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越顿时收了笑,站起身拍了拍袍袖忽然“啊”了一声,“我想起来我药庐里还熬着药呢,先走了,不用送!”言罢扭头就跑,椅子还没来得及暖热。

在他背后厅中彻底静了下来,楚明允也没再理会玲珑,眉目低敛着顾自出神,素白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桌案上,空落落的轻响。

玲珑垂着头,隐约觉察到他是在等什么人,一颗心仿佛悬在半空没个着落,煎熬无比。不知等了有多久,玲珑膝盖跪得麻木发疼,忽听到上方的楚大人停下了敲击的手,有脚步声自远而近地从身后响起。

一步一步,宛若踩在她心头,玲珑顾不得许多,回身看去,面上满是惊喜,“……大人!”她情不自禁想靠近,伸出的手来不及触上一片袍角便有长剑凭空落下直插入地,将手上动作截了个干净,冰冷的声音自上位传来:

“哪个允许你碰他了?”

指尖一颤,终是缓缓收了回来。玲珑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去,发觉那位太尉大人的目光早已不在自己身上。

苏世誉在落剑之际就已停步,站在离玲珑几步远的地方,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浅淡笑意,“楚大人。”

楚明允以手支颔,定定地瞧着他,“你是来带走这舞姬的?”

苏世誉看了一眼旁边的绯衣少女,不答反问:“楚大人觉得呢?”

他低笑一声,起身走至苏世誉面前,“可我打算杀了她,你舍不舍得?”

苏世誉神情淡淡,“我舍得如何,不舍得又如何?”

“你若是舍得,我就杀了她。”楚明允紧盯着苏世誉,不放过他任何细微神色的样子,“你若是不舍得,那我就剥下她的皮,放干了血,再一点点抽筋剔骨。”

玲珑闻声悚然一颤。

苏世誉对上他的眼,沉默片刻,最终避开视线毫无波澜地开了口:“不过是个刺客罢了,楚大人若是在意,我不带走也没什么。”

他话音方落,玲珑整个一滞,生生凝固了般,娇怯慌乱的神情从脸上悉数褪去,她缓缓抬眼看向苏世誉,轻声问道:“大人是何时知道的?”

苏世誉尚未开口,楚明允就先一步冷笑出声,“御史大夫谁都不信,怎么可能不去查你底细?”

玲珑恍若未闻,依旧看着他,“何时知道的?”

苏世誉侧身正对着她,“当日你献舞之时,我便猜到了。”

那明丽的面容便瞬间变得苍白,玲珑深深地低下头,抬手轻抚过自己的鬓发,手指颤抖地几番摩挲。她的眼神骤转狠厉,拔下红玉簪子猛地起身扑向苏世誉,以一种绝顶刺客所拥有的速度与力度,孤注一掷猝然发难,极快极狠。

眼前只见得光影一闪,发簪断成两截摔到地上,玲珑跌俯于地,捂着胸口咳出大滩鲜血。苏世誉身形未动,只抬手以腕挡住楚明允的手,将那杀招拦下了一半。

楚明允侧眸看他一眼,忽而勾了勾他的手指,见苏世誉没反应便直接握住了他的手,十指交缠再扣紧,拉到自己心口前的位置。

苏世誉眸光微动,转而尽敛心绪任他动作,看向了地上的人,“据我所知,你还有个多病的妹妹,是为她如此拼命的吗?”

玲珑眼前一阵发黑,混沌中挣出的一丝清明在捕捉到那个称呼时慌恐了起来,“大人,求您不要……”

“她没能撑过霜降后的天,走的时候还睁着眼睛,也许是想见你一面。”苏世誉低眼看着她,叹了口气,“西陵王送你来时,没有告诉你吗?”

她僵在那里,良久良久,落下一滴泪来。

“西陵王只告诉我,最迟三月,他要大人您命绝。”玲珑缓缓道。

苏世誉皱眉思量,玲珑看了眼他与楚明允交握的手,沾满鲜血的手不觉攥紧了衣裙,将绯色浸染得浓艳淋漓,她苦笑着喃喃自语:“……是不是白衫,又有什么差别呢?”

苏世誉闻言沉默了一瞬,笑了笑道:“很适合你。”

玲珑怔怔地仰头瞧着他,忍不住也笑了,泪却愈加止不住地滑下。她对着苏世誉跪下,以极其郑重的礼节向他叩首,哽咽带笑地道:“玲珑今生没有这份好福气,若有来世……愿为奴为婢终生侍奉大人左右!”言毕旋身撞上厅柱,一片血色绽开。

沉默随着鲜血蔓延开来,守在厅外的青衣婢女自觉上来收拾尸首,打扫干净后垂首等着楚明允吩咐该如何处理。

他们交谈的过程中楚明允一直低着眼,一寸寸抚过苏世誉的掌心指节,专注得如同世间再无别物。直到苏世誉想抽回手,他陡然加重力气握得死死的,头也不抬地对婢女冷声吩咐:“出去。”

待到婢女全都惊慌退下,他才抬起眼看向苏世誉,“死了,心疼吗?”

苏世誉眸色深敛,缓声道:“为了杀我她体内种有剧毒,便是没有今日也活不过三月,如此也算少了些痛苦。”

楚明允不带语气地笑了声,问:“那我呢?”

苏世誉愣了一下,转而淡淡一笑,“楚大人何必自降身份与她相比。”

“在你眼里,不都是一样的吗?”楚明允上前一步,几乎呼吸可触的分寸之际逼视进他眼底。

苏世誉不禁退后一步,距离还没来得及拉开,却反倒像是彻底惹怒了楚明允般地被一把扯入怀中,下意识的挣脱动作遭到强硬的压制,最终被死抵在背后的柱上。

拥着自己的手臂紧得像是禁锢,像是要勒入血肉,苏世誉卸去力气任由他抱住,看不见他的脸,只有低低的声音贴着耳廓响起:“那她又碰过你哪里……?”楚明允的手指冰凉,抚过他耳后颈侧,沿着他肩线脊背一寸寸往下,一字字问在他耳中,“……这里?……还是这里?”

分明隔着层衣衫,却如同明火贴着肌理,灼得他颤栗难止。

苏世誉按住他还要自腰腹游走而下的手,语气里终于忍无可忍地带出了点情绪,“我和她不是那种关系。”

楚明允反握住他的手,侧头轻轻吻过他脸侧,“生气了?”

“……”苏世誉叹了口气,平静道:“没有。”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语调上挑,尾音似是带笑,楚明允道:“究竟是你的脑袋是石头做的,还是你的心是石头做的?”

苏世誉闭上眼,头微仰靠上朱红厅柱,默然不应。

楚明允一点点收紧手臂,却仍是不够,仍是不安,连心跳都嫌太冷,想将怀里人填进胸膛才补得上的空。他不自觉地厮磨着苏世誉的侧脸,垂下眼眸,低如耳语:“有时候我真恨不得干脆把你囚起来,管你怎么运筹帷幄深藏不露,挑断你的脚筋手筋,用铁链锁起来,你若敢想别人就把你做的只记得我的名字……”语气一分分加重,话至末尾已有了狠戾之意,他却忽然顿了顿,再抱紧一些,低头将脸埋在苏世誉的颈窝,声音也无端多出几分委屈难过似的,“……可我又舍不得。”

如何都舍不得,连见你皱眉也觉得是我的罪过。

“世誉。”

“世誉。”

楚明允一声声念着他的名,一点点沿着他的颈侧吻过,“我很想你,很想见你,想你想得快要疯了。”

话有多缠绵,痛有多辗转,根本压抑不能。

他视野所不能及的地方,苏世誉缓缓抬起手,像是也要将他揽入怀里,却最终在触及他衣袍的瞬间放下了,如同失去满身力气。

“我始终猜不透你的想法。”苏世誉轻声道。

“……这句话该是我对你说。”

苏世誉稍作沉默,俄而缓缓睁开眼,“建章宫敛财勾结一案我可以当作不知道。”他顿了一顿,补充道:“这是底线。你也清楚这是死罪,往后还是收敛些。”

楚明允瞬间僵硬,攥着他肩臂的手发紧,半晌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开口:“苏世誉,你觉得我是为了这个才要见你的?”

他听到自己声音散在沉默里,听到厅外的流风摇曳声,轻轻细细地传进厅堂。

又一次的没有回答。这便是回答。

楚明允松开他霍然转身,深吸了口气,抬手按着眉心冷笑出声,“几百万两,一句话就不计较了,你还真是大方啊。”

苏世誉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眸中万般心绪浮沉不定,末了化作一个淡而无味的笑,抬步转身离开。

良久后楚明允放下手,回身望去,庭中正是寒岁里的初梅落雪。

隔日早朝,楚太尉称病未到。

楚党中已经有三四人被收押到御史台认了罪,众臣心里琢磨,隐约觉得这桩案子跟这太尉大人也脱不开关系,眼下楚太尉偏巧又病了不上朝,莫非是真摆不平这一遭了?彼此几个眼神交流,到底还是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默旁观。

天子登殿就座,只见苏世誉出列跪下,双手过顶呈上了一份文书。

“爱卿决定结案了?”李延贞边翻看着边问。

“臣有罪,请陛下责罚。”苏世誉道。

一句话掷地有声地砸懵了文武百官,李延贞也着实愣了一下,抬起眼看他:“爱卿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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