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5月至6月

列夫很害怕他的岳父。维亚洛夫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没有怜悯之心,也不害怕法律。在他的世界里,他像沙皇一样随心所欲。

白天,布法罗的蒙特卡洛夜总会显得寒酸破旧,但列夫·别斯科夫还是喜欢这里。门框的油漆脱落了,房间内饰污迹斑斑,地毯上到处扔着烟头。尽管如此,列夫还是把这里看作人间天堂。他走进门,吻了一下衣帽间的女孩,给了看门的一支雪茄,告诉酒保搬箱子时要小心。

夜总会经理的工作很适合他。他的主要职责是确保没有人偷东西。他自己就是个贼,因此十分清楚该从哪里下手。此外,也就是时常留意酒吧后面是否还有足够的酒水,保证舞台上有个体面的乐队。除了他的工资,他还能免费享用各种香烟和酒,只要不喝趴下就行。他总是穿一套正式晚装,觉得自己像个王子。约瑟夫·维亚洛夫让他一个人管理这块地方。只要有利润进账就行,他的岳父对夜总会的其他事情全无兴趣,只是偶尔带上几个亲信来这儿看一场表演。

列夫眼下只有一件麻烦事——他的妻子。

奥尔加变了。1915年夏天,她一连几个星期性欲旺盛,总是渴望他的身体。但现在他明白那只是一时兴起。结婚以后,他做的任何事情都不讨她喜欢。她让他每天洗澡,用牙刷,不许他放屁。她不喜欢跳舞、喝酒,还让他不要吸烟。她从不来夜总会。他们分床睡了。她把他称作下等人。“我就是下等人,”有一天他对她说,“所以我才是个司机。”她继续表示不满。

于是,他便雇佣了玛伽。

他的旧情人正站在舞台上,与乐队排练着一首新曲子,另有两个戴头巾的黑人妇女在擦桌子扫地。玛伽穿着一件紧身连衣裙,涂了红色唇膏。列夫给了她一份跳舞的工作,但心里并不清楚她行不行。结果她简直就是明星。现在她正在引吭高歌,那首歌充满暗示,诉说着整晚苦苦等待心上人的心情。

我虽焦虑难耐

但这份期待

让我们的感情愈发炽热

直到他终于到来

列夫很清楚她的意思。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唱完。她走到台下,吻了吻他的脸颊。他拿了两瓶啤酒,跟她进了更衣室。“这首歌太棒了。”他说着,走进门来。

“谢谢你。”她把瓶子凑近嘴巴,歪头喝着。列夫盯着瓶嘴上的两瓣红唇。她一下喝掉半瓶,发现他在盯着自己,便咽了一口,笑道:“是不是让你想起什么来了?”

“你说得没错。”他抱住她,双手抚摸着她的身体。过了几分钟,她跪了下来,解开他的裤子,把他的家伙儿塞进了嘴里。她很熟练,是他感觉最棒的一次。她如果不是真的很享受,那么她的演技就太好了。他闭上眼睛,愉快地呻吟着。

房门一开,约瑟夫·维亚洛夫走了进来。

“所以说这是真的了!”眼前的一切让他勃然大怒。

他的两个打手——伊利亚和西奥也跟着进来。

列夫被吓得半死。他急忙扣上裤子,连声道歉。

玛伽迅速站起来,擦了擦嘴抗议道:“这是我的更衣室!”

维亚洛夫说:“这是我的夜总会。不过你也待不了多久了。你被解雇了。”他转身对着列夫:“你娶了我女儿,就不能跟帮佣的干。”

玛伽挑衅似的说:“他没跟我干,维亚洛夫,你没看见?”

维亚洛夫朝她脸上打了一拳。她叫了一声,向后倒去,嘴唇流出血来。“你已经被解雇了,”他对她说,“滚。”

她抓起手袋离开了。

维亚洛夫看着列夫:“你个浑蛋,我为你做的还不够吗?”

列夫说:“对不起,爸爸。”他很害怕他的岳父。维亚洛夫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一旦得罪了他,被鞭打、被弄残或者被杀掉都有可能。他没有怜悯之心,也不害怕法律。在他的世界里,他像沙皇一样随心所欲。

“别告诉我这是第一次,”维亚洛夫说,“自从我让你管这个地方,就一直听到各种传言。”

列夫没说什么。传言是真的。以前还有过别人,自从雇了玛伽就只跟她了。

“我要让你活动一下。”维亚洛夫说。

“什么意思?”

“我要把你从夜总会弄出去。他妈的,这里女人太多。”

列夫感到不安。他喜欢蒙特卡洛。“要我干什么呢?”

“我在海港有个铸造厂。那里没女工。现在经理生病住院。你去那儿给我盯着点儿。”

“铸造厂?”列夫感到不可思议,“我去那儿?”

“你以前在普梯洛夫的厂里干过。”

“那是在马厩!”

“还在煤矿待过。”

“一样的工作。”

“所以你熟悉环境。”

“我不喜欢。”

“我问你喜不喜欢了吗?上帝啊,我刚刚逮到你脱了裤子干那种事。这样就算你走运了。”

列夫闭上了嘴。

“出去,上车。”维亚洛夫说。

列夫离开更衣室,穿过夜总会,维亚洛夫跟在后面。他简直不敢相信他再也回不来了。酒保和衣帽间的女孩愣在那里,感觉有什么不对。维亚洛夫对酒保说:“伊万,今晚由你负责。”

“是的,老板。”

维亚洛夫的派克特双六等候在路边。一个新司机骄傲地站在旁边,这小伙子来自基辅。看门人匆忙跑过去,为列夫打开后门。至少我还坐在后座,列夫想。

他的日子过得不比俄国贵族差,他提醒自己要知足。他和奥尔加还住在草原式别墅,位于育儿室一侧的大房子里。富有的美国人不像俄国人那样雇很多仆人,但他们的房子比彼得格勒宫殿还要干净明亮。他们有现代化的浴室、冰箱、真空吸尘器和中央供暖系统。吃得也很好。维亚洛夫不喜欢俄国贵族偏爱的香槟,但餐具柜里总有威士忌。列夫还拥有六件外套。

当专横的岳父让他感到压抑时,他就会回想起当年在彼得格勒过的日子——他跟格雷戈里合住的单间,便宜的伏特加,难吃的黑面包和炖萝卜。他想起当初坐电车都是一种奢望。他坐在维亚洛夫豪华轿车的后座上,伸着腿看了看自己的丝袜和闪亮的黑皮鞋,告诉自己要知道感恩。

维亚洛夫随后上了车,他们驱车前往海滨。维亚洛夫的铸造厂是普梯洛夫的一个小小翻版——同样摇摇欲坠的厂房、破碎的窗户,同样冒着黑烟的大烟囱,同样灰头土脸的工人。列夫感到十分沮丧。

“这是布法罗五金厂,但这里只生产一种东西,风扇。”维亚洛夫说,汽车驶进了狭窄的厂门,“战前它一直赔钱。我把它买了下来,削减了工人工资才维持下来。最近生意转好。我们拿到了一大堆订单,包括飞机和轮船的螺旋桨,还有装甲汽车发动机的风扇。他们现在想要加薪了,不过在我给钱之前,我要先把花掉的钱挣回来才行。”

列夫害怕在这种地方工作,但他更害怕维亚洛夫,而且他也不想自己看起来像窝囊废。他决定不成为给工人加薪的人。

维亚洛夫带他去查看整个工厂。列夫后悔自己穿了燕尾服来这儿。但这里比普梯洛夫要干净很多。也没有到处跑的孩子。除了熔炉以外,所有的机械都用电。俄国人通常要用十二个人拖着绳子抬起机车锅炉,而这里只靠一个电动起重机就把那个硕大无朋的船用螺旋桨抬到了半空。

维亚洛夫指着一个秃头的家伙,后者的工作服里面衬着衣领和领带。“那个是你的敌人,”他对列夫说,“布赖恩·霍尔,本地的工会书记。”

列夫看了看霍尔。他正在调整一台沉重的冲压机,用一只长柄扳手转动着螺母。他身上有一种桀骜不驯的气势,抬头看见列夫和维亚洛夫,立刻露出了一副吵架的表情,好像要问他们是不是想找麻烦。

维亚洛夫喊了一声,压过旁边一台磨床的噪声:“到这边来,霍尔。”

那人慢悠悠地把扳手放回工具箱,用抹布擦了擦手,然后朝这边走过来。

维亚洛夫说:“这是你的新老板,列夫·别斯科夫。”

“你好,”霍尔对列夫说,然后又转向了维亚洛夫,“今天上午,钢材飞出来的碎片在彼得·费希尔脸上刮了个大口子。他被送去医院了。”

“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维亚洛夫说,“金属加工是一个危险的行业,但是在这儿工作的人都是自愿的。”

“差一点儿就削到他的眼睛,”霍尔气愤地说,“我们应该有护目镜。”

“自从我经管这儿以来,还没有谁丢过眼睛。”

霍尔的脾气来得很快:“难道非要等到有人弄瞎眼,我们才能得到护目镜吗?”

“我怎么知道你需要镜子?”

“一个人从来没被偷过,可他家的房门照样要上锁。”

“但那是他自己出钱买的。”

霍尔点点头,仿佛对这个回答再满意不过,然后带着一种令人讨厌的聪明样儿回到了机器旁边。

“他们总是要这要那。”维亚洛夫对列夫说。

列夫觉得维亚洛夫希望他强硬一些。好吧,他知道该怎么做。彼得格勒的所有工厂都是那么干的。

他们离开了工厂,车子驶上特拉华大道。列夫猜到他们要回家吃饭。维亚洛夫从不询问列夫的意愿。他为所有人做决定。

回到了家,列夫脱下在铸造厂弄脏的鞋子,穿上一双绣花拖鞋,那是奥尔加送给他的圣诞礼物,然后他走进小宝宝的房间。奥尔加的母亲莉娜正在照看黛茜。

莉娜说:“瞧,黛茜,你父亲来啦!”

列夫的女儿现在十四个月大,已经会走路了。她蹒跚着从房间另一头朝他走过来,脸上笑着,然后摔了一跤,哭了起来。他把她抱起来,吻了吻她。他以前对小孩子从来没有兴趣,但黛茜俘获了他的心。每当她烦躁不安,不想睡觉,谁都无法哄她的时候,他会摇晃着她,轻声安抚,唱一段俄国民谣,直到她闭上眼睛,小小的身体变得柔软,在他的怀里渐渐睡熟。

莉娜说:“她长得真像她英俊的爸爸!”

列夫认为她就像个小孩而已,但他没有反驳自己的岳母。莉娜喜欢他。向他卖弄风情,总是摸他,故意碰他,一有机会就吻他。她爱上了他,但她自认为这不过是在表达家人之间的亲情。

房间另一头坐着一个年轻的俄国女孩,名叫波琳娜。她是孩子的保姆,但工作很清闲,因为奥尔加和莉娜花了大部分时间照顾黛茜。现在,列夫把宝宝交给波琳娜。转手的一瞬,波琳娜直勾勾看了他一眼。她是个典型的俄国美女,一头金发,颧骨高高的。一个念头在列夫脑子里闪过——他能否跟她来上一次?她有自己的小房间。他能偷偷溜进去又不被别人发觉吗?或许值得冒这个险——那种眼神表露了她的渴望。

奥尔加进来了,一下子让他感到愧疚。“这可真稀奇啊!”她一看见他就说,“我还以为凌晨三点前你不会回家呢。”

“你父亲让我挪地方了,”列夫酸溜溜地说,“我现在负责管铸造厂。”

“为什么?我以为你在夜总会干得很好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列夫撒了个谎。

“也许是因为征兵令吧。”奥尔加说。威尔逊总统已经对德宣战,马上就会开始征兵。“铸造厂会列为重要的军工企业。爸爸想让你留在家,别去参军。”

列夫从报纸上得知地方征兵委员会即将负责征兵工作。维亚洛夫至少有一个亲信在委员会工作,什么问题都能帮忙解决。这座小镇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列夫没有去纠正奥尔加。他需要一个掩人耳目的说法,又不涉及玛伽,奥尔加刚好把它送上门来。“是啊,”他说,“我想一定是这个原因。”

黛茜说:“爸爸。”

“多聪明的小姑娘!”波琳娜说。

莉娜说:“我相信你会把铸造厂管理好的。”

列夫朝她投去最无害的美式笑容:“我会尽我所能的。”

格斯·杜瓦觉得总统让他执行的欧洲任务已经失败。“失败?”伍德罗·威尔逊说,“哎呀,不!你让德国人提出了和平建议。虽然英国和法国的回答是让他们去死,但这不是你的错。你可以把马牵到河边,但你不能强迫它喝水。”尽管如此,事实是格斯并未成功促使双方坐在一起,哪怕进行初步的讨论。

因此,他更加渴望威尔逊交给他的下一项重要任务能获得成功。“布法罗五金厂因为罢工而停工,”总统说,“我们建造的船只、飞机和军用车辆现在卡在生产线上,只等他们生产的螺旋桨和风扇。布法罗是你的老家,你回去让工人们干活。”

在他回到自己家乡的第一个晚上,格斯去查克·迪克森家吃饭,查克曾一度是他的情敌,两人都喜欢奥尔加·维亚洛夫。查克和他的新婚妻子多丽丝在埃尔姆伍德大道上有座维多利亚式大宅,那条路和特拉华大道平行。每天早上,查克都会乘坐环线铁路去他父亲的银行工作。

多丽丝很漂亮,长得与奥尔加有几分相似,格斯打量着这对新人,想象着自己是否会喜欢这种家庭生活。他曾经梦想每天早上跟奥尔加一道起床,但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她的魔力已经消退,现在他更喜欢位于华盛顿十六大道的那套单身公寓。

他们坐下来吃牛排和土豆泥,这时,多丽丝说:“威尔逊总统承诺过不让我们卷入战争,现在这是怎么搞的?”

“你必须相信他,”格斯温和地说,“三年来,他一直在争取和平。可他们就是不听。”

“那这也不代表我们要加入战争。”

查克不耐烦了:“亲爱的,德国人正在击沉美国的船只!”

“那就告诉美国的船只远离战区啊!”多丽丝显得很生气,格斯猜测他们以前争论过这类问题。查克恐怕会被征召入伍,这无疑让她更火大了。

对格斯来说,这些问题都十分微妙,不能冲动地宣称孰是孰非。他温和地说:“不错,倒也是一种办法,总统也这样考虑过。但这意味着我们要接受一个事实,就是美国的船只能不能通过得由德国人说了算。”

查克愤愤不平地说:“我们不能任由德国人或者其他任何人随意摆布!”

多丽丝态度坚决:“如果能够挽救生命,为什么不呢?”

格斯说:“大多数美国人似乎都跟查克想的一样。”

“那也不能说明这就是对的。”

“威尔逊认为总统对待公众舆论应该像航行的船对待风一样,利用风的力量,而不是迎风而上。”

“那为什么我们必须征兵呢?这让美国男人变成了奴隶。”

查克又插话了:“难道你不觉得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为国家而战吗?”

“我们有专业的军队。至少那些人是自愿加入的。”

格斯说:“我们有一支十三万人的军队。这对这场战争来说微不足道。我们需要至少一百万人。”

“这就是让更多的人去送死。”多丽丝说。

查克说:“我敢说,我们的银行可是高兴了。为协约国提供物资的美国公司借了银行很多钱。如果德国人打赢了,英国佬、法国佬就偿还不起他们的债务,那我们就麻烦了。”

多丽丝若有所思:“这我就不知道了。”

查克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亲爱的。这种事不会发生。协约国会赢的,尤其是有了美国的帮助。”

格斯说:“我们参战还有一个理由。当战争结束后,美国就能平等地参加战后清算。这听起来似乎不太重要,但威尔逊的梦想是建立一个国际联盟,以解决未来的冲突,避免互相残杀。”他看着多丽丝,“我想,你一定赞成这一点。”

“当然。”

查克换了个话题:“你这次回家有什么事,格斯?应该不光是向我们这些普通百姓解释总统的决定吧。”

他跟他们讲了罢工的事。他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是在晚宴上闲聊一样,但实际上他十分担心。布法罗五金厂对战备至关重要,他不知道如何让工人们重新开始工作。威尔逊在连任之前刚刚解决了一场全国铁路罢工,他似乎认为干预劳资纠纷是政治生活的一个自然组成部分。格斯发现这份责任相当沉重。

“你知道谁是那儿的主人,对吧?”查克说。

格斯调查过:“是维亚洛夫。”

“知道是谁替他管理吗?”

“不知道。”

“他的新女婿,列夫·别斯科夫。”

“哦,”格斯说,“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列夫被这场罢工气得要死。工会企图利用他的缺乏经验。他肯定布赖恩·霍尔和工人们认为他软弱可欺。他下决心要证明他们想错了。

他试过讲道理。“V先生需要挽回一些生意不好的年份造成的损失。”他跟霍尔说。

“工人们需要挽回一些他们降低工资后造成的损失!”霍尔这样答复他。

“这不是一码事。”

“对,的确不是一码事,”霍尔表示同意,“你有钱,他们没钱。对他们来说更难。”他思维敏捷,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列夫急于重新获得自己岳父的赏识。如果约瑟夫·维亚洛夫这种人很长时间看你都不顺眼,那你可就危险了。问题在于,迷人的男性魅力是列夫仅有的能力,但它对维亚洛夫不起作用。

维亚洛夫对铸造厂的事情倒是十分支持。“有时候你不得不让他们罢工,”有一次他这么说,“这谈不上是让步,只要坚持下去。他们开始感到肚子饿了,慢慢也就讲道理了。”但列夫知道维亚洛夫的想法说变就变。

不过,列夫有自己的一套计划,能让罢工加速崩溃。他打算利用媒体的力量。

列夫是布法罗游艇俱乐部的一员,多亏他的岳父他才被选上。镇上有头有脸的生意人大多都是那儿的会员,包括彼得·霍伊尔,《布法罗广告人》的编辑。一天下午,列夫来到坐落在波特大道下坡的会所,在那儿找到了霍伊尔。

《广告人》是一份保守派报纸,一直呼吁社会稳定,把所有问题都归罪于外国人、黑人和社会主义捣乱分子。霍伊尔身材高大,留着黑黑的小胡子,是维亚洛夫的亲信。“你好,别斯科夫,”他的声音响亮刺耳,大概在印刷机的噪声里养成了大声喊叫的习惯,“我听说总统派卡梅伦·杜瓦的儿子来平息罢工。”

“是的,但我还没从他那儿得到什么消息。”

“我认识他。他很天真。你不必担心。”

列夫同意他的说法。1914年在彼得格勒,他曾从格斯·杜瓦手上骗了一块钱,去年他又同样轻易地夺走了格斯的未婚妻。“我想跟你谈谈罢工的事。”他坐在霍伊尔对面的皮椅子上。

“《广告人》已经对罢工者表示谴责,把他们比作反美社会主义者和革命分子,”霍伊尔说,“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说他们是敌人的奸细,”列夫说,“他们阻挠车辆的生产,这是我们的战士去欧洲要用的,而且工人们不用服兵役!”

“这倒是一种角度。”霍伊尔皱起了眉头,“但我们还不知道征兵如何进行。”

“军工企业的工人肯定不用去。”

“那倒是。”

“而且他们还要求增加工资。很多人宁可少拿钱,只要能在免除兵役的地方工作就行。”

霍伊尔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开始写了起来。“拿更少的钱,做免除兵役的工作。”他喃喃地说。

“也许你会问:他们到底站在哪一边呢?”

“听起来像个标题。”

列夫有点吃惊,又很得意。事情如此轻而易举就办成了。

霍伊尔从他的笔记本上抬起头来:“V先生知道我们在讨论这个问题吧?”

列夫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但他马上用一个微笑遮掩过去。如果他说个“不”字,霍伊尔就会马上把这些一笔勾销。“是的,当然,”他说,“事实上这正是他的主意。”

维亚洛夫请格斯在游艇俱乐部跟他见面。布赖恩·霍尔提出在布法罗的工会办公室举行一次会议。大家都想在自己的地盘会面,这会让人感到自信,同时也能掌控局面。因此,格斯在斯塔特勒酒店租了一间会议室。

列夫·别斯科夫攻击罢工者们偷逃兵役,《广告人》把他的评论放在头版,上面的标题是:“他们到底站在哪一边?”格斯看了报纸,感觉有些不安,这种攻击性的言辞只能激化矛盾。列夫的努力的确产生了相反的效果。这天早上的报纸说,其他军工企业的工人掀起了一场抗议浪潮,他们闻听自己会因为特殊的地位而少拿工资,十分愤慨,更是痛恨有人给他们贴上逃避兵役的标签。列夫的愚蠢让格斯振作了起来,但他知道,维亚洛夫才是他真正的敌人,这又让他感到紧张。

格斯把所有文件都随身带到斯塔特勒,拿出来放在会议室靠墙的桌子上。他把一份流行小报摆在突出位置,上面的标题是:“你会参军吗,列夫?”

格斯让布赖恩·霍尔比维亚洛夫提前一刻钟到。这位工会领导准时到场。格斯见他穿了件时髦的外套,头戴灰色毡帽,觉得这是种巧妙的策略。尽管你代表的是工人,但外表寒酸绝对是个失误。从某种程度上说,霍尔跟维亚洛夫一样令人畏惧。

霍尔看见了那份报纸,撇嘴笑了笑。“那个年轻人犯了个错误,”他颇感得意地说,“他给自己揽了一大堆麻烦。”

“操纵媒体是个危险的游戏,”格斯一下抓住了话题,“你们要求日工资增加到一美元。”

“这比维亚洛夫买下工厂之前只多了十美分,而且……”

“这些都没关系,”格斯打断他,不甚自信地大胆提议,“如果我给五十美分,你愿意接受吗?”

霍尔半信半疑:“我得跟大家商量商量……”

“不,”格斯说,“你必须现在就做决定。”他暗自祈祷别让对方看出自己心急。

霍尔支吾道:“维亚洛夫同意吗?”

“维亚洛夫是我的事。五十美分,这是唯一的选择。”格斯忍住去擦拭额头的冲动。

霍尔探究似的盯了格斯很长时间。格斯觉得他好斗的外表下面有一副精明的头脑。最后,霍尔说:“我们暂时接受。”

“谢谢你。”格斯暗暗舒出一口长气,感到如释重负,“你要喝杯咖啡吗?”

“好吧。”

格斯转过身去,终于可以藏起自己的脸了。他按了按铃叫来侍者。

约瑟夫·维亚洛夫和列夫·别斯科夫走了进来。格斯没去跟他们握手。“坐下。”他简慢地说。

维亚洛夫瞥见了墙边桌子上的报纸,脸上掠过一丝愤怒。格斯估计列夫已经被那些头条新闻弄得焦头烂额了。

他尽量不去看列夫。这就是勾引了格斯未婚妻的那个司机,但这一切不会妨碍格斯的判断力。他本应该朝列夫的脸上猛击一拳。不过,如果这次会议按计划进行,其结果带给列夫的羞辱远比一拳更严重,也能让格斯获得更大的快感。

一位侍者出现在门口,格斯对他说:“把咖啡端给几位客人,再要一盘火腿三明治。”他故意不去问他们想要什么。格斯观察到每当伍德罗·威尔逊试图胁迫对方时他就会这样做。

他坐下来,打开一个文件夹。里面放了一张白纸。他假装在看上面的字。

列夫坐下说:“看来,格斯,总统派你来跟我们协商。”

现在格斯才容许自己抬眼去看列夫。他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是的,他很帅气,他想,但这人靠不住,也很软弱。等列夫开始显得窘迫不安了,格斯才开口道:“你他妈的是疯了吗?”

这话让列夫大吃一惊,以至于身子往后闪了一下,仿佛害怕对方一拳打过来:“你说什么……”

格斯声色俱厉地说:“美国正在打仗。总统不打算跟你们协商。”他看了看布赖恩·霍尔,“也包括你。”尽管十几分钟之前他刚跟霍尔达成了一项交易。最后他才去看维亚洛夫。“甚至也不会跟你协商。”

维亚洛夫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可不是列夫,他并没有被吓住。不过,他脸上没有了嘲笑和不屑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那么你来干什么?”

“我来告诉你们会发生什么事情,”格斯口气不改,“等我说完了,你们必须接受。”

列夫说:“哼!”

维亚洛夫说:“你闭嘴,列夫。接着说,杜瓦。”

“工人的日薪要增加五十美分,”格斯说着,转过去对着霍尔,“而你要接受这个提议。”

霍尔一脸的茫然,说:“就这样?”

“你的工人今天中午之前要回去上班。”

维亚洛夫说:“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

“因为这儿还有另一种选择。”

“什么选择?”

“总统将派一个营的军队接管和控制铸造厂,将所有成品发送给客户,派部队的工程师来接续经营。战争结束后再把工厂还回来。”他转过去对着霍尔,“同样,只有到了那时候,你的工人才有可能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格斯后悔没有先去征求伍德罗·威尔逊的意见,但现在为时已晚。

列夫惊奇地说:“他有这么做的权力吗?”

“按照战时的立法,他有。”格斯说。

“你当然会这样说。”维亚洛夫表示怀疑。

“那我们法庭上见,”格斯说,“你觉得这个国家有哪个法官会跟你站在一起,跟国家的敌人站在一起吗?”他将身子靠向椅背,装作傲慢地瞪着他们。这办法会奏效吗?他们会相信他吗?也许他们会识破他在虚张声势,哈哈大笑几声便起身走掉?

接着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霍尔的脸上毫无表情。维亚洛夫在琢磨着什么。列夫则显得垂头丧气。

最后维亚洛夫转头朝霍尔问道:“你接受五十美分吗?”

霍尔干巴巴地说:“同意。”

维亚洛夫回头看着格斯:“那我们也接受。”

“谢谢各位。”格斯合上他的文件夹,克制着不让自己的手颤抖,“我会通报总统的。”

这天是星期六,阳光明媚,暖意洋洋。列夫跟奥尔加说他有事要去铸造厂,随后便开车去了玛伽那里。她住在洛夫乔伊那边的一个小房间里。他们拥抱在一起,等列夫要解开她的上衣时,她却说:“我们去洪堡公园吧。”

“我想先玩一会儿。”

“回头再说。先带我去公园,等我们回来以后,我给你看样特别的东西。是我们以前没做过的。”

列夫嗓子发干:“干吗让我等呢?”

“外面天气多好啊。”

“可要是有人看见我们呢?”

“那边有上百万人。”

“可是……”

“你是害怕你的岳父吧?”

“去他的,才不会呢,”列夫说,“知道吗,我是他孙女的父亲。他能把我怎么样?一枪崩了我?”

“我去换件衣服。”

“我去车里等你。如果看见你脱衣服,我就又得失控了。”

他开了一辆全新的凯迪拉克三座跑车,虽说算不上城里最时髦的,但一开始这样就已经很不错了。他坐在方向盘后面,点了一支香烟。他怕维亚洛夫,这是明摆着的。但他这辈子一直在冒险。毕竟他不是格雷戈里。他想,自己混到今天这个地步还算不错,有自己的小汽车,穿着一身蓝色轻便夏装,正在约一个漂亮女孩去公园。这日子挺美。

不等他抽完这支烟,玛伽便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钻进车里坐到他的身边。她穿了一件暴露的无袖连衣裙,按最时兴的样式将头发盘在耳后。

他把车开到东区的洪堡公园。他们并肩坐在公园里的一把板条长椅上,享受阳光,看着孩子们在池塘里玩耍。列夫一直在抚摸玛伽裸露的手臂。他很享受其他男人投来羡慕的目光。她是公园里最漂亮的女孩,现在跟我在一起,这很棒吧?

“上次你伤了嘴唇,让我很难过。”他说。她被维亚洛夫打破的下唇仍然肿着。但看上去很性感。

“不是你的错,”玛伽说,“你岳父简直是头野兽。”

“确实。”

“‘热点’那边很快就给了我一份工作。等我能唱歌了就马上开始。”

“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试着唱了几句——

手指轻拢头发

独自玩着纸牌

等着我的百万富翁

到来

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还疼。”

他朝她俯下身:“让我把它吻好吧。”她把脸转过来冲着他,他轻轻吻了一下,几乎没有挨到。她说:“你可以稍稍使点劲儿。”

他咧嘴一笑:“好的,这个怎么样?”他又吻了她一下,这次他用舌尖抚动她的嘴唇内侧。

过了一会儿,她说:“好,这样也不错。”说完咯咯笑了。

“既然这样……”他索性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她也急切地回应着——她总是这样。两人的舌头触到了一起,然后她把手放在他脑后,抚摸着他的脖子。他听到有人说:“真恶心。”他不知道过往的行人是否注意到了他的勃起。

他朝玛伽微笑着,说道:“我们惊扰小镇居民了。”他抬起头,看看是否有人往这边瞧,却撞上了妻子奥尔加的目光。

她惊骇地盯着他,嘴巴张成了一个O形。

奥尔加身旁站着她的父亲——西装里面衬着背心,头戴一顶硬草帽。他怀里抱着黛茜。列夫的女儿戴着白色小童帽遮挡阳光。保姆波琳娜跟在他们身后。

奥尔加说:“列夫!这是怎么……她是谁?”

列夫觉得如果维亚洛夫不在场,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他甚至能够摆脱窘境。

他站了起来:“奥尔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维亚洛夫厉声道:“一个字都他妈的别说。”

奥尔加哭了起来。

维亚洛夫把黛茜递给保姆:“先把我孙女送上车。”

“是的,维亚洛夫先生。”

维亚洛夫抓着奥尔加的胳膊把她拉到一边:“跟波琳娜一起走吧,亲爱的。”

奥尔加用手捂着脸掩饰她的眼泪,跟着保姆离开了。

“你这块狗屎。”维亚洛夫对列夫说。

列夫握紧了拳头。如果维亚洛夫动手打他,他就要奋起反击。维亚洛夫壮得像头公牛,但他年纪老了二十岁。列夫个子稍高,早就在彼得格勒的贫民窟里练出来了。他不会等着挨打。

维亚洛夫明白他在想什么。“我不会跟你打架,”他说,“没这么便宜。”

列夫想问:那你打算怎么办?但他紧紧闭住自己的嘴。

维亚洛夫看着玛伽:“我上次应该把你揍得再狠点儿。”

玛伽抓起她的包,打开后把手放在里面。“如果你再敢往前挪动半步,我向老天发誓,我要一枪打穿你的肚皮,你这个猪脸的俄国农民。”她说。

列夫不禁佩服起她的胆量。很少有人胆敢威胁约瑟夫·维亚洛夫。

维亚洛夫的脸气得发紫,但他不再搭理玛伽,扭头对着列夫:“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

他到底要耍什么花样?

列夫一言不发。

维亚洛夫说:“你要去打仗了。”

列夫浑身一冷:“你吓唬人,这不是真的。”

“我什么时候吓唬过人?”

“我不去!你不能强迫我!”

“你自愿报名,否则就被征走。”

玛伽嚷了起来:“你不能这样!”

“不,他办得到,”列夫悲哀地说,“这个镇子上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你知道吗?”维亚洛夫说,“虽说你是我的女婿,但我乞求上帝让你死在战场上。”

六月底,查克和多丽丝在他们的花园里举办了一场午后聚会。格斯带着他的父母前往。所有男人都衣冠楚楚,女人们都身着夏装,戴着奢华的帽子,让人群显得色彩斑斓。主人提供了三明治、啤酒、柠檬水和蛋糕。一个小丑向人们分发糖果,还有一位穿短裤的教师组织孩子们进行滑稽比赛——套袋跑、勺子托鸡蛋比赛和双人三腿赛跑。

多丽丝还想跟格斯谈论战争的事:“有传言说,法国军队里发生了兵变。”

格斯知道这事儿,实际上,真相比传闻糟糕得多——五十四个法国师级部队,总共两万人叛逃了。“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改变战术,从进攻转为防守。”他不置可否地说。

“显然是法国军官虐待手下的士兵。”多丽丝对战争的坏消息津津乐道,因为这无形中支持了她的反战论点,“而尼韦勒攻势又是一场灾难。”

“美国军队一到,就会给他们提振士气的。”第一批美国士兵已经登船前往法国。

“但目前为止我们只派出了象征性的部队。我希望这意味着我们只在战争中发挥一小部分作用。”

“不,并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还要至少征召、训练和武装一百万人。我们不能马上做到这一点。但明年我们会派出几十万人的部队。”

多丽丝越过格斯的肩头向后望了一眼,说:“天啊,有个新兵到这儿来了。”

格斯转身看见维亚洛夫一家人——约瑟夫和莉娜、奥尔加和列夫,另外还有一个小女孩。列夫穿着军队制服。他看上去十分潇洒,但那张英俊的脸紧绷着。

格斯很尴尬,但他父亲以参议员的身份跟约瑟夫亲切握手,说了句什么让对方笑了起来。妈妈亲切优雅地跟莉娜说话,柔声逗着小宝宝。格斯意识到他父母对这次见面早有预料,决定把他跟奥尔加曾经订过婚的事抛在脑后。

他跟奥尔加四目相对,他礼貌地点了点头。她脸红了。

列夫还像以前一样傲慢无礼:“嘿,格斯,总统很高兴你平息了罢工吧?”

其他人听见这个问题都安静了下来,等着听格斯的回答。

“他很高兴你如此通情达理,”格斯机灵地说,“据我了解,你参军了。”

“我是自愿加入的,”列夫说,“我正在进行军官训练。”

“你感觉如何?”

格斯突然意识到他和列夫周围站了一圈人:维亚洛夫一家,杜瓦夫妇,还有迪克森两口子。自从订婚解除以来,他们两个人还没有同时在公共场合出现过。

“我会习惯部队的。”列夫说,“你怎么样?”

“什么我怎么样?”

“你会志愿参军吗?毕竟是你跟你们的总统让大家卷入这场战争的。”

格斯没说什么,但他觉得羞愧。列夫的话在理。

“等着被征兵也是种办法,”列夫一边说一边转动着餐刀,“谁知道呢,或许你运气好。不过,我想你要是回华盛顿,总统会免了你的兵役。”他嘿嘿笑了起来。

格斯摇了摇头。“不,”他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你说得没错,我作为政府的一部分参与了征兵的决定。所以我就更无法逃避。”

他看见他的父亲点着头,仿佛他料到了这一点。但他的母亲却说:“不过,格斯,你得为总统工作啊!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方式协助打赢战争呢?”

列夫说:“我觉得这是一种懦夫行为。”

“不错,”格斯说,“所以,我不会回华盛顿。从现在起,我生命的那一部分已经结束了。”

他听见母亲说:“不,格斯!”

“我已经跟布法罗师的克拉伦斯将军谈过了,”他说,“我加入了国民军。”

母亲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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