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着到米卡现在正住着的医院里去。法庭判决后第二天,他发作了神经性的寒热,被送到市立医院囚犯科去。不过瓦尔文斯基医生听了阿辽沙和其他许多人(如霍赫拉柯娃、丽萨等)的请求,没有把米卡放在狱囚们一起,而另外找了一个单间,就在斯麦尔佳科夫以前住过的那间小房间里。尽管走廊尽头有一名警卫,窗上安有铁栅栏,所以瓦尔文斯基对于他的不很合法的纵容举动很可以放心,但他毕竟还是个善良仁慈的青年人,他明白象米卡这样的人忽然走进一伙杀人犯和骗子们中间是多么痛苦,这必须慢慢习惯才行。至于亲友的探问,医生,看守所长,甚至警察局长,都曾非正式地允许了。不过这些天来也只有阿辽沙和格鲁申卡来探问米卡。拉基金曾有两次企图和他会见;但是米卡坚决请求瓦尔文斯基不要放他进来。

阿辽沙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病床上,穿着病院的睡衣,有点发烧,头上包着用水和醋浸湿的毛巾。他用一种茫然的目光望着走进来的阿辽沙,但这种目光里仍然似乎显出一点惊惧的神色。

本来,他打从开庭审判之后就变得十分沉郁。有时一愣就是半个钟头,好象在那里紧张而痛苦地沉思着什么事情,忘了身边的一切。即使从沉郁中清醒过来,开始说话,也总是说得没头没脑,而且一定不是他实际上想说的话。有时他满脸痛苦地望着他的兄弟。他和格鲁申卡在一起,似乎比和阿辽沙在一起感到轻松些。尽管他几乎并不跟她说什么话,但只要她一进来,他的脸上就闪出了快乐的神色。阿辽沙默默地在他的床边上坐了下来。这一次他不安地等待着阿辽沙开口,但又不敢问一句话。他认为卡嘉答应到这里来是不可想象的,但同时又感到如果她真的不来,那以后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阿辽沙懂得他这种心情。“听人说,”米卡慌忙说了起来,“特里丰-鲍里赛奇把他的整个客店都拆平了:挖起地板,掀开木头,把围廊全拆成了碎片,——一直在那儿挖宝,寻找那一千五百卢布,就是检察官说我藏起来的那笔钱。听说他一回家,立刻就疯狂地干起来了。这坏蛋真是活该!这是这里的那个警卫昨天对我说的;他是那儿的人。”

“你听着,”阿辽沙说,“她会来的,但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许今天,也许过几天,我不知道,但是她会来的,她会来的,这是一定的。”

米卡全身一震,想说什么话,但是没有说。这消息对他产生了可怕的影响。显然他极想知道谈话的详情,但是仍旧不敢立刻发问,因为如果卡嘉说了什么残忍和蔑视的话,在这时对于他真和刀戳一样。

“她还叫我一定要想法让你对潜逃的事感到安心。即使伊凡到那时候还没痊愈,她也会亲自来办这件事的。”

“这件事情你已经对我说过了。”米卡沉思地说。

“你已经转告给格鲁申卡听了吧。”阿辽沙说。

“是的。”米卡承认。“她今天早晨不会来的,”他怯生生地瞧着兄弟说,“她要晚上才来。我昨天一对她说卡嘉在那里想办法,她就不作声了,只是撇了撇嘴。她只轻声说:‘让她去做吧!’她明白这是重要的事。我不敢再往下试探。她大概已经明白卡嘉爱的不是我,而是伊凡了吧?”

“是这样么?”阿辽沙脱口说了出来。

“也许不是这样。不过她今天早晨不会来的,”米卡又忙着说,“我请她替我办一件事情。……你听着,伊凡弟弟会比我们大家都有出息。应该活下去的是他,而不是我们。他会痊愈的。”

“你知道么,卡嘉虽然为他担心,但却几乎毫不怀疑他会痊愈。”阿辽沙说。

“要是这样,她一定深信他要死的。她是由于恐惧才确信他会好起来。”

“伊凡哥哥体格强壮。我也抱着很大的指望,相信他会好起来。”阿辽沙不安地说。

“是的,他会好起来的。但是她相信他会死去。她愁肠太多了。……”

两人沉默着。米卡心里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在折磨着他。

“阿辽沙,我真是爱格鲁申卡呀!”他忽然用一种含泪的颤抖声音说。

“她不会获准跟你上那儿去的。”阿辽沙立刻接口说。

“我还要告诉你一句话,”米卡用一种突然变得十分刚强的声音接着说,“假使在路上,或者到了那里,有人打我,我决不顺从,我会杀人,然后人家就会枪毙我。这是整整二十年时间呀!在这里人家已经开始对我用‘你’来称呼了。那些看守们就称我‘你’。我昨天整夜躺在那里,检讨着自己:我还没有这个准备!我还接受不了这些!我想唱‘赞美诗’,但是对于看守们的‘你’却还是不能忍受!可是为了格鲁申卡,我可以忍受一切,……只有挨打除外。……但是人家却不许她到那里去。”

阿辽沙温和地笑了笑。

“我直截了当地对你说吧,哥哥,”他说,“我对于这件事是这样看的。你知道我不会对你撒谎。你听我说:你还没有准备,这样的十字架不是你能够背的。何况,象你这样一个没有准备的人也并不需要去背那种沉重的殉难者的十字架。要是你杀死了父亲,那么如果你拒绝背十字架,我会感到遗憾。但是你没有罪,这样的十字架对你是太重了。你想通过承受苦难使你自己成为另一个人,照我看来,不管你逃到哪儿去,只要今后终身都能记住这另一个人,对你来说,那也就够了。至于你没有去承受背负十字架的大苦难,那么这也恰恰只会使你感到你自身负有更大的责任,而你今后一辈子不断地感到这一点,就能更促使你去努力追求新生,也许比你到那里去还要更加有效。因为到了那里,你可能会忍受不下去,产生怨艾,结果也许果真会说:‘我还清了债务了。’律师在这一点上说得很对。这样沉重的负担不是每个人都能胜任的,对于有些人来说简直是无法承受的。……假使你真想知道,这就是我的看法。假使你的潜逃会要连累军官和士兵等别的人,我是会‘不许’你逃走的,”阿辽沙微笑说,“但是他们担保说,——那位押解长官自己对伊凡说的,只要做得巧妙,不至于有重大的处罚,很容易含混过去。自然,行贿是不名誉的事,即使在这件事情上也一样,不过我无论如何也不想来担任裁判官,因为如果伊凡和卡嘉委托我代你去进行这件事情,我知道,我也照样会去行贿的。这我应该完全对你说老实话。所以你自己怎么办,我不能评断。但是你要知道,我决不会责备你。而且说来也奇怪,在这件事情上我怎么能做你的裁判官呢?好吧,现在我好象已经各方面都作了分析了。”

“但是我却要责备我自己!”米卡嚷着说。“我要逃走,这一点没有你也已经决定了:米卡-卡拉马佐夫还会不逃走么?但是我还是要自我谴责,我将终身为我的罪行祈祷!耶稣会士们总是这样说的,对么?我们现在就正是在这样做,不是么?”

“是的。”阿辽沙平静地笑着说。

“我爱你就因为你永远完全说实话,一点也不隐藏!”米卡嚷着,高兴地笑了。“那么说,我发现我的阿辽沙是个耶稣会士了!为了这,应该痛快地吻你一下。现在你听着其余的话,我要把另外的半个心也袒露给你看。以下是我想到而且决定的:即使我逃走了,身边还带着钱和护照,甚至逃到了美国,但总还有一个念头可以安慰我,那就是我逃走并不是去寻快乐找幸福,而确确实实是去服另一种苦役,也许和这苦役一样的坏!一样的坏,阿历克赛,我这是真话,一样的坏!这倒霉的美国,见它的鬼,我现在就已经十分痛恨了。尽管格鲁申卡也和我在一块儿,但是你看一看她:她象个美国女人么?她是一个俄罗斯人,全身直到骨髓里都是个地道的俄罗斯人,她会苦苦想念她的祖国,而我随时都会想到,她是为了我而忍受苦闷,为我而背弃这样的十字架的,可是她犯了什么罪呢?至于我,难道能看得惯那儿的那些家伙么?尽管也许他们每一个人全都比我还好些。我现在已经恨起美国来了!虽然他们一个个全是了不起的技师或者别的什么,但见他们的鬼,他们总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和我们有一样的心!我爱俄罗斯,阿历克赛,我爱俄罗斯的上帝,虽然我自己是卑鄙的人!我会在那儿送命的!”他两眼闪光,突然大声嚷起来。他的声音哆嗦着,泪水流了下来。

“所以我拿定了这样的主意,阿历克赛,你听着!”他抑制住激动,又开始说,“我同格鲁申卡一块儿到那里去,一到就找一处离人远一些的偏僻地方,立刻开始耕地,做工,和野熊在一起。那里也能够找到一个离人远些的偏僻地方的呀!听说那边还有红种人,在天边上,那么我们就上那儿去,到最后的莫希干人所住的地方去。我和格鲁申卡两人立刻开始学习文法。做工和学文法,这样干上三年。在这三年里我们会把英文学得就跟美国人一样。一学会,就——再见吧,美国!我们要以美国公民身分跑回这里,跑回俄国来。别担心,我们决不会回到这小城里来。我们要躲得远些,往北方或南方去。到了那时我的相貌变了,她在美国也会变的,医生会给我在脸上弄一个假疣子的,他们本来全是能干的技师嘛。或者我可以弄瞎一只眼睛,留起一俄尺长的胡须,雪白的胡须(因为想念俄罗斯想得胡须全白了),人家也许不再认得,即使认了出来,就让他们判我流放好了,反正一样,命该如此!我们回到这里以后,也要住在一个平静的地方,种地度日,我将一辈子装作一个美国人。我们究竟可以死在家乡的土地上。这就是我的计划,一定不移的计划。你赞成么?”

“我赞成。”阿辽沙说,不想去反对他。

米卡沉默了一会,忽然说道:

“审判时他们搞得多周密?真周密啊!”

“即使不周密,也照样会判你的罪的。”阿辽沙叹了一口气说。

“是的,这里的人讨厌我极了!随他们去吧,不过这很叫人难受!”米卡痛苦地叹息说。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

“阿辽沙,你干脆要了我的命吧!”他忽然喊道,“告诉我,她现在究竟来不来呀?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怎么说的?”

“她说她会来的,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她是很为难的!”阿辽沙不安地看了哥哥一眼。

“那还用说,还会不为难么!阿辽沙,我会为这件事发疯的。格鲁申卡老是看我。她心里明白。主啊,上帝,愿你让我的心安静下来吧!我究竟要的是什么?我要卡嘉!我究竟明白我要的是什么吗?这全是放肆任性的卡拉马佐夫式的罪恶性格!不,我受不了苦!我是卑鄙的人,就是这句话!”

“她来了!”阿辽沙喊道。

卡嘉突然出现在门口。有很短的一刹那她站定在那儿,用慌乱的目光注视着米卡。米卡一下子跳了起来,他的脸色煞白,露出惊惶的神色,但很快唇边就出现了一抹畏怯的、恳求似的微笑,接着就突然克制不住地向卡嘉伸出了双手。她一看见以后,急急地向他扑过来。她抓住他的两手,几乎用强力按住他叫他坐在床上,自己也在他身边坐下来,一直紧紧地、痉挛般地捏住他的手不放。有好几次两人都竭力想要开口说点什么,但是每次都止住了,又默默地用凝聚的,似乎彼此盯紧着不放的眼神,带着奇怪的微笑对看着。这样足足过了两三分钟。

“你饶恕我了么?”米卡终于喃喃地说,接着立即转向阿辽沙,脸上因喜极而变了形,大声对他喊道:

“听见了么,我问的是什么话,听见了么!”

“我过去所以爱你,就因为你有宽宏的心肠!”卡嘉突然冲口说出了这句话。“你根本不需要我的饶恕,我也不需要你的饶恕。你饶恕不饶恕反正都是一样,——你将一辈子成为我心上的一个伤痕,我也同样将是你心上的一个伤痕,——而这也是理所应该的。……”她停了一停,舒了一口气。

“你知道我到这里是干什么来了么?”她又疯狂地急急忙忙说起来,“是要拥抱你的脚,捏紧你的手,捏得生痛,——你记不记得,就象在莫斯科时那样捏你,——又一次对你说,你是我的上帝,我的心上人,对你说,我疯狂地爱你!”她似乎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突然贪婪地把嘴唇紧贴在他的手上。泪水从她的眼里泉涌般地滚了下来。阿辽沙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感到尴尬;他怎么也没料到他会看见这种情景。

“爱情是过去了,米卡!”卡嘉又开始说,“但是过去的一切对我来说简直宝贵得使我心疼。这一点你要永远记住。但现在,这一会儿,就让本来可以出现的事仿佛暂时地出现一下吧。”她苦笑着嘟囔说,又快乐地看着他的眼睛。“你现在爱另一个人,我也爱另一个人。但是尽管这样我还是会永远爱你,你也会永远爱我,你知道不知道?你听着,你应该爱我,一辈子爱我!”她大声说,声音里带着近乎威吓的战栗。

“我会爱你的……你知道,卡嘉,”米卡开口说,几乎每一个字都喘着气,“你知道,我在五天以前,那个晚上……当你倒下地来,人家把你抬出去的时候,也是爱你的。……一辈子爱你!一定会这样,永远会这样。……”

他们两人就这样互相说着一些无意义的,疯狂的,也许甚至是不真实的话,但是在眼前这时刻一切都是真实的,他们两人心里也都相信自己的话。

“卡嘉,”米卡忽然嚷道,“你相信是我杀的么?我知道你现在不相信,但在那个时候……作证的时候……难道,难道你真相信么?”

“在那时候也不相信!从来就没相信过!我是因为恨你,所以突然强迫自己相信,就在那一刹那间……作证的时候……强迫自己相信,自己也就相信了,……等到说完了证词,立刻又不相信了。现在我都告诉你吧。哦,我忘记我是来惩罚自己的了!”她忽然完全换了另外一种表情说,一点也不象刚才说着喁喁情话时的那种口气了。

“你的心里真是痛苦呀,女人!”米卡仿佛忍不住地脱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你放我走,”她低声说,“我还要来。现在我感到痛苦!……”

她刚从坐位上站了起来,但是忽然大喊一声,往后直退。格鲁申卡突然悄悄地走进了屋来。谁也料不到她会来的。卡嘉急急忙忙朝门口走去,但在走到格鲁申卡身边时,忽然站住了,脸白得象纸一样,痛苦地用低得近乎耳语似的声音对她说:

“请您饶恕我吧!”

格鲁申卡凝神紧盯着她,等了一会儿,用恶毒而浸透了怨恨的口气回答说:

“你我两人都恨得要命,互相恨得要命!你跟我,还谈得上什么饶恕?只要你能救他,我就一辈子为你祈祷。”

“你竟不愿意饶恕么?”米卡带着气极了的责备口气朝格鲁申卡嚷着。

“你放心吧,我会给你救他出来的!”卡嘉迅速地嘟囔了一句,就从屋里跑了出去。

“在她自己先对你说了‘请你饶恕’以后你还竟会不肯饶恕她!”米卡又痛心地嚷了起来。

“米卡,你不应该责备她,你没有权利!”阿辽沙用激烈的口气对他的哥哥大声说。

“是她的骄傲的嘴在那里说话,而不是那颗心。”格鲁申卡带着鄙夷的神气说。“她救了你,我就会饶恕一切。……”

她住嘴不说了,似乎把心里的什么东西硬压了下去。她还没有定下心来。以后才知道,她走进来是完全偶然的,丝毫没有疑心到什么,也完全没想到会遇见她所看到的事。

“阿辽沙,你快追上去!”米卡急忙对兄弟说,“你对她说……我并没料到,……不要让她就这样走!”

“我晚上以前再到你这里来!”阿辽沙嚷着,就连忙跑去追卡嘉。他在医院的围墙外面才追上了她。她走得又急又快,但阿辽沙刚追上她,她就急促地对他说起来:

“不行,我在这女人面前不能惩罚自己!我对她说‘你饶恕我吧’,是因为我要惩罚自己惩罚到底。可是她竟不肯饶恕,……为了这,我倒爱她!”卡嘉用变了样的声音说,她的眼睛里显出气得发疯的神情。

“哥哥完全没有料到,”阿辽沙喃喃地说,“他深信她不会来的。……”

“这毫无疑问。我们把这事抛开吧。”她打断他说。“听我说,我现在不能同您一块儿去参加葬礼了。我已经派人送了花去,放在棺前。他们好象还有钱。如果必要的话,您可以对他们说,将来我永远不会把他们撇下不管的。……好了,现在请您离开我,让我一个人吧。您已经误了时间。晚祷的钟声已经响了。……请您离开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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