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对我们来说司空见惯,每天我们都能听到、看到很多人在我们身边死去——在故事和电影上。所有的故事无论开头多么平淡,结尾一定是以杀人和被杀告终。

这些故事讲的就是一个好孩子到了怎么变成一条好汉。董存瑞呀、黄继光啊、邱少云什么的。这些人从小在家放牛、打柴、种地,就爱帮助人,遇事豁得出去,那么丁点大就看出日后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没过几年他就哭着喊着上了战场,一去就大显身手,好几次眼瞅着咱们都不行了,打不过人家,这哥儿几个冲上去了,炸碉堡的炸碉堡,堵枪眼的堵枪眼,邱少云稍差,光爬着不动来着——一举翻过手来,咱们又赢了。

他们死得惨,可说是粉身碎骨,但值,值疯了,咱们多打死多少敌人啊——战友们这一冲。我们很算的过这笔帐:拼一个够本,拼俩赚一个。

要看多杀人,电影可比故事带劲得多。一仗打下来,漫山遍野都是死尸。随着冲锋号一吹,激昂的音乐就会响起,枪炮声都成了这部乐曲的音符,一点都不恐怖,只让人从心里往外痛快、过瘾。

尽管很多好人,让我们多少有点舍不得的漂亮小伙儿狂喊一声“为了新中国”

就此消失,无影无踪,之后的庆功会再也见不着这人,一提他剧中人都有些难过,我也认为他这就是死了。这离去另外有个叫法:牺牲。

有学问的孩子都知道“死”和“牺牲”完全是两回事。死,那是什么也不知道了,哪也去不了,就在倒下的地方腐烂,变成一摊泥,简称:嗝儿屁。全称:嗝儿屁着凉大海棠。

牺牲——意味着你被打中了,留下是不可能了,但你有个好去处,很远很远,具体在哪儿我也说不清,也许是天上,也许是空气中。但你别不爱去,那地方据说不错,死去的好人都奔那儿了。谁傻呀?都是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共产主义是什么?就是大家伙都吃穿不完,享用不尽。“土豆烧牛肉”——这也忒小瞧、埋汰共产主义和共产主义……者了。

而且,甭管你是否再不能回来,你这名算是出了,我们大伙都会怀念你。如果你还有其它一些东西带不走,那也不要紧,帽子、鞋、枪我们都会替你保管,给你搁玻璃柜里,加上你的照片、字迹,都贴墙上。把你编进故事,拍成电影,谱一支小曲儿,唱你,想你,一天八遍念叨你,男女老少泪汪汪,如此,你自己说。你算“一去永不回”么?

最合算的是你再也不会死了,牺牲的时候是多大永远是多大,永垂不朽。

我也想去那儿,永远耷拉着哪儿都不坏。

大人把他们的希望编进我们唱的歌中,那心情殷切、迫不及待:“吹起小喇叭,哒嘀哒嘀哒吐,打起小铜鼓,咚隆咚隆咚……勇敢杀敌人。”

“不怕敌人,不怕牺牲,顽强学习,坚持斗争,向着向着…未来勇敢前进。”

其实不用他们给我们打预防针,谁都知道这是好事,又露脸又没亏吃,我们何止是不怕牺牲,都有点盼着呐。

当好孩子—参军—杀敌—牺牲—永垂不朽。

我很明白大人急切想要我们走的路——没问题。

有问题的是敌人,他们还够不够我们这么杀的。

李阿姨告诉我们,敌人很多,普天下还有三分之二的劳动人民没解放,只怕杀不完呢。

她挂起一幅世界地图给我们看,除了我们自己那一块,周围都是敌人,李阿姨手那么一划,全世界都包括在内了。

好好,下一辈子也不用发愁失业了。

爸爸妈妈到底杀过多坏人,这是每个小朋友都关心的。尽管牺牲这事听上去不错,我们还是更钦佩光杀别人自己没事的人,那说明这些人武艺高强。

如果这些人恰巧是你的爸爸妈妈,你会感到无上荣光,在小朋友中也有面子。

张宁生之所以在小朋友中威信高,成了男孩的头儿,除了他打人最疼、骂人最狠这些以外,跟他爸爸杀坏人最多也有很大关系。他爸个子有门那么高,一进保育院头就撞灯泡。两只大手一手能抓5个馒头,两个手指就能掐住小孩腰把小孩举到半空,一看就是扛重机枪的叔叔。

他是全国著名的战斗英雄,打过平型关、塔山和海南岛。天津就是他第一个冲进去的,别人跟上来时已经叫他占领一多半了。这英雄光用刺刀就挑死100多鬼子,200多伪军,其他用枪打死的数也数不清。《上计岭》那电影里的连长拍的其实就是他,这我们都知道,张宁生他妈就是那唱歌的卫生员,打完仗他们就结婚了。他还打下过一架鬼怪式美国飞机,用三人大盖眯眼那么一瞄,啪勾一声,就掉下来了,跟打鸟似的,活捉了美国飞行员,一个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老油子。

李作鹏遇见他也很客气。都是战友—-张燕生老爱这么说。

杀人第二多是汪若海他爸。《打击侵略者》里奇袭白虎团那事就是他带人干的,在场的那些美国坦克、卡车都让他一把火烧了,不知多少大鼻子没跑出来,烤了羊肉串。当年抗日的时候,李向阳都是他手下,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声不敢吱,都服他。

这人毛病就是脾气暴,跟小孩也瞪眼,谁进他家门都得喊报告,不喊掏枪就打。

汪若海说,好几次子弹都擦着他脑瓜顶飞过去,差点削着他。给这么块料当儿子,等于玩命,一家人都不容易。

大伙说的这么热闹,每人的爹都跟赵云似的,方枪枪一想:我爸也别落后啊,也得动过真格的,要报个数,要不保育院的小朋友的爹排座次,他算老几呀。

方枪枪周末回家,和方超一起缠着他爸追问:你杀过人吗?杀过几个,够100吗?

方际成同志支支吾吾,闪烁其词:怎么想起问这个?

小朋友的爸爸都杀过好几百,张宁生张燕生他爸都上了干。

他亲口说的——老张?

告诉我们吧,小哥儿俩一起央求,给我们讲一个你的战斗故事吧,要不我们在小朋友中都没的说了。

讲一个就讲一个。方际成被缠得没法,只好答应。他看上去一点不振奋,还有些需要费劲想的样子:讲哪出呢?

最打的。方枪枪方超搬了小板凳围绕方际成膝前,仰着无邪的脸蛋。

方际成娓娓叙来:最打的就得说四七年了。我们前脚进了大别山,敌人后脚就跟了上来,每天都得跑路,一歇下来枪就响了,队伍越走越短,跑不动的,生了病的就给敌人抓去,肉都打光了,就剩骨头了。

这是什么意思?方枪枪看了眼方超,方超也很纳闷,到底谁打谁,怎么净给人家追了,还打得只剩骨头。

方际成没发现小哥儿俩的困惑,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吃的也不好,没的吃,老百姓都跑光了。大别山穷啊,一下来那么多部队,老百姓说,我不跑就要饿死。

方际成说着说着精神焕发:国民党很蠢,人又多装备又好,就是撵不上我们。

你们猜为什么?

谁要猜你们为什么跑得快,我们等着你转身打呢。方枪枪内心不满,一声不响。

方际成十分得意:因为我们掌握了他们的密码。他那里给部队下命令,我们这里同时就知道了,他下完命令,我们再下,就在他前一个村子宿营。我生病了,打摆子,有人提议把我留给老乡,什么留给老乡,就是留给国民党嘛。郭天民讲:抬着,部队到哪人抬到哪。四个连的警卫保护着我一个人在山里转。我是宝贝疙瘩,译密电码都靠我,全部队就我这么个初中生,哪里舍得——这么着拣了条命。所以你们要好好学习……

你胡说!方枪枪忍无可忍,站起来指着他爸:你造谣、污、污、污蔑。他气得口不择词,人也结巴了。

我怎么污污一蔑了?方际成笑着学他。

哪有光让敌人追的,你们一打他们不就消灭了,还用那么跑,也好意思。

谁让你一打就消灭了?敌人没手,没枪啊?枪比你还好,还多,不跑,只有死路一条;不跑,‘哪里出得来一个新中国,让你天天有饭吃我的乖儿子我很好意思…

方际成伸手去抱方枪枪,撅着嘴想亲他一口。

方枪枪一把甩开爸爸的手。这个人是越说越不像话了,合着堂堂新中国是马拉松比赛跑出来的,那么多敌人都是跑没的,谁腿长谁得胜利,这要不是胡说八道,那就没有什么可叫胡说八道的了。

那么你呢—一方枪枪转身问在一边看书听着他们对话笑的妈妈:你参加革命这么些年也净跑了?

我哪有你爸爸他们那么走运,他妈妈放下书笑着说,我是想跑也跑不了。腿再快你能跑得过美国飞机吗?我们那是现代化战争,不像你爸爸他们还能看见人,飞机一来,方圆几公里就炸平了。我去朝鲜三年,只见过一个美国人,在天上,开着架F—86,对着我就俯冲下来。我躺在一间茅草房里,也生着病,肺炎,心里说,你千万别扫射呀,蓝眼睛我都看见了,碧蓝碧蓝的,嘴还在动,大概嚼着口香糖。

这小于手摁在按钮上没发射,冲下来看我一眼就飞走了——差点你就没妈了。

你们,方枪枪指着父母气急败坏地说,你们都干嘛了,不是跑就是生病。

这对父母可是让方枪枪失了望。万没想到两人身体都那么不好,一到结骨眼就生病。敌人一来,跑的跑,装死的装死,这和电影上演的实在太不一样了。我怎么那么倒霉,爸爸妈妈都是胆小鬼,一个敌人都没打死过,星期一怎么去见其他小朋友。

方枪枪在被窝里唔唔咽咽哭出声,被子都湿了。

躺在旁边被窝里的方超安慰他:别信他们的,他们是‘故意这么说的。

可他们自己都承认了。

那是他们杀的少,不好意思跟你说。方超开导弟弟,体想啊,800万国民党,50多万日本人,200来万伪军,加30几万美军,70万南朝鲜人,这有多少了?

方枪枪掰着手指数来数去数不清。

1100多万。这还没算红军打死的。这么多打死的,解放军才有多少人?

不知道。方枪枪完全被这些天文数字弄晕了。

300万——这是书上说的。300万杀1100万,平均一人杀几个——你算吧。

算不出来。

知道你也算不出来,告你吧:一人7个,三七一千一。所以,我早知道他们杀过多少人了,一人7个,加起来14.少是少点,总比没有强。方枪枪好受了点,翻了个身望着窗外夜空中的月亮静静地想:等我将来遇见敌人,一步也不跑。把他们都打死。1100万都是我打死的,我是大英雄,元帅,骑着马回29号,都给我鼓掌,羡慕我……他就那么手托着腮睡着了。

第二天,死了一个元帅。从城里源源不断开来黑色的小卧车,一辆接一辆缓缓驶过29号门前的马路。有人说,毛主席周总理坐在那些拉着帘的小卧车里,剩下的九大元帅、十大将什么的也都坐在其中的车里,死去的元帅躺在一辆车中。

方枪枪挤在大人腿下露出个头,看着从天边排到天边的黑色长龙,羡慕地想:赶明儿我也躺在小卧车里回来,让路边挤满人看我。

第三天,他想当老侯,举着手榴弹骗一炮楼伪军:我就是李向阳。

第四天他想当王成,被敌人包围在山头上,身背步话机,又扫机枪又扔爆破筒,一边拉弦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让你们上,让你们上。

第五天高洋刚睡着就被他捅醒了。他伏在床栏上苦闷地对高洋说:我怎么想怎么觉得李阿姨是特务。

谁?高洋一下没醒过梦来,迷迷怔怔地问。

李四眼。方枪枪又扒拉了几下高洋,把他彻底搞醒。

他没觉得她像吗?特务都长她那么难看,又凶。《铁道卫士》里那个女特务王曼丽小姐,说话、动作和李阿姨多像啊,贼头贼脑那劲儿也一样,就是个儿矮点。

高洋睡眼惺忪想了一会儿,说:可能,马小飞被捉的时候她跑了,这几年又长高了。

特务要化装那可太容易了。方枪枪沉思道:她要是呢,就一定会有手枪,也许是左轮。

我知道了。高洋一骨碌爬起来,嘴贴着方枪枪耳朵小声说:我在中班就听人说咱们保育院有个女特务,假装当阿姨,有一次午睡她擦枪,被一个小朋友看见,就被她弄进锅炉房掐死了,这案一直没破。

你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方枪枪也捏着嗓子不发亮音儿大开大合着嘴说:肯定是李阿姨干的。那时候咱们小,都没发现她,所以她才一直带咱们班。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报告去?

我想自己逮她——你敢吗?

敢倒是敢,就怕她掏枪。

不伯,想办法,一下按住她,让她来不及摸枪。

两个小孩正互相咬耳朵,算计李阿姨,只听寝室门一响,李阿姨打着手电进来了,明晃晃的光柱四下一摇,直朝这边射来:那是谁还不睡觉,快回自己床去。

方枪枪呲溜钻床底下,蹬腿扭臀往自己床那儿爬。高洋也连忙躺下闭眼不动,他感到手电的光柱照到他脸上,眼前一片光明。李阿姨照了一会儿他,又去照别处。

她把光柱照进方枪枪的床,这孩子睡得正香。李阿姨关了手电,带上门转身出去。

高洋在一张张床下爬行,半道上碰见向他爬来的方枪枪:是你吗?他小声问。

是我。方枪枪爬过来亮出手中一条塑料跳绳:我找了条绳子,试了,挺结实,勒死人没问题。

高洋拿过跳绳比划着,想象着:咱们拴个活扣,等李阿姨睡了,套她头上,一勒,再一齐骑她脖子上,估计她就痰了。

最好先来一拳封了她的眼。

你提醒的很对。这样吧。我套她你封眼。

张燕生爬过来:你们说的我都听见,带我一个吧。

行。方枪枪掉头往外爬,让我侦察一下李阿姨睡了没。

爬到门边最后一张床,两只手揪着他背心肩带把他拖了出来。

张宁生高晋光着膀子站在方枪枪面前。张宁生摇着头对他说:别露怯了,特务不是这样捉法的。

方枪枪一回头,所有小朋友都从自己床上坐了起来,黑鸦鸡一片人头,每颗间上都有两个闪闪发亮的磷点,宛若繁星突然落入室内。

寝室门吱呀开了,这—响如同胡琴调弦也拨动了方枪枪心,几乎使他呻吟出声。

敢死队出发了;男孩子猫跃般一个接一个从门里扑出来,一接地便立即匍匐前进,呈扇面向李阿姨床铺模去。张宁生爬在第一个,紧跟着他的是高晋,接下来是方超,再后面是高洋、张燕生、汪若海,然后才是方枪枪。

保育院大班的精锐都出动了。

方枪枪很激动,第一次战役终于打响了。可恶的、—贯伪装进步的李阿姨就要束手就擒被他们这些小孩就地正法了。他们将是全国小朋友学习的榜样,还没到上学年龄就破纪录捉了个特务,今后的小人书将记载他们这一壮举。小人书封皮会写上故事的名字:智擒女特务。第—页画着一个圆圆脸的小朋友摸头思索,下面写道:可爱的保育院大二班小朋友方枪枪有一天忽然产生了怀疑…

扑——。

爬在他前面的汪若海放了一个极为细长高低拐弯的屁,打断了方枪枪的遐思,准确地说,打断了他的血管、神经、呼吸和爬行能力。全体小朋友也都短暂地被吓昏了,行为,意识统统中断,一秒钟之后才活过来。每个人无比痛恨汪若海,边爬边发狠,等弄死完李阿姨第二个就弄死你。

可耻——李阿姨突然大声说了句梦话。

可怜的孩子们一下绷断了最后一根神经,眨眼之间人都不见了。

惊魂甫定,敢死队员们才发现自己…们此刻水泄不通地挤在门后——寝室门后,用尽力气顶着门,谁也想不起从敌前匍匐到这一姿势的中间过程。

几个女孩子已经跳出窗外,这时在外面小声焦急地问:怎么啦怎么啦。

窗台上也站满了警觉的女孩子,随便一声响动都可能引发更大规模的跳跃运动。

爬在第一的张宁生被关在门外,既推不开又不敢喊,只好挠门,一下下刺耳的刮指甲声,更加重了寝室内的恐怖气氛。

是我,我,张宁生。他对着门缝吹气般地呢喃。

高晋用力拉开一道门缝,放他溜进来。

张宁生无声大骂:胆小鬼!逃兵!

高晋一把捂住他嘴:小声点。

张宁生余怒未消,从高晋指缝间断断续续地说:我都扑…去了,你们没了。

李阿姨醒了吗?

正在喝水。

一听这话,刚还了魂的孩子们又都趴下了。

孩子们从地上门缝看见李阿姨开了盏台灯站在床头端着大茶缸子仰头喝水,庞大的身影映在墙上,如同老魔鬼现了原形。

方枪枪又昏了过去。

清白的、无辜的、睡得晕头转向的李阿姨晃荡着两只罩在背心里的大奶子,闭着眼睛走进厕所撤尿。

这一泡尿撒得很长——孩子们趴在地上默数:一、二…十七。

李阿姨闭着眼睛从厕所出来,撞了一把小椅子也没睁眼。离床还有—步之遥,她纵身把自己扔了上去,一头栽在床上,吧唧着嘴发出一些近乎吞咽的含混音,很快打起呼噜。

没有一个孩子再充好汉了,他们的力气都在对付这些恐惧的声音中用光了。

现在,只有去去去报告了。张宁生摇摇晃晃爬起来,带头走向窗户。

二班长背着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在东马路上慢吞吞地走。夜里的空气清凉,路旁的果树花丛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香气,二班长口于舌燥很想趁黑摸进果园摘个桃吃。

还是在家里看青好,全村的庄稼随便摘,运气好还能套条狗吃。这时他听到扑通扑通连续重物砸地声,头皮一紧,枪已下肩,循声望去,只见月下一所大房子的窗上一片片黑影往下跳,地上无数黑影向杨树林狂奔。

哪一个?二班长声音很低,但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听上去十分威严。

那些黑影突然不见了,眼前又是空旷建筑,婆婆树影。

二班长咔地打开刺刀哗啦推弹上膛,这两响在静夜里惊天动地。他荷枪实弹深一脚浅一脚向杨树林挺进,心里想着各种可能出现的突发事件,紧张复习近身肉搏的一些招数。

二班长光顾搜索树前树后,一脚踩高,只听一声惨叫,心中一激灵,低手回枪,但见刺刀尖前出现一张圆圆的孩子脸,这小脸在黑暗中五官透明,盯着枪尖快速眨眼像是不停翻白眼。再一看周围,满地孩子仰着雪白的脸朝他眨眼,二班长浑身一阵肉麻。

都起来!二班长一声怒喝。孩子一弓腰,二班长腿抬过膝——他这才发现自己右脚还蹬在这该死的孩子后背上。

李阿姨渴、热、肌肉酸楚,施展不开,而此刻正需要地大显身手——她被汹涌的大河波涛裹胁夹带顺流而下。她喊、叫,竭力把头露出水面呼吸氧气。刚才她和她那班孩子在过河摆渡时翻船落水,湍急的河水把孩子们一下冲散,一颗颗小小的人头在波浪之中若隐若现。李阿姨急得跺脚:这要淹死几个,怎么得了。必须营救,我死也不能死一个孩子。高尚的情感充满着李阿姨全身。有人在岸上喊:哪一个?

李阿姨小声喊:我、我、是我。那人转身走了,李阿姨流下绝望的眼泪。方枪枪从她身边漂过,她伸手去抓,一把抓空,汪若海又从她身边漂过,她又没抓住。她大哭起来,游了几步,忽然看见方枪枪没冲走,正躺在一个旋涡上打转,喜出望外,扑过去一把捞住他……

这时,她醒了,看见满屋华灯齐放,自己紧握老院长的双手半仰着身子以一种非常别扭、非常荒唐的姿态恳切地面对着他,好像她在临终托付,又好像对人家感激不尽——这都是哪儿和哪儿啊?

李阿姨羞得满脸潮红,摔掉老院长的手,钻回被窝。她发现警卫排的二班长也背着枪站在老院长身边,饶有兴趣地瞅着她。

这是怎么回事!老娘睡得好好的,一老一少两个大男人前来开灯参观。李阿姨正要发作,老院长先开了口:小李不要怕,小李不要慌,我们是有事前来,很急,很突然,否则我们也不会这么晚闻进来——你是起来听啊还是躺着听?

躺着。李阿姨把被角拉到下巴处遮严自己。

那你就躺着,我们坐下。老院长拉着二班长坐。二班长:我还是站着吧。

老院长自己坐在小李床上,侧着身子,以其一贯的和蔼慈祥望着小李,如果不是在深夜,小李会以为这是领导真诚的关心。

怎么说呢?你的工作我一向是满意的,敢于负责,敢于管理,小孩子嘛,就要严格要求,点滴培养,原则对的老院长语无伦次,挠着花白的头发看着二班长:还是你说吧。

我刚才巡逻经过你们门前,遇到一群孩子向我报案,说是发现了一个特务,让我去抓……二班长也说不下去了,望着老院长直咽唾沫,喘息。

后来呢?小车倒是听出些兴趣,催着问。

后来他就来找我。老院长困难地吐字,带着孩子。

再后来呢?

再后来,再后来我们就到了这里。老院长不住地看二班长,二班长看自己的鞋,两人谁也不敢看小李。

那些孩子是哪个班的?小李倒很平静。

你们班的。

特务呢?特务是谁?

老院长看着小李,眼里露出由衷的歉意。不对,他是在忍着什么,李阿姨又去看二班长,他背对着她两个肩膀微微抽动。

接着,李阿姨毫无精神准备,老院长和二班长同时爆发大笑。这笑声来的如此突兀、持久,这二人也觉得不合时宜,不好意思,又停不下来,于是付出极大毅力像好干部焦峪禄那样捂着肝区,脸上流露出痛苦表情。

李阿姨先是受到他们感染,也莫名愉快跟着笑,笑了一回明白了,羞愤交加,披上白大褂,一撩被子站到地上,手指哆嗦着从上到下系着扣子。

老院长忙上前拦她:小李,你要冷静,务必冷静。孩子们也是警惕性高,没恶意……说着又哈哈笑起来。

李阿姨绕着老院长走,一个劲儿说:我找他们去,问他们,谁,凭什么,从哪点,怎么就看出我是特务。

二班长也帮着拦、堵、劝:我们都没信,都知道你是好人。

谁向你报的案谁给我栽的赃?今天你一定要告诉我,这可事关我的政治生命你要对我负责二班长——躲开。李阿姨撞开老院长,箭步冲向寝室。

她—脚踢开寝室门,拉亮灯没头没脑地狂喊:全体起床。

再回脸睚呲俱裂:人呢?

同志!老院长一指她:你这副吃人的样子我是小朋友也要怕。

李阿姨鼻涕眼泪顿时一齐下来:这不是埋汰人嘛,这不是埋汰人嘛。

第二天清晨,第一道阳光照进院长办公室时,李阿姨思想通了。经过老院长的彻夜长谈,她明白做革命工作总要受些委屈这道理。孩子嘛,就是会干出些匪夷所思的事说些不着四六的话,他们要都有组织部公安部那水平才叫怪呢,神经正常的人谁会跟他们认真。

老院长让李阿姨拢拢头,洗把脸,把哭红的眼睛用凉毛巾冷敷一下,鼓励了她一番,许了一些愿,亲自陪她回到班上。

孩子们迎着霞光战战兢兢望着本以为除掉的特务又回到了他们中间。听老院长兴冲冲地训话:你们的李阿姨不是特务。这个我调查了,她的档案我看过,出身很苦,解放前拣煤核,解放后当工人,对党感情很深。特务组织不会要她的。你们不要以为长得难看就是坏蛋,那是在电影里,穷人挨饿受冻怎么会长得好看?你们的爸爸妈妈就都长得好看吗?我长得也不好看,要说当坏蛋我比李阿姨还有资格,你们应该先怀疑我才对。

老院长讲到这儿、孩子们都笑了,气氛变得轻松。

老院长扭头对李阿姨说:我不是说你不好看,是说这事,打比方。

李阿姨小声说:懂,我懂。

李阿姨只对大家说了一句:没想到小朋友们觉悟都这么高……就红了眼圈,再也说不下去,捂着鼻嘴,朝大家再三摆手、也不知什么意思,是算啦还是解散,也许两个意思都有。那份委屈,羞羞答答,满腹心事欲言又止,小朋友们瞧着也不忍,人人自愧,深感对不起李阿姨。

那天上午,一切很好,很祥和,师慈生孝,李阿姨温言软语,小朋友乖顺听驯。

中午师生都睡了一个很长的午觉,寝室内外一片静谧,知了在窗外声声入梦。

下午,大家玩得友爱、规矩——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李阿姨想起昨晚自己也暗暗好笑,这些孩子其实可爱,讲给爱人听老头一定笑得人仰马翻。也怪自己缺乏幽默感,当场哭了不好意思,应该索性装几天特务,吓吓他们,也玩了也树立了国防观念。

一声令下,孩子们都到外面排队,准备散步。李阿姨在屋里转来转去,帮助动作慢的小朋友收拾玩具。走到方枪枪跟前,一眼看到他背后清晰的鞋印子,还琢磨了片刻,等想到这是二班长的军用胶鞋踩的花纹,顿时失去控制,感到自己像个点着捻儿的“二踢脚”第一响在脑门内爆炸了,第二响,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方枪枪记得的也不多,只见李阿姨大步流星奔向自己,说时迟那时快,飞起一脚正中自己胸膛。也看见天也看见地看见四周每一堵墙和一扇扇窗户。

没有疼痛的感觉,也不害怕,只有那迫在眉睫骤然巨大的皮鞋底子上弯弯深刻的纹路和李阿姨眼中野蛮的眼神使他终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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