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时间是一种冲淡了的死亡,一帖分成许多份无害的剂量慢慢地服用的毒药。

魏大头依然单身。而李大嘴终于还是没能泡到S大的MM,经人介绍,和老家的一位小学老师结了婚。

老魏和我都在老范门下。而李大嘴不知使了何妖法,竟然把古生物研究所的所长忽悠成功,收其成为古生物专业博士。李大嘴文转理成功,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在我们面前得意洋洋,无耻之情溢于言表。

尽管我们都在尽力隐藏两年前那个夜晚对我们生活、情感、精神世界的影响,但事实我们谁也不能真正回避。

周谦终究没有找到。此事也无法解释。最后公安机关给出的结论是:周谦因为长期沉浸在个人精神世界里,患有重度精神分裂症,他以某种方式逃离医院,并盗走了可能是他个人关注的巫术一类的黑布包。

魏大头撺掇我一起玩篆刻。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师妹,考古毕业不好找工作,咱们不如去前庙开个篆刻摊子。中国人刻章一枚35块,老外刻章100块一次,加英文另算钱。

在他的极力鼓噪下,我也曾从回行文开始练起,然后是阴文,甚至阳文也开始涉猎了。我们当然知道,去前庙练摊宰老外,这不道德同时也是不可能的。一切消磨时间的方式,不过是为了冲淡记忆中不愿意去触摸的那部分。

薛青青退学了。王嘉转系了。

我和两位大神却依然坚挺着,在不同的领域探寻时间的遗迹。

这种伤感的蔓延,使我对范老师的病倒分外难受。

可惜两年时间里,一直平静如常,她一次也没出现过。我跟两位大神慢慢透露了自己曾经短暂看到过黑衣女人的事情,包括409之夜那个莫名其妙拉住我右手的无法解释之事。

我们坚信,这绝非鬼神所为,一定有另外的我们尚未触及的科学部分可以解释。

日子渐渐平凡后,学校的海报栏里突然贴出了巨大的海报,上面是考古系的精英们奋力宣传XJ文物考古研究所的斐风格研究员将赴S大作报告的内容。这事儿让考古系激动了好一阵,以往海报栏长期被摇滚乐队、国际局势分析、金融大战所占据,考古系难得露了个脸。在听完斐风格研究员的讲座后,我们得知通过老斐的关系,范教授已经确定了要带我和魏大头去尉犁营盘做二期发掘。

对于范教授,我们倒没有任何隐瞒。对于从金坛开始到最后探望周谦过程,我们三剑客坐在他家客厅里,群策群力地将所有的过程和盘托出,包括那些在公安同志面前无法启齿的异常事件和感受。范教授一言不发,只是坐在沙发上不停抽烟,静静听着我们焦虑不安的倾诉。

世间万事兜兜转。想不到那个看上去远在天边的谜团,竟然真的召唤了我们的命运。斐研究员先行回到新疆,按照计划,他将在我们到达乌鲁木齐后接应我们到营盘。

我打电话问老魏是不是一起去,他的回答坚决肯定。至于李大嘴,听说他已经向古生物所长打报告要求跟随这个批次的考古队。

魏大头在电话里还说了一句:“我知道周谦在哪个医院疗养。我们出发前,应该去看看他。”

我们三个人打了辆出租车,直奔青山医院。

此前我已经通过范教授的关系参加过一些发掘活动,积累了一定经验。但这种小打小闹的实习活动与即将到来的新疆尉犁营盘墓地的发掘根本无法相提并论。除了购买个人必需品,我也在积极健身,为参与建构历史的大型发掘工作做准备。

经过老魏的联系,李大嘴和我终于敲定了一个时间去共同看望周谦。

自从李大嘴结婚后,他的档期明显吃紧。我们想约见李大嘴,都要经过他经纪人老婆的同意。李大嘴老婆相当剽悍,从度完蜜月开始,李大嘴就经常遭遇家暴。(婚后他老婆就调到了S市工作)

有次一个女生去李大嘴办公室拿几份文件,跟李大嘴闲聊了一会,主客甚欢,不料被前来叫李大嘴吃饭的老婆看到。据说那晚在古生物研究所宿舍区的上空,久久回荡着李大嘴的惨叫声。

所以我们都能理解平时胆小的李大嘴,为何这次拼死要求跟随营盘考古队同往新疆。他就差没找组织写血书了。

猝不及防间周谦已经冲到我面前,双手狠狠掐住我脖子,目光凶恶,下手狠毒。

青山医院在郊区某镇的山边,基本上鸟不生蛋、荒凉不已。

司机不无同情道:“去看病人昂?”

我们仨点点头,心情沉重。

整个医院不大,一个院子,一栋四层小楼。我们进门时叮嘱出租车司机在门口等我们,并预付了一笔不菲的车资。

常人也许会对经历的一切感到害怕和恐惧。而我们三个人在短暂的畏惧后,是激发了巨大的探索欲望和对不合理事件的思索,还有部分对周谦、Y男、小谷无端遭遇横祸的愤怒。我一直以为,那个黑衣女人也许会来找我。

与其说这里是青山医院,不如说更像是一个临终关怀医院。一进门就是一股异样的气味,消毒水和腐臭弥漫在整个空间里。

李大嘴的一脸淫笑,正如我初见他时的模样。

一位中年护士接待的我们。办理了探望登记手续后,她带领我们向楼上走去。

两年的时光不长不短。我已经是老范门下的研究生,而魏大头和李大嘴也荣升为博士。

我注意到无论是走廊窗户还是每个病房的门窗,都有铁栅栏围护。护士打开二楼的铁门,带我们进去后,走到205房间门口,掏出钥匙开门道:“就是这里。屋子里有按铃,你们要出来的时候按铃就可以了。”

接着护士向屋内探头喊道:“周谦,有人来看你了。”

我们仨走进屋内,护士在后面锁上房门,高跟鞋的声音渐行渐远了。

几年未见,周谦的样子变了很多。原本三七开的汉奸头,现在剃成了平头。那副眼镜还是没变,但脸上已经充满沧桑,不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倒更像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

周谦正坐在桌前画画,神态并不萎靡,甚至可以说安详。他见我们进来,连忙起身招呼道:“你们怎么来了?快请坐……哎,我这里没什么好茶。”

他一边招呼我们,一边从一个塑料壶里往杯子里倒了点水。我注意到桌子上只有一个塑料杯,显然这里平时并无客人。

周谦也意识到我们三个人无法使用一个杯子喝水,有些不好意思道:“这里条件跟学校不能比。”

对了,他是个韩国留学生。

一番话逗得原本有些紧张的我们都笑了。几个人絮絮聊了些校园往事,都有些欷歔。我们带了一些食物,其中有些苹果、香蕉之类的水果。魏大头是个重感情的人,见周谦沦落至此,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他从口袋里掏出军用小刀,给周谦削了个苹果。

周谦的眼睛一直盯着老魏的小刀,盯得我心里有点发毛。李大嘴似乎和我有同样的想法,就开始胡扯,试图把周谦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我说老周啊,你哥们也太不够意思了。早知道你住这么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咱兄弟几个早追随你而来了。对了,梁珂也上研究生了。你看考古系女生虽少,但质量都还不错。要不是我结婚了,说什么也得把梁珂给勾了。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眼下这任务就只能老魏完成了。”

院子里养了条狼狗,已经被割了声带,黑毛蓝眼,叫起来是嗬叱嗬叱的声音。另外还有一群到处散步的鸡,打头的是一只特别神气的大公鸡。我们小心翼翼绕着路,远离狼狗,并尽量不惊扰那群神情各异的鸡,走进了医院楼房。

周谦忽然道:“这几年我换了好几家医院,很多医生给我会诊过,但是查不出原因。我既不是偏执,也不是抑郁症或狂躁症,更没有精神分裂。但他们就是解释不了我身上发生的事情。”

“他们一直以为我想逃离医院。其实他们错了,没有比医院这里更安全,更宁静的地方了。老实说,这辈子我都不想离开医院。”

周谦接过老魏递过来的苹果,咬了一口,含在嘴里半晌,喃喃道:“真好吃。”

我们心里都挺难受的。大家都奔跑在自己理想的道路上,努力为自己的价值目标奋斗着,而周谦却在医院里空耗着自己的青春。

周谦指了指桌子上的水瓶和杯子:“知道为什么都是塑料的吗?因为他们害怕我自杀。这屋子虽小,但里面的每样东西都经过挑选,绝不会对生命构成威胁。就连楼层都选在2楼,窗外还有铁栅栏。我地板下就是护士值班室,一旦我有动静,护士就会最快速度跑上来。”

老魏嗫嚅了半天,挤出一句:“兄弟你混得不错。在哪里都是VIP待遇。”

周谦冷笑了一声:“他们把事实说成是迷信。科学又何尝不是一种迷信?从牛顿的力学经典物理被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终结,从而开启现代物理学的大门后,人类所谓的科学已经可以将宇宙起源推至奇点爆炸前三秒。原本静止在没有空间和时间里的奇点如何获得能量,形成爆炸的第一次运动,从而不断扩张?这所谓的‘第一推动力’从而而来?根据能量守恒定律根本无从推断。科学家最终默认其能量来源为‘上帝之手’,这也是为什么众多顶级科学家最终皈依宗教的原因之一。可怜我身边的这些医生、专家,安心拿着工资和奖金,却无法相信在我身上发生的事实,只能以精神疾病来搪塞。”

我们几个张大嘴巴,听着周谦侃侃而谈。李大嘴叹了一声:“周谦,怪不得他们要把你关起来。”他凑近周谦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老魏见李大嘴又要开始忽悠了,连忙打断他,对周谦道:“周师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跟我说说?”

周谦盯着老魏的眼睛,低声道:“你告诉我,自小谷死后,是不是Y男也自杀了?”

Y男的事情要不要告诉周谦,我们在来的路上还讨论过。鉴于不知道在医院里的周谦获得信息的途径是否畅通,以及如果告知他这个消息会不会引发他新一轮的抓狂,我们决定伺机而动。如今周谦忽然单刀直入相询,我们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回答。

周谦忽然苦笑了一下:“他也自杀了对不对?我就知道,我提醒过他们……”

我实在忍耐不住,插嘴道:“官方说法是Y男是自杀的。但我们几个都不相信。其实尸体也是我们发现的,但是……唉。”

魏大头点点头,神情难过:“Y男无论是自杀还是什么原因死的,死前一定很痛苦。那种神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周师兄,告诉我们吧,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我们能为你做什么?”

周谦的手指插在头发里,把脸埋在膝盖上好久。过了好久我才听出来他低低的哽咽声,似乎是在极力克制后,隐忍不住的悲伤。午后的阳光透窗而入,灿烂的光柱中浮尘飞舞。我们静静围着周谦。如果不是那低抑至极的痛苦,这原本应该是个故友重逢、相聚欢谈的午后时光。

良久以后,周谦抬起头,低声道:“有新疆尉犁营盘遗址的消息吗?”

我们再次面面相觑。李大嘴小心翼翼道:“不敢隐瞒师兄。我们已经确定要去尉犁营盘遗址参与二期发掘工作,范教授带队,近日出发。”

周谦的目光骤然望向我,眼睛里的悲伤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狂热。他嘴唇颤抖,声音却是越来越抑制不住的激越:“她终于还是得手了。那个黑衣女人纠缠了我很久,她无处不在。她始终在我身畔耳语,他们却说我是疯子……梁珂,你把我抽屉里的黑布包藏在哪里了?你不知道的,你真傻,她来自黑暗世界,她是通往地狱的牵引……梁珂!你个婊子!你被她附身了!你就是那个黑衣女人!”

魏大头迷恋上了篆刻,除了上课和在图书馆以外,就在自己的宿舍里摸着石头和刻刀,琢磨笔法。李大嘴也经常借自己专业之便,给魏大头提供一些稀奇古怪的石头。

“你终于还是要借人力完成使命,我要杀了你!不能去营盘,不要去营盘!谁都不要去!墨山国已经是死亡之城!”

周谦所在的病房在2楼。

我吐着舌头,半天没缓过神来。老魏紧紧抱着我,用身体挡在我和周谦之间。李大嘴则拦着护士,想拖延住她给周谦打镇静剂。

我明白李大嘴的意思,他想从周谦口中问出更多的情况。不过护士无视他的举动,麻利地给周谦扎了一针。周谦顿时萎靡了下来,缩在墙角,似睡非睡,口中喃喃重复道:“墨山已死。墨山已死。墨山已死……”

护士回头看着我们,奇怪道:“你们几个捣鼓了什么啊?人家也就是刚来时发过一次病,后来一直没事。你们可倒好,一来就把病人给刺激犯病了。”

李大嘴赔笑道:“没啥,家务事。因爱生恨,你知道的。”他对护

士挤挤眼睛,下巴向我这边示意了一下。

护士恍然大悟,说:“早说啊,我就不让你们进了。周谦可是上头交代重点监护对象。你们赶紧走吧,冒充个什么同学啊,看你这一副油滑样就知道不是S大学生。再闹出点什么漏子,我们可吃不起。”

我们几乎是被人从医院里轰了出来,连门口的狼狗都目光凶恶地盯着我们。狼狈逃窜上出租车后,大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李大嘴问道:“梁珂,你……你确实是见过黑衣女人的。不会真被附体了吧?”

我委屈道:“你有没有脑子啊,要是我被附体了,还能被周谦掐得半身不遂吗?直接一个动感光波搞定他了。”

李大嘴一拍脑袋,“我说嘛,这周谦被关在医院里还是有道理的。他真是疯了。喂,”他冷冷瞟了一眼魏大头,“我说你吃师妹豆腐也吃够了啊,该松手了。”

魏大头讪讪地把手从我手上移开,正在尴尬间,忽然想到了事情问我:“师妹,周谦说他抽屉里的东西是什么?”

我回答道:“有次我一个人去看周谦……偶然间看到他抽屉里有很多化妆品,还有一个黑布包。不过我没碰,我什么都没碰,我发誓。”

李大嘴漫不经心道:“不用发誓了。周谦的东西都收在系里的库房里。回去找找就知道了。要真能附体,不如附我好了,回头吓死家里的婆娘。”

他沉浸在恐吓老婆的幻想中,一时间不能自拔。

新疆尉犁营盘古墨山国遗址发掘工作小组名单正式下来了。我和老魏、李大嘴都位列其中,领队为我们的导师范铭贤教授。组里其他成员还包括一位古生物研究所的窦淼博士、正在我们考古系做博士后的陈伟讲师,以及S市博物院的副研究员高宏和助理研究员向志远。

因为这个项目是范教授通过关系争取到的,因此整个发掘小组以我们S大的科研力量为主,其他两家单位古生物研究所和博物院都是以协助和交叉研究身份进组。在碰面会暨动员会上,大家都很兴奋,谈论着即将到来的这一场硬仗。

营盘地区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以北,孔雀河古道的北岸,属于半沙漠半戈壁地带。该地极其荒凉,昼夜温差很大,给养匮乏,可以说在这里连续蹲点一个月以上,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巨大挑战。所以当博物院的两位同志高宏和向志远见到组员里竟然还有一位女性工作者时,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

我假装对他们的目光视而不见。李大嘴鬼鬼祟祟摸过去,和博物院的两位同志搭话道:“嘿,那妞儿以前是我师妹,是不是想认识认识?”

我知道李大嘴在考虑博士毕业后的两条出路,要么留所工作,要么进博物院。但这样和博物院的人套瓷,直截了当的卖友求荣,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高宏笑了一下:“等到了荒无人烟的营盘,我们自然会熟悉起来的。”

李大嘴嘿嘿一乐,故作神秘道:“你们不要小看她。当年我仗着酒劲想泡她,被她一巴掌扇出去几丈远。这丫头是个烈性子,放在古代一准儿是花木兰。”

老魏哈哈一笑,我假装向李大嘴吐了口口水,眼睛却瞟着周谦,看他是否还在看那把小刀。

会后是照例聚餐。系主任虽然把家抠门惯了,但是他爱面子,为招待古生物所和博物院的领导,竟然破天荒在状元楼开了两桌。

在S大食堂里被荼毒已久,冷不丁一见满桌的大鱼大肉,兼之想到未来的几个月内恐怕荤腥不足,我们几个都铆足了劲吃。吃得系主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溜儿的喊服务员加菜。

我和李大嘴、魏大头三人联合PK一条江鱼时,旁边领导围坐的桌边走来了一位经理模样的人,跟系主任耳语了几句。

那条江鱼既肥且美,我们仨吃得不亦乐乎,没有注意到系主任听完那几句耳语后,脸色顿时骤变。

他匆匆走向范教授,和范教授嘀嘀咕咕说了片刻。范教授的脸色也变了。气氛顿时有点异样,大家停住筷子,疑惑地看着领导。

李大嘴低声道:“完球!估计是系里经费不够付饭钱的。”

范教授匆匆走向我们,低声道:“有急事。公安局的同志在学校等我们,我们马上打车回去。李文常,你跟我们一起走。”

我们面面相觑,嘴里含着的肉被慌乱吞下。范教授步履匆忙,原本地中海式的秃头被打理成农村包围城市发型,在晚风中也凌乱了,露出光亮的制高点。跟着范教授跑到酒楼门口,我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范老师,发生什么事情了?”

范教授声音低沉,语气急促:“周谦失踪了。”

仿佛是一个经久不散的阴霾,又仿佛是一个宿命的谶语,周谦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卷裹在这个漫长而诡异的事件里。每当看到“不可思议”这四个字,我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想到周谦,想到他那张瘦长白净的脸,微微颤抖的手指,厚重模糊的眼镜片。

周谦失踪了。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发出的声音是:不可能。

这不可能。我们刚刚去看望过他,看似医院实则为监狱的建筑,管理方式,重点监控的命令,甚至房中精心选择的生活用品,这一切都不可能使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的消失。

“得了吧,”李大嘴毫不见外的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在学校你住三人间,这里是单人间。我注意到楼下还养了鸡,你时不时就能吃到草鸡蛋吧?这就是咱S大毕业生梦寐以求的生活啊,你比我们早几十年先奔小康了。”

但是没有找到。

那个黑布包似乎也凭空消失了。

我们的行程因此耽搁了两周,公安机关要求我们协助调查。周谦所在的205房间门窗毫无破损,房门是在外面锁上的,完好如初,连走廊的大铁门也坚固依旧。但周谦就是不见了。不管我们有怎样的猜测和不解,周谦完美蒸发,留下一群人苦苦思索个中缘由。

在公安人员面前,我们如实交代了去看望周谦的全过程。李大嘴列出了我们购买物品的清单,精确到甚至交代带去苹果的数量。除了涉及封建迷信部分,能说的我们都说了。对于魏大头交代出的周谦很看重的那个黑布包,公安人员还专门派人到系里的库房清点。

在范教授面前,我们无论年纪几何,总有一种孩子和父亲之间的情感。面对这样一位刚正不阿、甚至有点死脑筋的正直学者,也是我们尊敬的长者,那些故作坚强的伪装都可以放下。如果说这世界还有什么可以信任和依赖,那么范教授这样的人就是其中之一。

“我们这座医院虽然简陋,但护理工作做的还是相当好的。不过这里的病人一般很少有人来探望。你们是周谦的同学?他挺有学问的,很不错一个人。”

这个结论听起来滑稽可笑。但没有更好的解释前,人们还是需要一个解释。

周谦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然而营盘之旅注定命运多舛,更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范教授病倒了。

每年的七月是高校最伤感的日子。从六月初开始,那些在宿舍间流传的留言本,在宿舍区的小路边练摊卖旧书、二手自行车、甚至二手水瓶、违禁电炉、旧篮球和球衣、大大小小的饭局聚会、梧桐树下的勾肩搭背、借酒吐真言,无不昭示着一段生活的结束。七月这个特殊的月份像是一个分水岭,一侧是无忧无虑和老师斗智斗勇的大学生涯,另一侧则是令人担忧疑惧的社会生活。

走在七月里,就是走在离别里。

一夜之间,我们仿佛又回到了热血青年的时代。系里的其他同学听说我们要去新疆参与营盘墓考古发掘,纷纷表示了羡慕和嫉妒。甚至地科系的同学也跑来看望我们,拎了些教育超市购买的过期水果,试图讨好以便央求我们带回些当地石片样品。

范老师是在学校教务室办理下学期课程交接时忽然倒地的,送至医院后发现是脑梗阻,这种病的死亡率在96%以上。医生连做两次CT试图确定血栓的位置,并组织了专家会诊,最终进行了手术。

我知道范老师一直很期待这次营盘遗址的发掘工作。此前他多次表达了对营盘遗址的高度评价,认为营盘遗址作为一个独立遗址有它特定的历史价值,同时也可以结合楼兰文化对古丝绸之路的发展历史做出更加合理、细致的解释。鉴于在前期的发掘中,无论是楼兰还是墨山,都曾出土与外来文化相关的物品,文化交叉程度非常复杂,范老师有想法在祭祀和丧葬仪式上打开缺口,探究古墨山国的来龙去脉。

或许是范老师心愿未了,或者是他太过坚韧,在他头部局域停止供血12小时后的手术台上,他依然活了下来。但他再没醒来。医生说他已经进入植物人状态,醒过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醒来,脑干也会因受到不可逆转性的创伤而导致智力受损、记忆丧失。

李大嘴和魏大头都哭了。尤其是李大嘴,扑在范教授身上,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不明真相的病友家属以为李大嘴是范教授的儿子。我们不愿解释,只是默默站在范教授的床边。魏大头不停地抹眼泪,我则给他们俩递纸巾。

并不是我更冷酷而无眼泪,事实上我看到躺在那里只有呼吸却再无意识和言语的范教授,心中阵阵抽痛。

哭是没有用的。

我隐隐感到范教授的病倒太过巧合,毫无征兆,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在布这盘棋。看似杂乱无章的事件堆积在一起,慢慢才能看出逻辑的苗头。

我们更换了领队,由系里的另一位博导谭允旦教授担任。她提出一个条件,要带她的一位博士参与发掘工作。谭允旦教授在宋代瓷器鉴定领域颇有声望,如果长相再年轻些,能上百家讲坛也说不定。她来担任领队,虽然一线发掘工作可能经验不足,但学术成就和声望摆在那里,也没人不服。

但她带的那个博士生李仁熙着实令人有点厌烦。做什么事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周边五米范围内都是他令人昏头涨脑的古龙香水味,虽然对老师很恭谨,但对我们常常开口就是:“你们这些人啊,我认为缺乏……”

每次他认为缺乏的东西各不相同,基本上人类需要具备的基本素质我们都“被”缺乏过。

我们集体讨厌他不是没有道理的。就算谭允旦教授很宝贝他,我们依然讨厌他。

我顿时被掐得两眼翻白,老魏和李大嘴连滚带爬地过来拉扯周谦。平日里一介书生模样的周谦此刻却充满蛮力,如果不是护士带着男护工匆匆赶来,用电棍击倒周谦,只怕我这条小命就要放在青山医院了。

七月中旬,我们最后一次探望过范教授之后,终于踏上了前往乌鲁木齐的火车。站台上站满了互相送别的学子。我们混迹其中,仿佛那些挥手告别的,也有我们一份。

这种心酸,不安,对恩师的担忧,以及一丝兴奋,期盼,交替在一起,五味陈杂。

在命运的迷宫里打转,我们用了三年时间终于要走到神秘莫测的古墨山遗址前了。仿佛命中注定,一道道谜题渐次呈现眼前,而谜底却扑朔迷离。周谦极力反对前往营盘遗址而后神秘失踪,小谷和Y男离奇自杀,不仅没有动摇我们的探索欲望,相反,我们越来越坚定的期待以严谨的学术态度和科学精神对待我们经历的和即将经历的一切。青春是热血沸腾的催化剂,现在回忆起当时那种悲壮而坚定的心情,有两种版本可以解读——

一是孟子的“虽万千人,吾往矣!”

二是阿娇的“很傻很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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