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1月至2月

这位德国海军上将开始引用备忘录上的话——海军随时可以出海的潜艇数量,协约国维持生存所需要的船运吨位,以及他们替代被击沉的船只的速度。唯一让沃尔特怀疑的是,这位将军算得太精确,太确定了。战争从来都不是这么容易预测的,不是吗?

沃尔特·乌尔里希梦见他坐着马车去见茉黛。在一段下坡路上,马车越跑越快,危险地随着崎岖的路面颠簸。他喊道:“慢点!慢下来!”可车夫根本听不见,马蹄轰鸣,那声音十分奇怪,听上去就像汽车发动机在隆隆作响。尽管情况异常,沃尔特仍然害怕失控的马车会撞毁,他再也无法赶到茉黛身边。他再次责令车夫减速,乱喊乱叫着把自己惊醒了。

实际上他正坐在一辆汽车上,是由司机驾驶的奔驰3/95双座弗顿轿车,正以适中的速度在西里西亚的一条高低不平的道路上行驶着。他父亲坐在旁边,抽着一支雪茄。他们一大早便离开了柏林,两人身上都裹着皮大衣——因为这是一辆敞篷车——正在赶往最高统帅部所在的东部指挥部。

这场梦很容易找到解释。协约国轻蔑地拒绝了沃尔特辛苦推动的和平提议。德军随即加强了军事力量,并打算恢复无限制潜艇战。战区的每艘舰船,不管是军用还是民用,载的是旅客还是货物,属于交战国还是中立国,全部击沉,用饥饿来迫使英国和法国投降。政客们,尤其是德国总理,担心这一招能否打败敌人,因为这有可能会把美国拉入战争,但潜艇部队占了上风。德皇提拔了好战的阿瑟·齐默尔曼担任外交部长,以此表明他到底倾向于哪一方。因而沃尔特梦见自己跌入了一场灾难。

沃尔特认为德国面临的最大危险是美国。德国的战略目标应该是让美国置身事外。没错,因为协约国的海上封锁,德国正在忍饥挨饿。但俄国人坚持不了多久,一旦他们投降,德国就能迅速占据沙俄帝国富饶的西部和南部地区,那里有广袤的玉米田和蕴藏丰富的油井。随后,整个德国军队便可以将全部精力集中在西部战线。这是唯一的希望。

但皇帝能否认识到这一点呢?

最后的决定就在今天。

阴冷的冬日阳光铺洒在点缀着片片白雪的乡间田野上。沃尔特觉得自己远离战场,真有些像个开小差的士兵。“几周前我就该返回前线的。”他说。

“军队显然想让你留在德国,”奥托说,“你的价值是做一个情报分析师。”

“德国有的是年纪大的人做这份工作,干得至少不比我差。是不是你在背后做了什么?”

奥托耸耸肩:“我认为,如果你打算结婚,有了一个儿子,那你愿意调到什么地方都行。”

沃尔特怀疑地问:“你让我待在柏林,就是为了让我跟莫妮卡·冯·德·赫尔巴德结婚?”

“我还没有这种权力。不过,最高统帅部里有些人可能觉得有必要延续高贵的血统。”

这简直虚伪透顶。沃尔特正要表示抗议,这时汽车拐出了大路,穿过一个精心修饰的大门,上了一条长长的车道,两侧是光秃秃的树木和积雪覆盖的草坪。车道尽头是一座大房子,沃尔特还是头一次在德国见到如此巨大的建筑。“这就是普勒斯城堡?”他问。

“对。”

“这么大。”

“一共三百间客房。”

他们下了车,走进火车站般的前厅。墙壁上装饰着一只只用红丝绸衬着的野猪头,一段宽阔的大理石楼梯通往楼上的高级套房。沃尔特半辈子都在各种豪华的房子里度过,但这里是他前所未见的。

一位将军朝他们走了过来,沃尔特认出他是冯·亨舍尔,他父亲的一位密友。“你们如果动作麻利的话,还来得及梳洗一下,”他和蔼可亲地催促着,“四十分钟后在大餐厅见。”他看着沃尔特,“这就是你的儿子吧。”

奥托说:“他在情报部门工作。”

沃尔特朝他敬了个礼。

“知道了。我把他的名字记在名单上。”将军转过来对沃尔特说,“你应该了解美国吧。”

“我在驻华盛顿的大使馆待了三年,先生。”

“好的。我从来没去过美国。你父亲也没有。实际上,这儿的大多数人都没去过。我们新任的外交部长倒是个例外。”

二十年前,阿瑟·齐默尔曼从中国经由美国返回德国,从旧金山坐火车到达纽约。他因为这次经历就被认为是美国方面的专家。沃尔特什么也没说。

冯·亨舍尔说:“齐默尔曼先生让我向二位请教几个问题。”沃尔特既得意,又有些迷惑。新任外交部长怎么会征询他的意见?“不过,我们还有时间,随后再谈。”冯·亨舍尔招手叫过一个穿着老式制服的男仆,领他们去了卧室。

半小时后他们来到餐厅,这里如今已经被改造成了一间会议室。环顾四周,沃尔特不无敬畏地发现德国所有举足轻重的人物几乎都到场了,包括总理特奥巴登·冯·贝特曼·霍尔维格。他年届六十,齐刷刷的短发几乎全白了。

大部分德国高级军事指挥官围坐在一张长桌旁。地位较低的人,其中包括沃尔特,被安排在靠墙的硬椅子上。助手传递着几份两百页的备忘录副本。沃尔特隔着父亲的肩头瞟了一眼文件。他看见进出英国港口船只的吨位表、运费和载货空间表,英国餐点的热量值,甚至还有一条女士裙装需要多少羊毛的统计表。

他们等了两个小时,随后威廉二世走了进来,穿着一身将军制服。皇帝陛下脸色苍白,心情不佳。几天前他刚过完五十八岁生日。跟以往一样,他那干瘪的左臂动也不动地在身子侧面悬着,尽量不让人留意。沃尔特发现自己不再能感受到幼时那种快乐的忠诚感。他没有办法假装继续相信皇帝是臣民明智的父亲。威廉二世显然完全是一个被烦恼压垮的普通人。他糊涂无能,愁苦不堪,简直就是人们反对君主世袭制的一个活生生的论据。

皇帝看了看四周,对其中的一两个心腹点点头,其中就包括奥托。然后他坐了下来,朝留着一撮白胡子的海军统帅亨宁·冯·霍尔岑道夫做了个手势。

这位海军上将开始引用备忘录上的话——海军随时可以出海的潜艇数量,协约国维持生存所需要的船运吨位,以及他们替代被击沉的船只的速度。“我计算过,我们可以每个月击沉六十万吨的船运货物。”他说。这番表现的确令人惊叹,每项论证都有数字依据。唯一让沃尔特有些怀疑的是,这位将军算得太精确,太确定了。战争从来都不是这么容易预测的,不是吗?

冯·霍尔岑道夫指着桌上的一摞用缎带捆扎的文件,想必是开始无限制潜艇战的皇令。“如果陛下今天批准我的计划,我保证不多不少只要五个月,协约国就会投降。”说完,他坐下了。

皇帝看了看总理。沃尔特心想,现在我们该听一听更为现实的估计了。贝特曼已经当了七年的总理,与皇帝不同,他深谙国际关系的复杂性。

贝特曼表情阴郁地谈到美国参战的前景,谈到美国巨大的人力和物质资源、供给能力,以及雄厚的资金。他引述所有熟悉美国的资深人士的意见证明他的话。不过,让沃尔特失望的是,他的一番表述看上去像是在走过场。他大概知道皇帝已经拿定了主意。难道这次会议不过是认可已经采取的决定?难道德国的命运已经注定?

皇帝对那些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毫无耐心,在总理说话的时候他坐立不安,厌烦地低声嘟囔着,一脸不屑的表情。贝特曼的声音开始发抖。“如果军事当局认为无限制潜艇战非打不可,我无法与他们相抗衡。另一方面……”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另一方面是什么,冯·霍尔岑道夫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作为一名海军军官,我保证不会有任何美国人踏上欧洲大陆!”

真是荒谬,沃尔特想。一个海军军官的保证有什么用?但他这话比刚才那番统计数据更管用。皇帝面露喜色,其他几个人也点头赞同。

贝特曼看来只得放弃。他瘫坐在椅子上,神色紧张,用一种被挫败的声音说:“如果成功在即,我们必须奋力追求。”

皇帝做了个手势,冯·霍尔岑道夫将缎带捆扎的文件推到桌子对面。

不,沃尔特想,不该如此轻率地作出这样命运攸关的决定。

皇帝拿起笔,签下了“威廉·I.R”几个字。

他放下钢笔,站了起来。

屋子里所有人都立刻起立。

不可能就这样结束,沃尔特想。

皇帝离开了房间。紧张消除了,人们开始窃窃低语。贝特曼仍坐在椅子上,低垂双目看着桌子。看上去就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他低声叨咕着什么,沃尔特凑到近旁,听见他在说一句拉丁语:Finis Germaniae——德国人完蛋了。

冯·亨舍尔将军走过来对奥托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跟我一起吃顿私人午餐。年轻人,你也来吧。”他带着两人来到隔壁的一间屋子,那里已经准备好了各种冷餐。

普勒斯城堡是皇帝的住所,因此这里的食物很不错。尽管沃尔特既气愤又沮丧,但他现在跟所有德国民众一样正饿着肚子,所以取了冷鸡肉、土豆色拉和白面包,把盘子摞得满满的。

“外交部长齐默尔曼预料到这个决定,”冯·亨舍尔说,“他想知道我们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止美国人。”

这种可能性很小,沃尔特想。如果我们击沉了美国船只,让美国公民坠入大海,那就没有任何办法逃脱沉重打击。

将军继续说:“我们能不能煽动在德国出生的一百三十万美国人举行一场抗议活动?”

沃尔特暗暗叹了口气。“绝对行不通,”他说,“这是一个愚蠢的神话。”

他父亲呵斥道:“跟长官说话时注意你的语气。”

冯·亨舍尔做了个息事宁人的手势:“让他说说他的想法,奥托。我也想听听他坦诚的意见。为什么这么说呢,少校?”

沃尔特说:“他们并不爱德国。你觉得他们为什么离开呢?他们可以吃德国香肠,喝德国口味的啤酒,但他们是美国人,他们会为美国而战。”

“那么,在爱尔兰出生的人呢?”

“同样道理。他们痛恨英国人,当然,我们的潜艇杀害美国人的时候,他们会更恨我们。”

奥托气急败坏地说:“威尔逊总统怎么可能跟我们宣战呢?他刚刚因为没有让美国卷入战争而获得连任!”

沃尔特耸耸肩:“从某些方面来说,参战反而更容易了。民众会相信他别无选择。”

冯·亨舍尔说:“有什么办法牵制住他?”

“保护中立国家的船只……”

“不可能,”他父亲打断了他,“无限制意味着没有例外。海军要的就是这个,皇帝陛下也答应了他们。”

冯·亨舍尔说:“如果国内问题不大可能让威尔逊劳神,那么有没有什么外交问题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转向奥托,“比如,墨西哥?”

奥托笑了,看上去很得意:“你是说‘皮兰卡号’。我必须承认那是攻势外交的一次小小的胜利。”

德国用货船向墨西哥运送武器,导致墨西哥和美国发生武装冲突,在这事件上沃尔特从来都不赞同他父亲的观点。奥托跟他的那些亲信让威尔逊总统出了丑,他们至今还没有感到后悔。

“现在呢?”冯·亨舍尔说。

“大部分美国军队要么是在墨西哥,要么驻扎在边境,”沃尔特说,“表面上,他们正在追逐越过边境偷袭的一个名叫潘乔·维拉的强盗。卡兰萨总统对他的主权领土受到侵犯大为愤慨,但他对此毫无办法。”

“如果他获得我们的帮助,情况会有所改变吗?”

沃尔特思考着。这种外交上的挑拨离间让他觉得十分危险,但他有责任尽量准确地回答这一问题。“墨西哥人觉得他们被人抢走了得克萨斯州、新墨西哥州和亚利桑那州。他们梦想着夺回这些领土,就好像法国人梦想着收复阿尔萨斯和洛林一样。卡兰萨总统有可能愚蠢到了一定地步,相信这些能够做到。”

奥托急切地说:“无论哪种尝试,肯定会让美国把注意力从欧洲转移出去!”

“但时间也不会太长,”沃尔特勉强同意道,“长远来看,我们的干涉有可能激励那些打算加入协约国作战的美国人。”

“我们只需要短期效果。你刚才听冯·霍尔岑道夫的话了,我们的潜艇五个月就能让协约国投降。我们只要让美国人忙活这么长时间就行了。”

冯·亨舍尔说:“日本那边呢?是否有可能说服日本佬攻击巴拿马运河,甚至加利福尼亚?”

“实际上,没有这种可能。”沃尔特坚定地说。讨论愈发接近狂妄冒险的幻想。

但冯·亨舍尔依然坚持:“不过,单单是威胁就可能会把更多的美国部队拴在西海岸上。”

“我认为有这个可能。”

奥托拿餐巾往嘴唇上轻轻拭了拭:“这些话题都相当有趣,不过我得过去瞧瞧皇帝陛下是否需要我。”

他们都站了起来。沃尔特开口道:“我有句话,将军……”

他的父亲叹了口气,但冯·亨舍尔说:“请讲。”

“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很危险的,先生。德国的首脑们竟然谈论在墨西哥煽动冲突,鼓励日本去侵略加利福尼亚,如果这些话传了出去,激怒美国民众,即使不是立刻宣战,也会大大增加宣战的可能。请原谅我要说这么显而易见的事,这次谈话应该予以高度保密。”

“相当正确。”冯·亨舍尔说着,对奥托笑了笑,“你父亲跟我都属于老一代人,但我们还算知道点事儿。你可以相信我们能够审慎处理。”

德国的和平提议被拒绝,这让菲茨很是欣慰,他对自己在其中作出的努力感到十分自豪,但是,当一切结束后,他心里又有了一些疑问。

1月17日,周三清晨,他一边沿着皮卡迪利散步,或者说是跛行,前往他在海军部的办公室,一边翻来覆去回想着。和谈本来是德国人巩固战争所得而使出的卑劣手段,这样他们对比利时、法国东北部和俄国部分地区的占领就可以合法化。英国参加这种会谈便等于承认了失败。但到目前为止,英国尚未赢得战争。

劳埃德·乔治谈论的“一举决输赢”受到报纸的大肆吹捧,但所有理智的人都清楚这不过是白日做梦。战争还要继续下去,可能是一年,也许拖得更久。而且,如果美国继续保持中立,战争最后还是会以和平谈判告终。如果没有任何一方赢得战争呢?又会有上百万人毫无意义地丧生。说到底,或许艾瑟尔是对的,这种想法一直折磨着菲茨。

如果英国最后战败了呢?那就会发生一场金融危机,大规模失业和贫困。工人阶级会响应艾瑟尔父亲的号召,说他们从来都没有为战争投票的权力。民众对统治者的愤怒将无法控制。抗议和游行会变成暴乱。一个多世纪以前,巴黎人处决了他们的国王和大多数贵族。伦敦人会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来?菲茨想象着自己被捆住手脚,用车拉着去刑场,众人们朝他吐着口水,大声讥笑。更糟的是他看见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茉黛、赫姆姑妈、妻子碧,以及宝宝身上。他匆忙将这可怕的噩梦从脑子里赶走。

艾瑟尔太性急,他感到钦佩但又后悔带她来。他请来的客人在劳埃德·乔治演讲时被从旁听席上赶了出去,不免让他颜面扫地,但同时他发现自己对她更有兴趣了。

不幸的是,她就此开始跟他作对。他紧随其后,在中央大厅追上了她,她却狠狠斥责他,怪罪他跟他的同类在延长战争。看她的样子,好像死在法国的每一个士兵都是被菲茨亲手杀害的。

切尔西的计划也落空了。他给她写了几封信,但她都没回。这样的失望让他很受打击。每当想到他们两人本可以在那处爱巢共度一个个令人愉快的下午,他便怅然若失,胸口阵阵作痛。

不过他也获得了一些安慰。碧听从了他的话。她的床向他敞开,她穿着漂亮的睡衣,奉上美好的身体,就像他们新婚时那样。说到底,她是一个受过良好教养的贵族女性,懂得尽妻子的本分。

菲茨想着顺从听话的公主和难以抗拒的激进分子,走进了旧海军部大楼,在办公桌上看见一份解码了一部分的德军电报。

上面的标题是:

柏林致华盛顿。W.158。1917年1月16日

菲茨的目光自动移向电文末尾的落款,只见那里写着:

齐默尔曼。

他一下子来了兴致。这是一份德国外交部长发给驻美国的德国大使的电报。菲茨用铅笔写下译文,在没破译出来的地方画线,打上问号。

经由×××安全途径向阁下发送一份最为机密的信息,并转交在(墨西哥?)的钦差大臣。

问号表示未确定代码的含义。译电员在猜测。如果猜对了,这封电报便是发给驻墨西哥的德国大使,通过美国大使馆转交。

墨西哥?菲茨心想,这太奇怪了。

下面的电文被完全破译出来了。

我们计划在2月1日开始无限制潜艇战。

“我的上帝!”菲茨不禁叫出声来。这正是让人担心的事情,现在得到了明白无误的确认,甚至还有日期!这一消息会让“40号房间”立刻乱成一团。

这样我们就必须让美国始终保持中立××××。如果我们做不到,就要建议(墨西哥?)在以下基础上结为联盟:实施作战,实现和平。

“与墨西哥结盟?”菲茨自言自语道,“这一招很厉害。美国人肯定会气急败坏的!”

阁下应在立即秘密通知总统与美国××××交战同时在我们与日本××××之间展开谈判我们的潜艇将迫使英国在几个月内接受和平条件。收到后确认。

菲茨抬起头来,看见年轻的卡弗正瞧着自己,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你读过拦截到的齐默尔曼的电报了吧。”少尉说。

“是的,”菲茨平静地说,实际上他心里跟卡弗一样兴奋,但他隐藏得比较好,“为什么破译得那么不连贯?”

“这是一种新的代码,我们还没有完全破解。不过这个消息很不一般对吧?”

菲茨又看了看他的翻译。卡弗并未夸大事实。这份电文想要拉拢墨西哥成为德国的盟友,一起来抗衡美国。的确耸人听闻。

这足以激怒美国总统,让他对德宣战。

菲茨的脉搏加快了。“我同意,”他说,“我要把它直接送给‘眨眼豪尔’。”威廉·雷金纳德·霍尔上校是海军情报部主任,面部患有慢性痉挛,因此有了这个绰号。但这人很有头脑。“他会提问,所以我得有所准备。有希望破解全部电文吗?”

“要花几周时间才能完全掌握新代码。”

菲茨恼火地嘟囔了一句。从基本原理开始重建新代码是一项苦差事,不能操之过急。

卡弗继续说:“但我注意到这个消息是从华盛顿转往墨西哥的。在这条线路上他们仍然使用我们一年多以前就破解的旧外交密码。也许我们能截取到转发电报的副本?”

“也许我们可以!”菲茨急切地说,“我们在墨西哥城的电报局有自己的特工。”他前瞻性地思考着,“如果我们把这件事公之于世……”

卡弗焦急地说:“我们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

“那样的话,德国人就知道我们破译了他们的往来电报。”

菲茨明白他的意思。这是秘密情报机构一直以来面临的问题——如何使用情报,同时又不泄露情报来源。他说:“但这件事非常要紧,我们有可能需要孤注一掷。”

“我不这样认为。这个部门提供了大量可靠信息。他们不会冒这个险。”

“真该死!我们掌握了这么重要的信息,难道找不到办法加以利用?”

卡弗耸耸肩:“这个工作时常会这样。”

菲茨不打算就此放弃。美国的加入可能会让协约国赢得这场战争。单凭这一点,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但他了解军队,有人会挺身而出,尽全力保护一个机构而非一块阵地。卡弗的异议必须认真对待。“我们需要一套掩人耳目的说法。”他说。

“我们就说是美国人截获了电报。”卡弗说。菲茨点点头:“电报是从华盛顿转往墨西哥的,所以我们可以说是美国政府从西部联盟得到的。”

“西联公司可能会不太高兴……”

“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如何让这个消息发挥最大效力?要我们的政府发布声明吗?我们把它交给美国人,还是找第三方来挑战德国人?”

卡弗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这我就无能为力了。”

“我要试试,”菲茨灵光一现,“我知道该找谁帮忙了。”

菲茨跟格斯·杜瓦在伦敦南部一家叫“圆环”的酒吧碰头。

菲茨没想到杜瓦喜欢拳击。少年时他参加过布法罗的滨水擂台赛,早在1914年他在欧洲旅行时,便在各大都市观看过各类职业拳击比赛。菲茨暗想,杜瓦是挺聪明,拳击从来不是梅费尔下午茶的流行话题,所以他只字未提自己的爱好。

不过,圆环这里倒是什么阶层的人都有。穿晚礼服的绅士夹杂在衣衫破烂的码头工人中间。非法的揽赌人到处在收拢赌注,一个个侍者端着摆满啤酒杯的托盘进进出出。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雪茄和烟斗的烟雾。这里没有座位,也没有女人。

菲茨看见格斯正在跟一个塌鼻梁的伦敦人起劲地聊着美国拳击手杰克·约翰逊,他是第一位夺得重量级世界冠军的黑人,因为娶了一个白人妻子,基督教的牧师们呼吁动用私刑处死他。面前的伦敦人赞同神职人员的提议,让格斯非常生气。

菲茨心里很盼望格斯能爱上茉黛。他们会是很般配的一对,两人都受过良好教育,又都是自由派,对任何事情都很认真,总在读书。杜瓦家族向来很有钱,几乎就是美国人里的贵族了。

再说,格斯和茉黛两人都支持和谈。不知为何茉黛一心盼着战争尽快结束,让菲茨颇感奇怪。格斯自然是顺从他上司伍德罗·威尔逊的旨意,这位总统一个月前发表讲话,呼吁“没有胜利的和平”,这让菲茨和英法两国的大多数首脑人物极为不满。

尽管菲茨认为格斯和茉黛很登对,但他们之间看不出任何类似的迹象。菲茨爱自己的妹妹,但他不知她哪里出了毛病。难道她想当老处女吗?

菲茨把格斯从塌鼻梁的伦敦人身边叫走,聊起了关于墨西哥的话题。

“一团糟,”格斯说,“威尔逊撤回了潘兴将军的军队,试图讨好卡兰萨总统,但没起什么作用——卡兰萨甚至不打算讨论边界的监管问题。你怎么问起这事儿来了?”

“过会儿我再告诉你,”菲茨说,“下一个回合开始了。”

他们看着“犹太佬”班尼打中了“秃头”阿尔伯特·柯林斯的脑袋,把他重重地击倒在地,而菲茨已暗下决心绕开德国和谈的问题。他知道格斯为威尔逊的倡议失败而伤心。格斯一直在责问自己,是否有可能把这件事处理得更好,或许再做些什么就能推动总统的这项计划。菲茨觉得这计划一开始就注定失败,因为任何一方都没有真正希望和平。

到了第三轮,秃头阿尔伯特倒了下去,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你来得真是时候,”格斯说,“我马上就要坐船回家。”

“期待吗?”

“是啊,如果能活着回去——我可能在半路被潜艇击沉。”

德国人在2月1日恢复了无限制潜艇战,跟拦截到的那封齐默尔曼电报内容一致。此举惹怒了美国人,但并不像菲茨所希望的那么严重。“威尔逊总统对潜艇公告的反应倒是出奇地温和。”菲茨说。

“他断绝了与德国的外交关系。这不算温和。”格斯说。

“但并没有宣战。”菲茨因此失望到了极点。他全力反抗和谈,但茉黛和艾瑟尔那帮和平主义者说得不错,在可见的未来并不会有谁赢得战争,除非获得某种外来的援助。菲茨曾一度相信无限制潜艇战会让美国加入战争,但到目前为止并未实现。

格斯开口了:“坦白地说,我认为潜艇战的决定彻底惹恼了总统,现在正准备宣战。天啊,他尝试了一切可能。但他正是因为没有让美国卷入战争才赢得连任。只有民意才能让他转变。”

“我倒是有个办法能帮他这个忙。”菲茨说。

格斯扬了扬眉毛。

“我受伤后便开始在一个负责截获破译德国无线通联的部门工作。”菲茨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纸,上面是他的字迹,“几天后这个消息会正式交给你们的政府。我现在拿来给你看,因为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再决定如何处理。”他把那张纸递给格斯。

在墨西哥的英国特工截获了以旧有代码发过去的信息,菲茨交给格斯的便是齐默尔曼电报全文被解码后的译文。上面写着:

华盛顿致墨西哥,1917年1月19日

我们准备于2月1日开始无限制潜艇战。尽管如此,我们仍努力让美国保持中立。如不成功,我们向墨西哥提出结盟建议,条件如下:

共同加入战争。

一致争取和平。

慷慨的财政支持,以及我方承诺帮助墨西哥夺回失去的得克萨斯、新墨西哥和亚利桑那的领土。详细解决方案由你来完成。

一旦与美国的交战势在必然,请尽快尽可能保密地将以上内容通知总统,并附加提议,使其主动请求日本立即给予支持,并同时在日本和我们之间进行斡旋。

我方潜艇的持续袭击将迫使英国在几个月内接受和谈,请总统将这一事实考虑在内。

格斯读了几行,拳击场上昏暗的光线让他不得不把那张纸拿得很近。随后他说:“结盟?老天爷!”

菲茨四下看了看。新的一轮拳击赛已经开始,人群喧声雷动,附近的人根本听不到格斯的声音。

格斯接着往下读。“收复得克萨斯?”他难以置信,接着又愤怒地说道,“邀请日本?”他抬起头来,“简直岂有此理!”

这正是菲茨所期待的反应,他按捺住心中的得意。“的确是‘岂有此理’。”他一本正经地说。

“德国竟然提供资金,让墨西哥入侵美国?!”

“是的。”

“他们还要求墨西哥说服日本加入进来?!”

“是的。”

“那就等着看好戏吧!”

“我正想跟你谈谈这个问题。要是公开这个信息,我们得确保对你们的总统有利。”

“英国政府干吗不直接向全世界公布呢?”

格斯并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原因有两个,”菲茨说,“第一,我们不希望德国人知道我们正在破译他们的电报;第二,有人或许会指责我们伪造拦截的电文。”

格斯点点头。“请原谅。我实在太气愤了,没想到这些。我们得冷静地考虑一下。”

“如果有可能,我们希望你们说是美国政府从西联公司获得的电报副本。”

“威尔逊不会说谎的。”

“那去西联弄一份副本,就不必说谎了。”

格斯点点头:“应该可以。至于第二个问题,由谁来发布电报内容,又不会被怀疑是伪造的呢?”

“我觉得,或许总统本人可以。”

“这是一种可能性。”

“难道你有更好的主意?”

“是的,”格斯若有所思,“我的确想到一个好办法。”

艾瑟尔和伯尼在卡尔瓦利福音馆举办了婚礼。他们两个都没有强烈的宗教信仰,但都很喜欢那位牧师。

自从劳埃德·乔治发表那次演讲后,艾瑟尔没再跟菲茨联系。菲茨公开反对和平的态度让她再次认识到了他冷酷的本性。他支持的一切都让她反感:传统、保守主义、对工人阶级的剥削和不劳而获的财富。她不可能成为这种男人的情人,她为自己曾一度痴迷于切尔西的房子感到羞愧。她真正的灵魂伴侣是伯尼。

艾瑟尔穿着那件参加茉黛·菲茨赫伯特婚礼时买的粉色丝绸礼服,是沃尔特·冯·乌尔里希掏的钱,头上戴着的花帽子也是。他们没有伴娘,但米尔德里德和茉黛共同担任首席女傧相。艾瑟尔的父母坐火车从阿伯罗温赶来。遗憾的是比利没来,他正在法国,无法请假参加婚礼。小劳埃德穿了花童的衣服,那是米尔德里德特意为他缝制的,天蓝色的衣服镶了黄铜纽扣,还配了一顶小帽子。

伯尼让艾瑟尔吃了一惊——他邀来家人参加婚礼,但以前从没有听他谈起过。他年迈的老母只会说意第绪语,整个典礼一直在嘀咕着什么,她跟伯尼的那位生意颇为成功的哥哥泰奥住在一起。米尔德里德在嬉笑间打听出他在伯明翰有一家自行车厂。

随后,大厅里摆上了茶和蛋糕,还有软饮料,让艾瑟尔的爸妈感到很合意。吸烟的人都去了外面。妈妈亲了一下艾瑟尔,说:“真高兴看到你总算安顿下来了。”“总算”这个词包含了不少意思,艾瑟尔想。它的含义是——恭喜你,尽管你是个堕落的女人,还带着一个私生子,没人知道他父亲是谁,现在你嫁给一个犹太人,住在伦敦这个与所多玛和蛾摩拉一样的罪恶之地。但艾瑟尔坦然接受母亲有所保留的祝福,同时发誓绝不会对自己的孩子说这样的话。

爸妈买的是一日往返的便宜车票,两个人匆匆去赶火车了。大部分客人离开后,剩下的人便去了“小狗小鸭”酒吧喝酒。

艾瑟尔和伯尼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劳埃德该上床的时间了。这天一早,伯尼已经把他的几件衣服和一大堆书用手推车从他的的租屋搬到了艾瑟尔的房子里。

为了让他俩独处一晚,他们把劳埃德送到楼上,让他跟米尔德里德的孩子睡在一起,这被劳埃德当成一种特殊待遇。艾瑟尔跟伯尼在厨房里喝了一杯可可,随后就上了床。

艾瑟尔买了一件新睡衣。伯尼也换上了干净的长睡裤。等他上了床挨在她身边时,便紧张得开始冒汗。艾瑟尔摸着他的脸。“虽然我生过孩子了,但实在没有太多经验,”她说,“只跟我的第一任丈夫在一起,几个星期而已,然后他就走了。”她没有跟伯尼提起过菲茨的事,也永远不会提起。只有比利和律师阿尔伯特·索尔曼知道真相。

“你比我强多了,”伯尼说,她能感觉到他开始放松下来,“我只有几次不太成功的经验。”

“她们都叫什么名字?”

“哦,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她笑了:“不,我想知道。有多少女人?六个?十个?还是十二个?”

“天啊,没有。就三个。头一个是雷切尔·赖特,是在学校的时候。她事后说我们不得不结婚,我相信了她的话。我当时担心极了。”

艾瑟尔咯咯笑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一个礼拜她去跟米奇·阿姆斯特朗做那件事,我也就脱身了。”

“跟她在一起快乐吗?”

“我觉得还算快乐吧。我当时只有十六岁。主要是我希望能跟人家说我干过那事儿了。”

她轻轻吻了吻地,然后问:“下一个是谁?”

“卡罗尔·麦卡利斯特。邻居。我付给她一先令。一切发生得很快——她知道怎么做,很快就完事了,她一心想着拿钱。”

艾瑟尔不以为然地皱起了眉头,回想起切尔西的那座房子,意识到自己曾盘算着做卡罗尔·麦卡利斯特那样的事。她一下子觉得不太舒服,便说:“接下来的那个呢?”

“一个年长的女人。她是我的房东。她丈夫一不在家,她晚上就来我床上。”

“跟她在一起快乐吗?”

“挺好的。对我来说是一段快乐的时光。”

“出了什么问题?”

“她丈夫起了疑心,我就不得不搬家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遇见了你,就不再对其他女性有任何兴趣了。”

他们开始接吻。不一会儿,他撩起她的睡衣下摆,俯在她的身子上。他很温柔,小心不去弄疼她,但他很轻松便进入了她。她感到一阵爱意,他善良、充满智慧,对她和孩子都很用心。她两手拢住他的身子,让他贴紧自己的身体。很快,他达到了高潮。随后他们躺回床上,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

格斯·杜瓦发觉女人的裙装起了变化。她们现在把脚踝展露出来。十年前,看一眼女人的脚踝会让人春心萌动,但现在已经司空见惯。也许女人现在穿得多反而更有魅力。

罗莎·赫尔曼穿了一件暗红色外套,下摆的褶边在身后收拢成一个结,显得很时髦。外套上还有一条黑色的裘皮衬边,他觉得正好适合华盛顿二月的气候。她头上的灰帽子圆圆的,很小巧,装饰了红丝带和羽毛,不太实用,但美国女人戴的帽子恐怕从来就没什么实用性。“这个邀请让我不胜荣幸。”他弄不清她说这话是否在取笑他,“你刚从欧洲回来,对吧?”

他们两人正坐在威拉德饭店的餐厅吃午餐,这里距离白宫两个街区。格斯请她来有个特殊目的。“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他们刚点完菜,他便开口了。

“噢,好啊!让我猜猜。总统打算跟伊迪丝离婚,迎娶玛丽·佩克?”

格斯皱起了眉头。威尔逊在与第一任妻子的婚姻中曾与玛丽·佩克有过暧昧。格斯怀疑他们是否真的通奸过,但威尔逊很不明智地写了不少肉麻的情书。华盛顿到处风传此事,但从未见诸报端。“我要说的是十分严肃的事情。”格斯板着脸孔说。

“哦,对不起。”罗莎脸上摆出一副庄重沉稳的表情,让格斯看着直想笑。

“唯一的条件是,你不能透露消息是从白宫得到的。”

“我同意。”

“我要给你看一份德国外交部长阿瑟·齐默尔曼发出的电报,是给德国驻墨西哥大使的。”

她显得很吃惊的样子:“你从哪儿弄到的?”

“从西联公司。”他胡诌了一句。

“难道不是用代码加密的吗?”

“代码可以破解。”他把一份打字机打好的英文译文副本递给她。

“这只是私下交流,不能发表,对吗?”她说。

“不。我唯一希望你保密的是它的来源。”

“好吧。”她读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惊讶得张大了嘴,抬起头问道,“格斯,这是真的吗?”

“你什么时候见我搞过恶作剧?”

“从来没有。”她继续读下去,“德国要出钱让墨西哥入侵得克萨斯?”

“齐默尔曼先生就是这么说的。”

“这不是简单的新闻,格斯,是本世纪最大的独家头条!”

他让自己轻轻微笑了一下,尽量不显露出内心胜利的感觉。“我猜到你会这么说。”

“你是独立行动,还是代表总统?”

“罗莎,不获得最高层的批准,你以为我会做这种事情?”

“我想不会。天啊。所以,这就等同于是威尔逊总统直接交代给我的。”

“是非正式的。”

“可是我怎么知道这是真的呢?我不能仅仅靠一张纸和你的说辞就去写新闻报道。”

格斯料到会有这种麻烦:“兰辛国务卿会亲自向你的老板确认电报的真实性,但他们的谈话必须保密。”

“那就好。”她又低下头去看那张纸,“这会彻底改变一切。你能想到美国民众读到这个会有什么反应吗?”

“我认为这会让他们更倾向于参加战争,打击德国。”

“何止是倾向!”她说,“他们会气得口沫横飞!威尔逊不得不宣战。”

格斯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罗莎解释了他的沉默:“哦,我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放出这份电报了。总统希望宣战。”

让她猜了个正着。他笑了,心里玩味着与这个聪明女人之间的智力游戏:“我可没这么说。”

“但这份电报会大大触怒美国民众,以致要求开战。威尔逊也就可以说他没有背弃自己的竞选承诺,只是迫于舆论压力才改变了政策。”

她实在太精明了,一眼看穿了他的企图。他焦急地说:“你不会这么写,对吧?”

她笑了:“哦,不。只是我拒绝接受事物的表面现象。我以前是个无政府主义者,这你知道的。”

“现在呢?”

“现在我是个记者。要写这个报道只有一个办法。”

他松了一口气。侍者给他们送上菜肴——她要的水煮鲑鱼,还有他的牛排和土豆泥。罗莎站了起来:“我得回办公室。”

格斯吃了一惊:“那你的午餐怎么办?”

“你不是开玩笑吧?”她说,“我吃不下。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想他知道,但还是问道:“做了什么?”

“你刚刚把美国推向了战争。”

格斯点点头。“我知道,”他说,“那就去写报道吧。”

“听着,”她说,“谢谢你选中了我。”

然后,她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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