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允这时像极了他十五岁刚到苍梧山时的样子,没有似笑非笑的神情,没有挑事欠抽的言语,不声不吭地沉默到杜越还以为他是个哑巴,任旁人怎么说话他都不理睬,一双眼眸映出天光云影,石潭清泉。

思及此,杜越重重地叹了一声,看了眼身旁的秦昭,正正经经地起了话头:“你跟我表哥可算闹崩了?”

“……”秦昭觉得这句话一点也不正经,可见杜越认真地板着脸,只好配合地继续旁听。

他知道楚明允不搭理他,索性也不在乎了,“不是我说啊,我表哥那么好的脾气,从小到大我都没见过他跟谁生过气,能跟他闹崩,你也真有本事,这点我服……”

秦昭忍不住咳了声,“杜越。”

话被打断,杜越干脆又酝酿了会儿,才道:“我到长安这么久了,也不是没听过你的名声,前阵子还有那么多官兵堵在门口,我也不傻,是兄弟就坦白说,你是不是想搞什么,我表哥是不是因为这个跟你翻脸的?”

秦昭不由心头微紧,却见楚明允依旧不为所动,没有开口的意思。

身旁小炉中炭火噼啪轻响了一声,杜越又长叹了口气,“你说你没事瞎折腾个什么?百里师傅是不是一开始跟你说过他的剑从不教人复仇?虽然我不知道你后来怎么糊弄他的,也不知道你想复什么仇,可是何必呢?姓楚的,你看你现在过的多好啊,当了个这么大的官儿,多少人害怕你,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还这么有钱,你不能不报仇吗,这样也不至于跟我表哥闹成这样,就不能放下吗?”

“不能。”楚明允终于开口,干脆果断。

“为什么?”杜越不能理解,“你……”

“若是为了快活享乐,我大可不必走到这一步,我就该死在十三年前的凉州城。”楚明允不带语气道,“死在马蹄下,死在乱箭里,或者也被吊在城楼上,都好,我何必要活到现在?”

杜越愣了一下,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劝他,“你说那时候打仗我知道,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啊,现在天下太太平平的……”

“天下太平?”楚明允断了他的话,玩味地将这一词体味着,“你能看出什么就说天下太平,是不是要等到被灭了国的时候才会觉得凶险?外敌,内乱,这一触即溃的样子,如今都不用匈奴再动手,朝廷自己的人都会屠城了,还想等到什么时候?”

“为什么不能放下?”楚明允自言自语似的,“为什么十三年前我没有拔剑陪她站在一起,为什么我要一个人逃出城,活到现在?”

他话音并不激烈,甚至称得上轻缓,眉眼间却分明流露出阴戾,杜越对着他这模样有些不寒而栗,话音卡在喉中。

突然的喧闹打破了满厅死寂,浑厚钟声漫过十里雪地滚淌而来,烟火雀跃耀空,爆竹声响彻连成一片,满城欢腾。

楚明允倏然就笑了出声,毫无征兆,眼中仍无一丝温度。

杜越不禁往后缩了一下,几乎被他的喜怒无常吓出了冷汗。

“错了。”楚明允轻声笑着,“已经十四年了。”

秦昭将杜越送回药庐又出来时,烟火爆竹声都已静下,寒夜无声,长安城沉沉睡去。他行经廊下,意外发现厅中仍点着灯,转头望见颀长身影立在庭中的一株红梅树下,不知站了多久。廊下灯盏曳曳,暖色灯火染上那人发上肩头的霜雪,融化不去。

秦昭犹豫着是否上前,忽然看见积雪压得枝桠一颤,簌簌雪落,几瓣红梅悠然飘转,落在楚明允掌心。

风声呜咽,摧得窗棂震响。

苏世誉搁下笔,起身走到窗边,长风吹起他的发,凛厉中仿佛裹挟着淡淡寒梅冷香,细嗅却无,似是错觉。苏世誉关紧了窗,坐回了书案后,烛火跃动,照着满卷公文。

一夜风雪。

休朝的日子闲散枯燥地过去,直到上元节那日,太尉府有客前来。一位是楚明允等了许久的使臣,恭敬奉上了西陵兵权,满口冠冕堂皇,与其他藩王相去无几,楚明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有多言。而另一位,则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楚明允瞧着厅中一身红衣的女子,开门见山道:“有事?”

陆清和行了一礼,笑道:“小女的确有事相求,不过太尉大人放心,只是举手之劳。”

楚明允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陆清和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道:“大人能否派人送我入宫一趟?”她忙补充,“我只是想见一见陛下。”

上元之夜,从来是情人相会的佳期。

楚明允了然,微挑了眉,“我看起来有这么好心?”

“小女别无所有,若是找别的大人断然是无望的,”陆清和看着他笑笑,“但我觉得太尉大人会帮我,所以就来碰碰运气。”

“你爹就是刑部尚书,找他不是更方便?”楚明允有些不耐烦,“你既然对陛下有意,陆仕会不同意你嫁进宫?”

少女心思被直白说破,陆清和脸上一红,听了他后话转而摇头笑了开,“大人想错了。我是思慕陛下,想要见他,可又不是想当皇后,为什么要嫁进宫呢?”

楚明允抬眼看她,陆清和冲着楚明允笑,眼神明亮,“这又不矛盾,不过是我恰好喜欢他,而他恰好是皇帝罢了。我自小就独自在外,游历天下,现在也不过是让我爹安心才暂时留在京中,等说服了他,我就要继续上路。若是能跟陛下在一起固然很好,可是不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有我想要的生活,处江湖之远,偶尔惦念起那高居庙堂的人,是我的心上人,这样也很好。可若让我嫁进宫里,跟一群女人争风吃醋,日夜盼他过来盼到头白,我做不到。”她顿了顿,道,“陆清和,是要当一辈子江湖儿女的。”

四下没有旁人,她话也说得明朗干脆,可楚明允忽然沉默了。他目光落在陆清和身上,却似透过她望见什么遥不可及之处,一袭红衣如火,安静地燃在眸中明灭不定。

长久的无言令陆清和不自在起来,回想了一遍也没觉出哪里说错了话,不由忐忑出声:“太尉大人?”

楚明允收回目光,抬了抬手,一个影卫不知从何出现,“送她进宫。”

“多谢大人!”陆清和眉眼笑开,“只用带我入宫就好,其他都不劳大人费心。”

她毫不在意楚明允敷衍的应声,又认真道了声谢,转过身脚步轻快地就要走,正要迈出正厅,陆清和忽然身形一顿,又回身看来,“今晚可是上元夜啊,太尉大人有想见的人吗?”

“……”他沉默一瞬,“有。”

“那大人便去见啊。”陆清和双手交握在身后,微偏头看着他,笑道:“这天下,又有谁能拦得住您呢?”

楚明允一怔。

☆、[第八十章]

“公子,河间王封邑那边刚传来了消息,军中的总将被罢职收走了兵符,相国元闵跟刚调任到附近的楚党将领赵恪靖走动得颇为频繁。”书房中,苏毅沉声回禀。

苏世誉听出了言外之意,又记起先前澜依提到的‘事不成’,当即猜出了那天楚明允是在酒楼里私会何人,一时沉吟不语。

苏毅继续道:“除了河间王之外,其他诸侯军中也各有变动,我们还偶然得到了西陵王使臣秘密入京去了太尉府的消息。”

“偶然?”苏世誉看向他。

苏毅对上苏世誉的视线,将这两字又咬得重了,“偶然。”

苏世誉心领神会,收回了目光,顿了顿才道:“被人设计,西陵王的兵权应当是给的不甘不愿,也难怪想借我之力加以阻挠。”

“那公子的意思呢?”

苏世誉略一思索,“此事他做的隐秘,无论是朝廷还是我都难以插手,而且即便能够干涉,如何处置兵权也是问题,还回诸侯手中有悖削藩之策,收归朝廷也不过换了名义到他手中,倒不如先静观其变。”

“是。”

“岳大人和项大人可有什么异样吗?”苏世誉问。

“派去的人一直盯着的,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苏世誉点了点头,只是道:“不急,再多观察些时日。”

苏毅应了声,见苏世誉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他神情微凝,忽然出声:“属下有些话,还请公子不要怪罪。”

苏世誉温和一笑,“但说无妨。”

“属下认为,西陵王虽为朝廷大害,但眼下还是楚太尉嚣张过甚,为压制藩王而放任楚党横行,无疑是舍大求小。公子目光深远,不该犯这种错误。”

苏世誉脸上笑意淡下。

苏白一心向着自家公子,公子和楚太尉的事对自己亲爹也是绝口不提的,只不过苏毅毕竟在苏家多年,眼看着公子长大,自然能觉察出些不同寻常来,“公子向来持正公允,应该最明白为私情所扰乃是大忌。”

苏世誉默然,苏毅看了他一眼,一整衣袖,后退开来大礼跪下:“属下逾越,愿受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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