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真的害怕,”杜越死皱着眉,“他如果再死在我手底下,我就真的……我就这辈子再也不想学医,再也不想碰有关行医的任何东西一下了。”

秦昭转头向殿内望去一眼,视线被一扇锦绣屏风隔断,屏风后是安静躺着的李延贞。这个皇帝倒也可怜,早就没了血亲,后宫的几位娘娘们因他专宠姜媛渐而疏远,又因苏世誉封锁风声,只当陛下是患病久睡,依次探望叮嘱一番就是尽足了本分,眼下李延贞几近昏死,榻前守候的却只有几个太医宫娥。

秦昭虽有些怜悯他,但看着杜越这模样,忍不住道:“你不想救,我就带你回去,我替你跟师哥说。”

说着就去拉他,杜越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眉头紧皱。

秦昭迟疑了一下,小心地将手放在他肩头,尽量温和了声音问:“不想走?”

“我……”杜越张了张口,又满脸纠结地没了下文。

“那就试试吧,有师哥在,还有我,救不活也没事。”秦昭说完才发觉说错了话,又赶忙补充道:“你是叶师傅唯一的徒弟。”

你是医圣唯一的弟子。

这句话砸在耳中激得杜越一震,乱糟糟的情绪荡然一空。唯一的,就是只有他,被请来的,也是他,除了他再无别人能做到。

他沉下不安躁动的心,重重点了点头,复又看着秦昭问:“……你等会儿就回府吗?”

他直直地看过来,眼中似有一丝期盼,秦昭心头一动,脱口道:“我在殿外陪你。”

“好!”杜越笑逐颜开,一把抓住秦昭按在他肩上的手,“够兄弟!”

秦昭正觉着手心发烫得有些不知所措,闻言眼神倏然一黯,“我不想……”

“不想什么?”杜越拉着他往回走,扭头看来。

秦昭在殿门前止步,将情不自禁不合时宜的言语生生压回了心底,看着杜越道:“……我不想你为难,我等着你。”

“是挺为难的,不过虽然你说不觉得,但我都嫌自己没用了,总不能还老想着躲吧?”杜越挠了挠头,往殿内看了一眼,“秦昭,你不用一直站这儿等着,我出来的时候能找到你就成。”他对秦昭笑了笑,转身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寝殿,宫娥随即将殿门关上。

秦昭垂下眼,不声不响地在殿外站成了一尊石像。

灯烛点起又熄灭,一夜又一天,只有拿药换水的宫娥们匆忙进出,杜越偶尔回首一望,每每都能看到投在殿门上的挺直身影,顾不上细品心中滋味,便又专心投入到用药施针中。

直到这日入夜时分,秦昭猛然听到殿中一阵喧闹,紧接着殿门就被人一把推开,青色身影扑出来兴奋地直接抱住了他,“秦昭,醒了!醒了!我做到了,他醒过来了!”

秦昭微微一僵,转而抱住了他,眼神柔和,“嗯。”

寝殿之内,李延贞终于苏醒,他脸色仍泛着虚弱的白,眼神空茫地盯了帐顶良久,忽然轻声问:“姜昭仪呢?”

“回禀陛下,姜昭仪在谋害您时就畏罪自杀了。”

李延贞沉默了片刻,闭上眼长叹了口气,似是累极了,却吩咐道:“罢了,依昭仪之礼好好安葬了她吧。”

陛下醒来的消息连夜传到了苏家,苏世誉总算安下了心,点头谢过了传话宫人。

玲珑拿着琴谱从内屋出来时正看到宫人恭敬离去,奇怪道:“大人还有政务要忙?”

她没再穿白裳,换上了一袭绯色衣裙,如云乌发上正是那支红玉银簪,衬得尤为明丽动人。

“一点琐事罢了。”苏世誉接过琴谱翻看,另只手按在桐木琴上试着音律,低回缥缈的调子萦绕而起。

玲珑坐在他身旁,低眉入神地听着。

苏世誉放下琴谱沉吟了须臾,忽然笑道:“这倒让我想起另一支曲了。”说罢指下一转,弦音微颤,温软小调如涟漪缓缓荡开。

前奏刚一响起,玲珑眼神倏地亮了亮,“这是临安哄孩子睡时唱的调子!”她微微闭眼,跟着琴声轻哼,嗓音轻轻柔柔。

苏世誉敏锐地从她语气的惊喜中觉察出了一丝怀念,侧头静静地看了她片刻,轻声开口:”你知道这支曲?”

他看到玲珑微微一顿,随即睁开眼笑了笑,道:“奴偶然听到过,就记下了。大人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娘是临安人,小时候她唱过,然后又教了我琴曲。”苏世誉拿着琴谱起身,对她笑道:“天色已晚,我就不再打扰了,你早些休息。”

玲珑一愣,跟着他站起身,毫无征兆地伸手就拉住了他衣袖,垂下头轻声道:“既然天色已晚,外面霜寒露重,大人何必辛苦回去,不如留下吧。”

苏世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摇头轻笑:“你明知我心中已经有人。”

“可大人的心上人并未在身旁,不是吗?”玲珑道,“大人这般的身家地位,三妻四妾也再寻常不过,何况奴别无所求,只愿倾心侍奉大人。”

“不在身旁,却在心上。”苏世誉笑道,“你的这番情意我心领了。”

玲珑缓缓松开他的衣袖,自嘲似地笑道:“大人何必解释这些,归根到底,不过嫌弃奴是个下贱舞姬,怕玷污了身份吧。”

苏世誉无奈叹了口气,转过身正对着她,“我并未看轻过你,你又何必只当自己是以色侍人,妄自菲薄。”

玲珑定定看了他一眼,忽然上前抱住了他,脸颊贴上温暖胸膛,手还没能揽上却被苏世誉及时握住了腕,力气不重,却让人不得动作。她顿了一瞬,便退了回去,苏世誉随之松开了手,玲珑低头摩挲着自己的手腕,苦笑了声:“是奴冒犯了,还请大人恕罪。”

“没什么,早点休息吧。”苏世誉淡淡一笑,抬步离去,他走到门前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对了。”

玲珑抬头看向他。

“这身打扮很适合你。”

正对上他望来的这一眼满是笑意,玲珑无端心头一动,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苏世誉离开,好一会儿,她才回到妆台前坐下,手探进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锋芒锐利。玲珑瞧着匕首,又愣怔着抬起脸,忽而看见铜镜中自己带着笑的,她抿着弯起的唇,复又摸了摸头上发簪,半晌,忍不住轻笑出声,将匕首搁在抽屉中。

还有些时间,不急于这一时,就容她等等,再等一等。

窗外蓦然下起了雨,密密地打在屋檐下。

苏世誉往外看去一眼,廊下灯火摇曳,映出夜色下的风吹雨落,他收回视线,继续对苏白吩咐道:“她是临安人,查这条线索会更快,多派遣些人过去。”

雨声渐渐大了起来,激起泥尘草木的气息,在青石宫道上积出个个水洼,建章宫中灯火依稀。夜沉如墨,雷声隆隆,骤然炸响,漆黑天幕中劈开了一道灼白亮光,白光下一座恢弘宫殿轰然倒塌,土崩瓦解。

雷鸣电闪,大雨滂沱。

有人撑伞站在暗处看着,见状满意地转身离去,踩着宫人们尖叫声一步步走远,雨水顺着伞沿滑落,滴在肩头,在入冬时节中冰冷刺骨。

次日一早,为安稳朝局,李延贞强撑病体上了朝。

朝政上有楚明允和苏世誉在,实则也没什么需要他再商议决断的,李延贞简单问询了一番,便准备散朝了,不料工部尚书岳宇轩忽然出列,拱手道:

“启禀陛下,微臣有要事上奏。”

“爱卿但讲无妨。”

岳宇轩直起身,沉声道:“昨夜突降大雨,导致建章宫中的玉堂殿突然倒塌,死伤了数十名宫人。”

李延贞点了点头,叹道:“可惜了,好生处理了吧。”

“这并非是臣所指的要事,还请陛下听臣细说。”岳宇轩道,“昨夜虽是场急雨,但还不到能冲垮宫室的地步,而且偌大宫殿又怎么会如此脆弱?臣心中疑惑,便仔细查探了一番,果然发现玉堂殿有明显偷工减料的痕迹,必然是当初有人趁机贪污敛财,敷衍做事。另外陛下请想一想,既然建造时有问题,难道只会是这一处有问题吗?”

不言而喻。众臣低声议论,连连点头。

岳宇轩扫视一周,继续道:“依臣所见,当年督建建章宫的于珂于大人嫌疑最重。于大人对于修建之事可谓是全权掌握,况且建章宫方一竣工,他立即就调任出京了,难免有畏罪出逃之嫌。”

李延贞还在思虑不定,这时御史严烨也站了出来,“臣也有事要奏。”

“爱卿请讲。”

“臣斗胆,弹劾于大人贪赃纳贿,结党营私!先不论岳大人所提之事,单是臣手中也掌握了许多于大人的罪证,赃款数目惊人,最重要的是,”严烨顿了顿,“臣敢肯定于大人是在为他人大肆敛财,背后势力盘根错节,恐怕是要涉及众多。”

此言一出,几名官吏不禁微微变色。楚明允神情自若,微微挑了眉梢。

而苏世誉也不由多看了严烨一眼,觉得有些奇怪。诸位御史要弹劾官吏,自然可以直禀陛下,但事实上一切折子禀奏都要先交由苏世誉审阅,已成为御史台内心照不宣的规矩了,而严烨此人深谙奉承讨好之道,怎么会突然擅自禀报?

“臣认为严大人所言有理。”岳宇轩接上话,“于大人毕竟只是督建工事之官,职位并不算高,如果不是背后有人支撑,恐怕是不敢如此大胆的。陛下,建章宫是为您所建,偷工减料敷衍了事,这无疑是将您的安危置于不顾,又有如此牵扯,不可不重视!”

“爱卿所言极是。”李延贞想了片刻,看向苏世誉,“既然如此,就辛苦苏爱卿尽快查明,严加处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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