竟没人开门。

沈言曦让季礼想办法,季礼觉得沈言曦今天太莫名其妙但还是报了警,就是这一报警,救出了吞服安眠药的班主任。

父母先后离世,职称评选落败,丈夫出轨,尚在上小学的儿子不仅知道那个女人,还叫那个女人“妈”,所有的压力逼得班主任喘不过气,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不管不顾顶着各种匪夷所思的猜测来找她的人,是平常最奇怪乖戾不服管教的沈言曦。

班主任感动得想拉着沈言曦说说话。

沈言曦被这个要开训的动作吓出了条件反射,忙不迭躲到季礼身后握住季礼的手。

“住院手续我已经帮您办妥,也通知了您的姐姐过来,如果您这边没事的话,我就先带言曦回去了。”季礼被一双柔软细腻的小手握着。

明明这双手他从小握到大,但在这一刻,好像有了点不一样的触感,裹挟着一些不可明喻的情愫。

再比如,沈言曦日记里一笔带过的去国外看他,结果不欢而散。

应该是——

当时,在国外留学的季礼已经进入和季家的割裂期,并非家族斗争或者其他,仅仅是他作为一个富家公子到一个财团掌权者必须具备和经历的从无到有再到第一桶金。

美利坚小镇的冬天银装素裹冰冻三尺,小姑娘参加冬令营游学顺便过来看季礼。

她在电话里娇蛮地让季礼要带她去吃好吃的,去玩好玩的,还要给她买好多好多洋娃娃和漂亮小裙子,季礼笑着,一一应“好”。

可她来得太快,季礼还没来得及回家收拾整理行头,便被她在餐馆后厨找到。

彼时的季礼依旧清冷淡漠,穿着肥大的白色帮厨服正在洗碗,水不冰,但他手上红红紫紫全是脱了皮、新出的冻疮。

几乎是看到他那瞬间,沈言曦眼里就有了泪光,她飞也似地冲过去,也不顾脏不脏,心疼地把他的手抱进怀里。

季礼明显怔了。

小姑娘豆大的眼泪一个劲儿掉:“季礼你怎么这样了,是不是我给宋阿姨告状她不给你钱花,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后再也不告你状了,你不要这样,我受不了……”

她说不出心疼的话,只是哭得肝肠寸断:“你不要呆在这里了,你跟我回去,我有压岁钱,好多好多压岁钱,我少吃一点,我不吃薯片可乐炸鸡火锅不吃零食了,我养你,我养你啊。”

她拼命拽他:“季礼你跟我走,我不管,你跟我走,你跟我回家。”

可她拽不动季礼。

沈言曦哭得快崩溃了:“我以后再也不和你闹了,我再也不使坏了,你和我回国,和我回家。”

大概觉得是季礼不信,她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把自己所有的钱和卡都翻了出来,乱糟糟一团,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手忙脚乱朝季礼口袋里塞:“我没骗你,我真的没骗你,你看我有钱,我好多钱,”她哭着喊,“季礼哥哥你跟我走好不好,我把我的零花钱给你,全部都给你。”

沈言曦很爱哭,哭起来不管不顾那种。

但她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抱着他,求着他,完全顾不上她和他还有历史遗留的深仇大恨,哭慌了地把全部积蓄掏出来,哭慌了地怕他受委屈,哭慌了地想带他走保护他。

她好像永远任着最真最本的那点性子,永远坦荡又相信,永远不管不顾,永远出其不意。

美好得一塌糊涂。

彼时,季礼第一次见小姑娘这般,一颗心都被她眼泪绞碎了去,心说——

眼泪先欠着,以后哥哥把命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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