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程的赤脚医生湿漉漉地爬上岸,问夏明若:“我身上还有没有味道?”

夏明若说:“还有稍许牛味。”

“呃~~”医生又转身往河里跳。

夏明若大笑说:“这么爱干净做医生干什么?你来这儿多久了?”

“这条河的彝语名字翻译过来便是桃花江……”医生眯着眼睛介绍说:“六六年我还是一个心思纤细的文艺少年,结果就被名字骗了。”

“又因为好吃懒做,七〇年被岭老先生用柴刀逼着去县上的卫生学校上了一个月课,回来就成了赤脚医生。”医生说:“但是在山里有一个好处,清静,可以做想做的事,我敢保证全云南的手抄本有三分之一是从我这儿流出去的。”

“还是个作家。”夏明若问:“写什么的?党特?少女之心?”

医生□了,夏明若退一步笑道:“停,不许讲!”

桃花江上水雾揉和着树香弥漫,两岸青山夹江对峙,上游有大树,江面上便有人放排。放排人大多是年轻的彝族青年,黝黑矮壮,也不穿衣服,赤条条在腰间围一块兜档布。

医生见状大笑:“也不怕被姑娘看见!!”

那群人冲医生挥着手,到了水流湍急的拐弯处,便嗬嗬嗨嗨喊起号子来。

医生上岸,长舒口气说:“我就爱这片山川风物,住去岭老爷子家要饭去!”

夏明若赞道:“好气魄!”

“男人么。”程医生边走边说:“我家里成分不好,爸爸是上海滩上的小开,一天到晚西装白皮鞋的。六六年武斗,我十四岁,家也抄了,房子也成了弄堂瓶盖厂了,自己则被关在学校私设的囚室里,后来晓得父母亲都没有了,真是心如死灰了无牵挂,半夜便里逃出来,偷偷爬上了运煤的火车。”

“一个人啊?”

“朋友把窗子砸碎了放我走的,后来听说被整的很厉害。”医生说:“我这条命算是他的。可惜十五年了呀,连长相都不太记得了。”

两个人走走聊聊,进了寨子,却听到好大一阵喧哗,像是有个高嗓门的女人在急促地嚷着什么。

两人赶忙去看,结果却看到了豹子与一名彝族农妇扭打正酣。

夏明若喊:“你做什么?!”

豹子被人揪着头发疼得直喘气:“小夏!小夏!你快来救救我!这婆娘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突然就跳出来打人!”

夏明若快走几步又停住:“豹子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豹子挨了两个耳刮子惨叫:“拿的什么?拿了根木棒棒呗!!”

夏明若对农妇说:“打死他!”

农妇心想还用你说,举起了柴刀就冲上来。

楚海洋正在陪马锅头说话,听见了声音便出来,一看这情形不拦也不行了。谁知农村妇女天长日久干粗活的,力气极大,不但楚海洋拉不住,加上个医生也没能拉住。

倒是农妇见一时半会砍不死豹子,便狠狠啐一口,把柴刀往腰上一插,向寨子外走去。

豹子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医生却说:“不好了,上地里喊她家男人去了。濮苏彝族民风彪悍,到现在打冤家砍头的风俗还没有完全革除,这种情况怕是要动私刑的。豹子同志你快点赚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豹子还愣着,楚海洋把他手里的楔形木桩接过来,叹口气说:“听不懂么?收拾行李快走。”

豹子说:“这……”

楚海洋望着马锅头的屋子,自始至终老人都没有露面,只有咳嗽声隐约传来。

楚海洋推一把豹子:“这是岭大爷放你走呢。快去,到医生家把我们的包裹也顺带拿上,在寨子东面江边等着,我们和他道个别就来。”

豹子仍然不明白,歪着头走了,其余三人在他身后同时做了个无语问青天的动作。

这个人,大病初愈,不在医生家乖乖躺着,非要出来遛达。一遛达踩了一脚泥,顺手就拔了块木牌去刮,一刮不要紧,刮出只母老虎卷着罡风呼啸而来。

豹子想那块木牌:长长的,尖尖的,上面有乱七八糟的鬼画符,没什么呀。

他在江边等了几分钟,就看到夏明若他们跑来了,后面还跟着那个医生。

医生说:“我反正要去乡里开会,不如一起走吧。”

他打个呼哨,江上有人听见了,便撑着木排靠过来,医生抓住竹篙一跃而上:“这样最快了,顺流而下,天黑前就能到乡里,只是走回来要两天。”

老黄凄厉地惨叫起来。

医生问:“怎么了?”

“怕水。”夏明若回答。

“猫精也怕水?”

“因为它不是单纯的猫精,”楚海洋说:“它也属于五毒的范畴。”

“好曲折的身世。”医生赞叹。

豹子一个人蹲在排筏前端,这时终于回过头来问:“是不是那木棒棒有问题?”

楚海洋点头:“嗯。”

“有什么问题?”

医生替楚海洋回答:“那木牌是一个标志,提醒旁人有尸体。那家的老太太前月刚去世,现在就埋在呢。”

豹子吓得往后一跌:“你、你是说我拿了人家的墓碑刮泥!?”

“差不多,”医生笑了:“所以她要打你。”

“那、那那!”豹子不甘心:“这家人凭什么就把死人埋在屋后头!我们外面人又不知道!”

“不是一家这么埋,也不是长久埋,是埋了等她烂。”医生说。

“还真是拾骨葬?”楚海洋问。

“你们的专有名词我不太懂,”医生说:“我观察来,一般是家人过世后,不论男女,都埋在屋后背阴地方,每天拿滚水浇三次,等到完全腐烂了,就把骨头拣出来——肉不要了——洗干净后用白布包着,拿到族长家里去做一番仪式,然后装进瓦罐子埋到山里去。”

“山里哪里?”

医生凑近了,压低声音:“其实这种事情外人是不能参与的,但六八年寨子里老族长去世,出殡时我偷偷跟着了,是一个大山洞。族长的尸骨是用棺材盛着的,小伙子们用粗麻绳系着腰挂在山崖上,慢慢把棺材悬下来放进洞里。”

夏明若拍着老黄说哦~~原来是那个洞,难怪,难怪。

“那我再问你一件事。”夏明若说:“关于豹子身上的白毛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也觉得挺奇怪,”医生支着头说:“明明是濮苏彝族的遗传病,他怎么就患上了。”

“啥?!”另两人同时站起来,木排很是晃了一晃,医生紧张说:“别乱动!要翻的!”

“遗传病?”

医生点头:“嗯,濮苏寨子的成年人,其实背后都长有簇状白毛,有多有少而已,所以他们一般不光膀子,而且也不与外界通婚,所以种族退化萎缩得厉害。六六年我来的时候寨子里有一百十户人家,现在只剩八十一户了。七五年疾病普查时我还为这个打过报告,不过一直没有回音。唉~~到底什么毛病呢?”

另两人心里想程同志啊,这不是毛病啊。

“明若来,”楚海洋勾住夏明若的脖子拉他到一焙“把你爸捏造的养蛊理论再对我说一遍。”

“混账!”夏明若怒目而视:“家父治学严谨,每一字一句,均经严格考证!”

“行,”楚海洋说:“你将他严格考证后捏造的理论对我说一遍。”

“家父是这样捏造的,”夏明若凑到他跟前:“蛊虫可以通过母婴传播……嗷~~~~!不会吧!”

“你说呢?”楚海洋反问。

“不管会不会,我先去吓了人再说。”夏明若奸笑着往木筏前方走去,不一会儿豹子的嚎叫夹杂着老黄的惨声,凄厉地回荡在平静的江面上。

水流转了个弯,桃花江两岸的青山连绵,山峦间遍布梯田,在夕阳下亮晃晃如明镜一般。再走三四里就是拥翠乡,靠了岸豹子却死活不肯下来,夏明若越劝他越不肯,于是只好就此分别,楚海洋和夏明若跟着医生去乡投宿。

夜幕降临,草丛里的蛐蛐轻轻叫,所谓的乡也不过是个稍大的村庄。

三个人慢慢地走着,楚海洋低声与夏明若说话:“我们假设,附骨之蛆,只在他一个民族支系里传承,外人也必需接触骨殖才能被传染,如果人是活的,肌肉皮肤还在,就不会影响到旁人对不对?”

夏明若点头。

“那同样是接触了骨殖,为什么我们俩没出现豹子那种状况?”

夏明若撇头想了想:“难道是我被老黄咬过?”

“……这么说来我也被它咬过,”楚海洋说:“但是……喂!明若!”

夏明若已经抱着老黄呼天抢地去了:“老黄~~~~~~~~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只是一只普通猫啊啊啊啊~~~~~~~~毛主席啊~~~~~我苦命的老黄啊啊啊~~~~”

道德明显有点偏差的医生竟然还劝:“唉,人各有命啊,小夏同志你想开些……”

夏明若一看太好了有人鼓舞,表演更加投入。

终于有天籁般的声音阻止了这一切,电线杆上的高音大喇叭响了起来。先是一段激越的进行曲,而后是乡广播站播音员不知所云的本地普通话:说是承包到户啦,小麦产了多少斤,土豆产了多少斤;还有越南鬼子的一次进攻又被我们解放军打退了,人民解放军万岁!

再然后还要报点本地新闻:“程静钧!”播音员扯着嗓子喊:“程静钧!林少湖同志今天给你打电话!说!写了几百封信都不回!你没有良心!又说!你再不回去他就来云南!死也要把你拉回去……”

医生捂着脸在前面逃,夏明若跟在后面追。医生贴着墙根溜进了乡大院,夏明若也跟进去,这一下便看到了熟人。

“孙老师!”

孙明来拍着桌子站起来吼道:“夏明若!”

楚海洋正好进来,再躲已经来不及了。

“你们两个小同志啊!”孙明来叹口气:“做事情这么急,等我一两天又何妨呢?”

两人低着头不说话。

这时大喇叭又响了起来:“楚海洋同志!有你一封北京的电报!快点到广播站来拿!”

楚海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去了,回来手里的确拿着封电报,可惜上面只有一个字:“回”!

李长生说:“回!”

发电报,一个字七分钱,两个字一毛四,老头精打细算决定前因后果一概不讲,将一个字的效能发挥到最大化。

于是第二天楚海洋和夏明若便莫名其妙地回了。

医生站在江边送他们。

夏明若问他:“你什么时候卓”

医生含糊说:“再等等。”

夏明若说:“林少湖要来了。”

医生终于暴走了:“去他妈的林少湖!!”

夏明若发足狂奔,然后扶着楚海洋的手跳上木筏,绝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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