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下了一整晚暴雨。

夏桑子住的宿舍,是之前部队平房改造而成的。屋顶是铁质防水板,雨砸到铁板上,噼里啪啦地响。

训练强度大,就算环境嘈杂,大家也没受什么影响,最开始还有人抱怨,渐渐地,只剩下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夏桑子整夜辗转反侧,半梦半醒之间,听见的都是雨的声音。

这一夜的雨,吵吵闹闹,让人不得安生。

第二日,起床哨照旧响起来。

大家走到操场集合,十分钟过去,没有一个教官过来。正议论纷纷的时候,广播里传来一声——

“今日训练取消,全体回宿舍整理内务。”

暴雨已停,训练却被取消。

夏桑子跟着人群走回宿舍,一路上,没说一句话。

周巧夕跟其他几个同学,正聊得火热,见夏桑子落队,回头叫她:“桑子快跟上,发什么愣呀。”

夏桑子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追上去,与她们并排走。

女生凑在一起,什么时候都少不了八卦。

一群人走到僻静处,一个女生起了话头:“诶,你们听说没有,就昨晚那事儿,好像所有教官都被罚了。”

周巧夕小声搭腔:“你听谁说的?不过今天早上一个教官都没来,而且还给我们放假,这也太奇怪了。”

“我有个老乡昨晚站岗,就在办公楼附近。听他说,昨晚大队长办公室的灯一直亮着,训人声音可大了,楼下都能听见。”

“昨晚的事儿不是楚宁挑起来的吗?孟行舟对她那么冷淡,不像有意思的,她自己还非要往上凑,一副要宣告全世界的架势。这最后闹了个大笑话,被孟行舟拒绝得毫无余地,丢脸死了。我要是她啊,我想去死一死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不过昨晚教官都在,部队集体感这么强烈,肯定都得遭殃咯。”

“那也有个轻重吧,楚宁和孟行舟这次,怕是吃不了兜着走。要是被记过可就惨咯。以后毕业分配哪能还有什么好去处,可惜两个高材生哟……”

周巧夕刚要接茬说上两嘴,余光注意到夏桑子停在原地不动,唤她:“桑子?”

夏桑子心不在焉,抬起头来看着周巧夕,她的脑子乱成一锅浆糊,找了个蹩脚借口:“你们先走吧,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

没等周巧夕再说什么,夏桑子已经转身跑远。

昨晚她和周巧夕还没走到操场,就被教官呵斥,赶回了宿舍。

这件事的后续,还是回宿舍后,听那些围观到现场直播的人说的。

楚宁态度强势,非让孟行舟说个答案来。孟行舟本来不想搭理,结果被楚宁抓住了手,强行留在原地。

这下孟行舟脸色也变了,撂下一下“我对你没兴趣,少来烦我”,甩开楚宁扭头就走。

任凭楚宁在原地哭成个泪人,也没回过头。

本来以为会成一对佳偶,没想到最后成了一场大笑话。

若单是表白被拒还无妨,偏偏不久前,楚宁刚被孟行舟下过面子,这一前一后,她算是把倒贴二字给坐实了。

昨夜下过雨,地上的水还没有干透,走到泥泞处,一脚踩下去,泥水溅到夏桑子的裤腿和胶鞋上。

她步子不见轻,反而踩得更重更快,最后近乎小跑,径直往办公楼去。

夏桑子心情很复杂。

她昨天听见楚宁给孟行舟表白,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差点都相信,孟行舟疏远她的理由,说不定是有了喜欢的人。

她不比孟行悠,是孟行舟的亲妹妹,是亲人,是家庭成员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从前他们是玩伴,现在是朋友。

夏桑子一直很清楚这一点,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是哪天孟行舟喜欢上别人,那她这个朋友的身份,或许也不再存在。

青梅竹马,儿时叫童趣,长大后,没有爱情成分,便是双方个人感情里的一根刺,没人知道,哪时哪刻会扎破谁的心口。

但她也不是没有侥幸的时候。

孟行舟这个人脾气差,朋友不多,最开始认识他那时候,可以说是孤僻至极。

这样一个人,要走进他心里该有多难。

她花了六年时间也没有做到,而其他人,又怎么会轻而易举。

一路胡思乱想,走到办公楼楼下时,夏桑子才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任何立场,到这里来为孟行舟求情。

她只是一个普通学生,什么也做不了。

夏桑子气音不匀,脸颊泛红,抬眸看这座破有年代感的老楼。它在风中屹立,哪怕被岁月风化,也依然巍峨,令人肃然起敬。

这里是部队,不是他们长大的院子,她和所有人一样,都不过是这片军绿色中,渺小的一份子而已。

夏桑子泄气地垂下头,转身往来时方向走。

走了几步,她听见身后似有说话声,身体先于心理反应,她看看四周,选择躲在一棵树后。

那两个人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两个老干部。

“……楚宁那事儿,悠着点来,上面有人吩咐过了,别太过火。”

“还用你提醒我?我心里要没谱,刚刚也不会用负重越野十公里,就打发孟行舟那臭小子了。”

“你说这小子,眼光还挺高。这楚宁家什么背景,国防大多少男生,想去做楚家女婿还排不上号。”

“两个家里都不省油的灯,凑一块,迟早烧死。我看哪,这臭小子骨头硬,楚家可容不下这尊大佛。”

……

夏桑子一直躲在树后,待两个老干部声音远到听不真切,才走出来。

她看见,远处青山一片,被雨后云雾笼罩,如罩了一层白纱。

云雾左右浮动,青山却常在。

——

早晚跑步,在平常训练里,如同家常便饭。

夏桑子回宿舍,用自己的水杯接满水,往平时跑步的小山丘走去。

夏桑子不确定,孟行舟是不是在这边负重跑,凭着碰运气的心理,到在终点处等他。

四十分钟过去,夏桑子隐隐约约,瞧见一抹军绿,翻过终点前最后一个坡。

她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最高处,屏息以待。

半分钟后,孟行舟跑到坡上,与夏桑子之间隔着一个下坡的距离,两个人目光交汇。

孟行舟停下脚步,顾不上擦额头的汗,迎着日光,打量好几眼,确认对面那人是夏桑子后,重新跑起来,以冲刺的速度。

夏桑子感觉,孟行舟从远处到自己面前,就是眨眼间的功夫。

负重越野十公里,对于他这种,运动神经好到不行的人来说,连惩罚也算不上,日常热身罢了。

在这个部队,被偏爱的人,并不只有楚宁一个,还有她的三岁。

夏桑子突然松了一口气。

孟行舟利落卸下装备,整个人宛如被水中捞出一般,浑身散发着运动后的热气,但依然带着极淡的薄荷香。

夏桑子展颜一笑,把水杯递到孟行舟面前,语气与平时相比,并无差别:“喝点水。”

孟行舟单手接过,拧开瓶盖,喉结极快滚动,几口便见了底。

“你听说了。”

夏桑子走在他身边,两个人步履轻轻,像午后散步。

听见孟行舟开口,夏桑子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后,大大方方地承认:“对呀,昨晚孟教官艳福不浅,全校都知道了呢。”

“夏桑。”

“我还知道,孟教官不惜福,冷漠拒绝佳人,引得佳人流泪。”

夏桑子打趣完,见他不再说话,转身挡在他面前,双手背在身后,她不再走,他也跟着停下。

山里飘来不知名的花香,清清淡淡。部队基地食堂的炊烟,已经袅袅升起,升到半空中,被山风一吹,飘了好远。

夏桑子声音也变得很轻,她偏头,看着孟行舟的眼睛,几分认真几分打趣,辨不出孰轻孰重。

“三岁,你以后面对喜欢的人,可不能这样,她会被吓跑的。”

孟行舟眸色渐深,一眼好像能看到夏桑子心底。他沉默了一瞬,低声问:“那要怎么样?”

夏桑子心里微动,犹豫几秒,伸出手去,踮脚摸他的头,离他更近了些,如耳边呢喃。

“你要这样,温柔看着她,摸她的头,告诉她,我好喜欢你。”

孟行舟抓住夏桑子的手腕,越过她往前走去,放佛没有听见这句话。

夏桑子倒也不急,悠哉追上去,在他耳边说个不停。

“三岁,你听到没有?”

“一定要记住这句话。”

“你看你,脾气差,性格又别扭,所以嘴巴要甜一点。”

“三岁呀三岁。”

……

孟行舟骤然停下,反身,伸手按住夏桑子的头,语气恶劣,表情也凶巴巴的,可嘴上放软不少:“你话好多。”

夏桑子没挣扎,就这么受着,脸上布满笑意:“所以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孟行舟把挂在行军包上的帽子取下来,粗鲁盖在夏桑子头上,不知道在别扭什么:“戴着,都黑成炭了。”

夏桑子应了声,把帽子戴好,跟他一起往基地走,笑意不减。

孟行舟把夏桑子送到宿舍,看她进门后,才转身离开,往教官宿舍走。

路上碰见室友章司焕,他从食堂出来,看见孟行舟一身装备,猜到了大概,追上去,问他:“惩罚就十公里?”

孟行舟扫他一眼,冷淡地“嗯”了声。

他永远都这样,好像什么事都住不进他心里,什么都无所谓。

章司焕习以为常,还想多问两句,注意到孟行舟的耳朵到根部都通红,好奇问:“你耳朵怎么了?被蜜蜂蛰了?”

孟行舟眼神闪过一丝波澜,抬手摸耳垂,回想刚才夏桑子说过的话,轻笑了声。

章司焕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我靠,你笑什么笑,老子背后都发凉。”

孟行舟收回手,抿了下唇,说:“不是蜜蜂。”

“那是什么?这玩意儿太毒了,看给你蛰的,红透了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拉着小姑娘去树林打啵了。”

“是桑叶。”

“啊?”

夏桑子按住他头,在耳边低语那句“我好喜欢你”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在孟行舟眼前重现。

她个子在女生中不算矮,可摸他的头,也是需要踮脚的。

孟行舟不知被什么所取悦,好兴致抬起手,手掌朝下,放在自己肩膀前,比划两下,难得多言:“这么高的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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