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0

霍佑霖是霍家这一代唯一的子嗣,不说老太太宠着, 就是这几个叔叔也是一贯把他当做儿子看待的, 难免胆大一些, 可明面上跟他三叔对着干, 还是头一遭。

沈眠道:“你放我走, 不怕你三叔扒了你的皮?”

霍佑霖脸色一变,好半晌,嗫嚅着说:“他,他不敢的!祖母最疼我,会护着我……”

说着这话, 却是底气全无,如今老太太重病在床, 哪里护得住他。

沈眠见他怕了,不禁一笑,问道:“药是谁给你的?”

霍佑霖梗着脖子说:“这个你就别问了,我不能说。”

沈眠略一思索, 笑道:“是四爷?”

霍佑霖惊讶地瞪大眼睛,道:“你怎么知道是四叔?他说三叔一定会欺负你, 要我救你出去呢!”

“他说什么你都信?”

霍佑霖撇撇嘴, 说:“旁的不好说,可这话是信的, 三叔一向脾气古怪,又喜怒无常,家里人人都忌惮他, 你落到他手里头,肯定没好果子吃的,我是担心你……”

沈眠扑哧一笑,道:“好吧,算你有良心,不过我还是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

“因为外面更危险。”

小孩狐疑地瞧着他,道:“丑姐姐,我看你不像是来养病的,倒像是避难的,你是不是在外面结了仇,为了躲避仇家,才躲进我们家的?”

沈眠懒懒趴在窗台上,一手撑腮,眯眼问道:“若我真是来避难的,你会告诉别人吗?”

霍佑霖摇摇头。

“自然不会,我可不干出卖朋友的事。”

沈眠朝小孩伸出小拇指,“那我们拉钩。”

霍佑霖嫌弃道:“小孩才拉钩,我都十岁了。”

“……”

沈眠有点被伤到了自尊,于是道:“大人也拉钩。”

霍佑霖将信将疑地伸出小拇指,跟沈眠勾了勾手指。

院子外面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那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才有的齐稳步伐,霍谦率先走了进来,有人在他身旁汇报:“三爷,都昏死过去了,饭菜被人掺了药,分量不小。”

顿了顿,又小声道:“是小少爷。”

霍谦“嗯”了一声,“都在外面等着。”

他抬脚走进沈眠住的偏院,霍佑霖见到他三叔,吓得拔腿就跑,院子外面都是霍谦的人,刚跑出去就叫人抓住了,他一贯皮实得紧,又是踢又是踹的,闹腾的不安生。

霍谦回眸看着他,霍佑霖吓得一哆嗦,消停下来,不敢乱动了。

霍佑霖小声道:“三叔。”

霍谦问:“佑霖,你要跟你四叔一起,造我的反?”

霍佑霖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的三叔,我只是不想让你欺负丑姐姐,我下次不敢了……”

霍谦打断他,道:“没有下次了,如今是多事之秋,留你在海城也是个麻烦。”

霍佑霖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以为他三叔要处置他,几乎给吓哭,但想到他三叔最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哭,又忙给憋住了,小脸给憋得通红。

沈眠本不想插手,可那孩子模样太过可怜,到底有些不忍心,快步从屋子里走出去。

“霍谦,你不是有事要办,怎么又回来了。”

霍谦瞧见他,脸上现出几分柔色,道:“心里不安,就回来瞧瞧,没想到,老四连佑霖都利用上了。”

沈眠哪里还不知道,他分明是早知有诈,故意将计就计演了这一出戏,霍天大抵也只是用小侄儿来试探一番。

他们俩若是动真格,是无论如何不会牵扯到霍家这一根独苗的。

他道:“小少爷只是关心我,我也没有打算离开,你放了他。”

霍谦凝望着他,沉默许久,轻笑道:“你的话,我自然是肯听的。”

他略一抬手,“把小少爷送回大夫人那里,让她好生管教。”

“是,三爷。”

一行人退了出去。

霍谦上前一步,揽着沈眠的腰肢,将人搂进坏里,轻抵他的额头,道:“你肯留下,我很开心,非常,非常开心。”

沈眠道:“于我而言,在哪里都是一样。”

“怎么会一样,”霍谦低声怨念道:“在我身边,和在他们身边,还是有些差别的,是不是?”

“霍谦……”

“眠儿,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沈眠蹙了下眉,到底没应这一茬,霍谦也不介意,径自将他打横抱起,大步往外走去,道:“这院子不好,阴潮得很,住久了要生病,倒不如去我那里,适宜养病。”

沈眠道:“你只是不想把我留在大房。”

霍谦并不否认,“你不让我处置佑霖,可我也不想你再见他,那孩子虽然年纪小,到底是我母亲一手带大的,真要打定心思和我作对,倒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沈眠道:“也好,我也不想他因为我受到伤害。”

霍谦忽然顿住脚步,低下头瞧着他,道:“你心地这样好,对谁都温和良善,怎么偏对我不管不顾?”

沈眠睨他,道:“那三爷受伤了没有?”

霍谦勾起薄唇,似真似假地道:“心里有一道伤,就只有你能治。”

沈眠听出他别有所指,默了默,低着头不吭声,霍谦先是有些失望,却不防瞧见他微红的耳尖,心蓦地柔软下来,唇角散开一抹笑意。

一行人声势浩大到了三房,霍家下人规矩重,倒不敢多嘴多舌,只是府上主子多,耳目自然也多,霍谦从大房那里接了个丑女人回去的事,只怕转眼就要要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去。

进了里屋,霍谦把人放在罗汉床上,又给他盖了一层薄被,道:“那些旧衣物就不收拾了,让人给你置办新的。”

沈眠不在意这个,便道:“随你处置。”

霍谦很喜欢他说的这四个字,虽然和他想要的不是一个意思,仍是忍不住勾起唇来,捏了捏少年软和的脸蛋,问道:“还是置办姑娘家的服饰?”

沈眠道:“不必了,你家里又没有傻子,跟你回来,我的身份也瞒不住了,都随它吧。”

说着,他缓缓撕开脸上的面皮,扔在一旁的桌案上。

那假面一褪下来,便叫霍谦愣住了,他许久不曾见着小孩的真面目,褪去了婴儿肥,那脸蛋越发精致漂亮,真真雪肌玉肤,一双桃花眸跟蘸了水似的,叫人一眼便醉了去。

霍谦心跳骤然加快,勉强移开视线,心却乱了。

沈眠道:“今日四爷是放了什么消息,诱你出去的。”

霍谦却沉默下来,兀自斟了杯热茶,品了一口。

“你很好奇?”男人漫不经心地问。

沈眠道:“我只是猜想,或许这消息与我有干系。”

霍谦持杯的手指微微一顿,自顾将茶水饮完,颔首道:“是和你有关,你想不想见你娘?”

“我娘……”

“是,沈明丞把你娘带来海城了,瞧,他们比我卑鄙得多,可你却只讨厌我,多不公平。”

沈眠轻抿唇瓣,道:“沈明丞把我娘带来,未必是为了要挟我,你当谁都和你一样,只会算计人。”

霍谦眸色骤冷,“他是华东军总司令,这样下作的事自然不能在明面上做,他虽不会直接用你娘来要挟你,可你若想见她,少不得要自投罗网。这是沈明丞的一贯伎俩,他从不逼迫你,却让你自己选,偏你吃这一套!”

“咯吱”一声响,他手里那精巧的青花瓷杯,竟是叫他捏出一道裂痕。

这人又莫名其妙拈酸吃醋,沈眠蹙眉道:“一事归一事,你怎么又扯别的。”

“是你为他狡辩在先!即便连他是谁都记不住了,你却还是下意识觉得他好,而我,在你心里总是个恶人。”

沈眠道:“那你何必告诉我这件事,你若不说,我让你关在后宅,一辈子蒙在鼓里不是更好?”

霍谦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手中那瓷盏跌落到地上,霎时间摔得粉碎。

他微微颔首,道:“你说得对,我就该关你一辈子才好,何必担忧你生气不生气,难过不难过,总归你说话从来都跟刀子似的,字字句句戳我的心,从来也不担忧我会不会生气,难过。”

言罢,起身便走。

沈眠在身后唤道:“霍谦!”

那人脚步停顿住。

沈眠道:“午饭没吃,我饿了。”

霍谦沉默片刻,转身大步走回来,拿起一旁的大氅给他披上,包的严严实实的,才把人拉扯出去,往饭厅走去。

不多时,下人开始上菜。

期间,霍谦始终一言不发,沈眠也不主动和他说话,让他自己一个人生闷气。

沈眠吃东西的仪态算不得十分端庄优雅,但很赏心悦目,大抵是皮相好,一举一动都说不出的好看,叫人胃口大增,等菜上完,他已经有七、八分饱了,霍谦还没动筷,只顾着喝酒。

沈眠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刚喝了一口,却忽然叫人扯到怀里,有人捏着他的下颌,强迫地开启朱唇,一股醇绵的酒香钻入鼻息里,男人把一口酒渡入他口中,烈酒呛喉,霍谦不容抗拒地混着烈酒扫荡他柔软的口腔,吮吸他口中混着酒香的蜜液。

一吻结束,霍谦垂眸打量他精致无瑕的面容,那朱唇略有些红肿,瞧着甚是可怜,霍谦不知怎的软下心肠,低声问:“弄疼你了?”

沈眠眸中盈着泪,咳个不停,道:“辣。”

霍谦哑然失笑,在他唇瓣上亲了亲,道:“酒是这个滋味,喝惯了就好。”

沈眠道:“你不生气了?”

霍谦又沉下脸来,“你一定要惹我生气才好,是不是。”

沈眠道:“是你自己醋坛子打翻了,却来怪我。”

霍谦沉默下来。

他是吃醋了,他没办法不吃醋,他刚刚得知,这孩子不是沈啸威的亲生血脉,也就是说,他和沈明丞并非亲兄弟。

这孩子心里倘若住过一个人,那人必定是沈明丞,若不是他们是兄弟,或许两年前他们就已经修成正果,哪里容得下自己来插足。

他只能将怀中这孩子搂得更紧一些,才能稍稍消解那种患得患失。

沈眠想了想,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脊背,道:“你在害怕吗?”

那人微微一怔。

“我?我能怕什么。”

沈眠道:“怕我跟沈明丞走。”

“你会吗。”

沈眠故意不回答,直到男人受不住煎熬,抬起他的下颚,沉声道:“不许。”

沈眠忍不住一笑,道:“我现在相信你是真的喜欢我了。”

霍谦被这个笑晃了晃神,怀中这少年却忽然搭上他的肩,将唇瓣附在他的唇上,两片柔软停顿几息,这孩子微微退后了些,语中带笑,轻声问:“这样,你会不会安心一些了。”

霍谦道:“不会,你只是忘了过去,从前你对他……”

沈眠道:“那是沈明煊,不论沈明煊心里装的是谁,那都是过去了,现在我只是江眠。”

霍谦问:“那江眠心里装的是谁?”

“我不说,难道你就猜不出了?”

霍谦听得一愣,正要再追问,沈眠却蓦地上前堵住男人的唇,霍谦哪里经得起这般撩拨,将人拦腰抱起,脚步略有些急躁地走进内室,将人放倒在榻上。

衣衫褪去,酒不醉人人自醉。

那日之后,两人没再提起沈明煊的娘亲,只是不提,并不意味着忘记了这件事,也不代表不再追究这件事,沈眠知道,霍谦亦然。

原主这个便宜娘亲,于沈眠而言,的确是个大麻烦,他是绝不能让她置于危险之中的,可霍谦这边才刚刚稳定下来,他不想再出任何岔子。

这件事还没想出个结果,霍家这位老太太又闲不住,把沈眠叫过去谈心。说是谈心,其实是问责。

大夫人、二夫人都坐在屋里头,老太太病着,屋里燃着熏香冲淡了药味,老太太脸色不大好看,只是已经有了起色。

沈明煊活过来,让她和两个儿子之间的心结不解自开,心病好了,身子自然也好转了。

她们是头一回见沈眠穿男子衣饰,女人妆扮倒是见过,一回是个绝色美人,另一回则是个丑姑娘。

大夫人瞧见他,还是不肯相信他就是她院子里那个丑姑娘,分明满脸面疮,不堪入目,怎么转眼又成了个俏生生的少年?莫非当真是什么精怪、妖孽变幻的?

沈眠朝几人微微颔首,一一问好,那姿态过于自然,叫几人疑心他才是主人家,她们几个才是客人。

老太太瞧见他这般作态,依稀又有呕血的冲动。她这一辈子都要强,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她也不是输给了这个后生晚辈,而是输给了自己那两个痴情种儿子。

大夫人忙给她顺气,道:“母亲,喝口茶水,别把身子气坏了。”

老太太活到这把年纪,倒也不是非要和一个小辈过不去,只是这孩子留在霍家一天,她那两个儿子就休想有安生日子过,叫她怎么能不急。

她连道了几声“好”,吃了一口茶,才顺过气来,道:“沈家的孩子,你的确好手段,叫我也甘拜下风。”

沈眠故作无知,道:“晚辈不明白您的意思。”

老太太被他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瞧着,冷笑一声,道:“你何必装模作样,先是假死一回,让老三老四为你伤透了心,也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如今你装作失忆回来,他们自然把你当做宝贝呵护着。”

沈眠道:“这话,晚辈着实不明白。”

“你怎么会不明白,掉江心里都能活着回来,你的本事大着呢!”

沈眠微垂眼睫,道:“不过是老天垂怜罢了,既然老夫人身子不好,还是安心养病为好,晚辈还是先不打搅了。”

他略一颔首,站起身来便要告辞。

老太太喝道:“你究竟想要如何!”

沈眠不禁一笑,道:“您这话倒是问住我了,我想要如何哪里重要,重要的是三爷想要如何,四爷想要如何,我只不过是个没用的人,任凭他们摆布罢了。”

老太太冷笑连连,“好一个任凭摆布,我只看见他们被你耍得团团转。”

“老夫人,您是一位母亲,自然是偏向自己的儿子,你只能瞧见三爷、四爷因我而伤,可若是叫我娘来看,她一定是更心疼我的。”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孩子,”霍老太太捂着嘴咳了几声,冷声道:“听说你先前扮作毁容,老三都能认得出你来,若你当真毁了容貌,不知他能否认得出。”

沈眠知道她是吓唬自己,并不敢当真做什么,只微微一笑,老太太见他分毫不露怯,更是对他忌惮了几分。

“母亲,他到底是三叔的人,左右不过是个玩物,因他气坏了身子哪里值当?”大夫人忙劝几句,好给老太太一个台阶下。

二夫人亦道:“母亲若是气不过,罚一场便是,三叔不许人动他的心肝肉,可做母亲的,管教儿子房里的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不伤及性命,又能叫人长记性的法子多的是。”

沈眠见她们一唱一和的,不免蹙眉。

“敢问我犯了什么错,要平白受一场责罚?”

二夫人道:“你惹老太太生气,什么责罚都受得!”

“若我不肯受呢?”

二夫人正要教训他,却听霍老太太低低笑了起来,“沈家的孩子,你是不是以为我拿你无可奈何?”

她轻咳两声,道:“我的确是拿你没办法,你是老三的命,他好不容易活过来,我是万万不能动你一根头发丝的,可你的朋友又如何?”

沈眠拧眉道:“我哪有什么朋友。”

“王家那位小姐,有恩于你,还帮你弄了个假身份,送进霍家来,我若要追究她和王家的责任,你又能如何。”

大夫人脸色一变,她与王莺时一向亲昵,忙劝道:“母亲,此事实在与王家无关,莺时向来识大体,想来也是被人蒙骗了……”

老太太不理会她,自顾看向沈眠,“我若要整治你,多的是法子,你那异母哥哥也到海城来了,他对你真是情深义重,堂堂华东军总司令,竟和自己的亲弟弟有私情,这事若是传出去,你们沈家两兄弟,只怕要被世人戳脊梁骨!”

“老夫人,如今凡事都讲究证据,空口白牙造谣生事,后果你可承担得起?”

老太太道:“何必要证据,你那大哥为了找你简直要疯魔了,只要让他见你一面,让他亲口认下这桩罪,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管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三爷,老太太在吃茶,吩咐过不许旁人打搅……”

“滚。”

霍谦推门而入,径直朝沈眠走来,在他跟前站定,问道:“受了委屈没有?”

他竟就当着老太太的面这样问,沈眠瞧了眼那老太太霎时间沉下去的老脸,忙摇头,道:“不曾受什么委屈,只是老夫人拿我的恩人,还有不记得的哥哥来威胁我罢了。”

霍谦并不看老太太,只道:“母亲是吓唬你的,不必当真。”

沈眠乖乖应了声“是”,霍谦便牵起他的手,径自踏出门去,自始至终没跟老太太说一句话。

尚未走出院子,沈眠忽然站定,不肯走了。

霍谦回眸看他,问:“怎么?”

沈眠道:“我腿软了,叫你母亲吓得。”

明知他是胡说八道,霍谦仍是配合地道:“那我背你回去。”

说着,竟当真半蹲在他跟前,沈眠莞尔一笑,缓缓伏在男人坚实的脊背上,催促道:“走快些,我不想待在这里。”

“好。”

等他们踏出院门,老管家才进去向老太太禀报方才瞧见的事情。

才进内室,霍谦便把人压在门上狠狠地亲,“方才给足了你面子,怎么回报我?”

沈眠有些喘不过气来,道:“你,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霍谦解开他的前襟,从雪白的细颈往下亲吻,含住他精巧的喉结狠狠吮吸,沈眠不禁低呼一声,小力地推他,道:“慢些。”

男人放轻动作,低喃道:“眠儿,我这些天,就跟做梦一样。”

沈眠攀着他的肩,轻喘着问:“我像假的吗。”

“像。”

沈眠便笑,逗他道:“那可怎么办,你藏了个赝品,真的沈明煊葬身江底了。”

霍谦闻言亦扯唇一笑,他怕的,就是那个沈明煊回来,等他记起过去,眼前的梦境就该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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