嶙峋乱石割得他鲜血淋漓,最终摔落在崖底,浑身骨头都像是碎尽了。他望见满是雾气的山崖上两人相对而立,寒光倏然一闪而过,三尺青锋就穿透了其中一人的胸膛,那人从山崖上直坠而下重重跌在了他身旁。

崖上雾气浓重,看不清面目,只看得清持剑者转身时袖角有一抹红莲似血。他侧过脸看向身旁,那张苍白面容的眼瞳中映出张一模一样的脸。

苏世誉陡然惊醒坐起。子夜寂寂,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他抬手覆在脸上,摸到了满额冷汗,他紧闭上眼,声音微颤,

“……不会再错了……父亲,我不会再错了。”

行程的预估不错,次日才刚过午,他们一行就回到了长安。

接到消息时秦昭正在外办事,当即赶了回来。府门口站了个青衣婢女在等着,一见他下马就匆匆迎上,“首领可算回来了!大人正在书房里等着,让您回府就过去呢!”

秦昭快步到了书房,推门而入,“师哥,你终于回来了。”

“嗯。”楚明允低眼看着文书。

秦昭停了脚步,忽然觉察到气氛有些异样,奇怪道:“师哥?”

楚明允慢慢掀起了眼帘,扬手把那一摞文书摔在了桌案上,不带一丝情绪地开口:“怎么回事?”

“什么?”

“朝中势力被拆成一盘散沙我就不说了,我只问你,没有我的准许,是谁胆敢把周奕从西境调回来的?”楚明允冷声道,“当初因为楼兰王女的死才找到机会让他去掌管西境兵马,现在局势稳定了又给调了回来,这算什么,让我白送了个便宜过去?”他直视秦昭,“到底是谁下的令,你信中又为什么没有提过这件事?”

秦昭错愕,“……这不是你的意思吗?”

楚明允蹙紧了眉,“我的意思?”

“一切行事都是按照你的交代,还是跟以前一样。这些都是你信中的吩咐,调回周奕也是……”秦昭看着楚明允的神情,渐渐心中也没底了,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令递上,“这是我前不久接到的。”

楚明允拆开密令,脸色彻底沉了下去,良久,他才垂着眼自言自语般的轻声道:“……原来他不见人影的时候是为了这个吗。”

“谁?”秦昭心头一震,“师哥,难道这……不是你写的?”

刺啦一声刺耳裂响,信纸被撕碎,撒下了一地雪白。

“想不到?”楚明允瞧着自己的手,话音里竟有一丝笑意,却含了微微咬牙的意味,“是啊,我也想不到。且不说是怎么拦下黑羽鸟的,这世上,字迹、口吻,都能像到连我师弟都分不出真假的人,还能有谁?”

秦昭尚且难以接受,闻言更是毫无头绪,可是看着他这模样,一个答案却忍不住无端浮上心头,“……苏世誉?”

楚明允看了他一眼。

秦昭叹道:“师哥,我早说过杀了他……”

楚明允一言不发,忽然向外走去。擦肩而过时秦昭转身想拉住他,手中却抓了空,惊讶看去,不过眨眼间,庭中已经没了楚明允的身影,空荡荡唯有枯叶飘落枝头。

☆、[第七十二章]

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苏世誉站在桌案后,淮南回报刚刚拟写好,他搁下了手中笔,神情淡然,似是等候已久,先一步开口道:“是我做的。”

楚明允生生止了步,隔了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他,呵地一声笑了,“我还什么都没问,你答得倒是干脆。”

苏世誉没有说话。

外面渐渐起了风声,沉默一瞬,楚明允忽然听不出情绪地出了声:“世誉,你就没什么想要对我说的?”

苏世誉垂下眼眸,极轻地叹了口气,“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比我更懂这句话。”

楚明允眉目骤然一冷,却笑了出声,“好,好个道不同,可你现在才跟我讲道不同不相为谋,是不是太晚了点?那之前你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天算是什么,现在觉得后悔了,还是想干脆说之前全是假的吗?”

他正对上苏世誉看来的目光,不禁一顿,笑意从脸上隐去,紧蹙着眉极不能置信道:“……苏世誉?”

苏世誉想要避开视线,下巴却突然传来疼痛,檀香扑面,楚明允眨眼间已近至眼前,隔着桌案一把掐住了他的下巴。苏世誉的手撑在案上及时稳住了身形,却任由他捏着没有挣脱,楚明允手上稍用了力,迫使他不得不抬头对上楚明允的眼。

四目相对,苏世誉极近地看进楚明允眼底,听到他冷冷道:“假的?”

“说着不在乎跟我纠缠了两三个月,一路上百般惯着我,为了我身上一点伤自己整夜不休息,就只是为了算计我?既然是演戏,那你何必要这么折腾自己,干脆趁我没意识时一把掐死我不就省心了,是想说入戏太深了,还是因为看着我围着你转的样子可笑,觉得挺有意思的?现在用完了就扔开,你把我当什么了?”

苏世誉撑在书案上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缓缓收拢了手指。

“可我还是不明白,”楚明允压低身子在几乎与他呼吸交错的距离停下,声音压低而不由带出三分狠戾,“苏世誉,你就真有那么忠心,不惜连身体都能给我?”

苏世誉神情凝固了般,不起波澜,被掩盖在袍袖下的手却紧攥着,指尖深陷进掌心。

“怎么不说话?”楚明允瞧着他。

苏世誉闭了闭眼,竟淡淡笑了声,“我没什么要说的。”

楚明允定定看着他,眸色深沉,半晌无话。

毫无疑问,楚明允是带着火气来的,苏世誉这一棋虽未能伤及根本,却也是让楚党损失惨重,但从看到那封伪造的信件开始,他却分不出空去想这些得失,满心在意的只剩苏世誉的态度。

多年党争,不是一朝一夕间能扭转的,他自然明白,因此哪怕苏世誉当着他面写一折子把楚党全弹劾了,他也无话可说。可是既已有肌肤相亲,又何必再来背后握刀,阴谋算计?

随着苏世誉一句话语落音,这一腔恼火在这瞬息间凝成了冰,冰棱刺在心里生寒。

楚明允还不至于被感情冲昏头脑,忘了苏世誉和自己政见相悖,立场相对。近来的几起大案皆是冲着他们双方而来,他们不得不共同应对,因此才得以关系和缓,多了接触,等到杂人收拾利落了,朝堂上争夺的仍旧是楚苏两党。

他心里清楚,却不以为意,权势利益可以慢慢谋算,政见立场也未必是不能动摇改变的,只要苏世誉是喜欢他的,其他一切都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易如反掌。

……可若这喜欢其实是假的呢?

楚明允看着他,钳制着他的手没有松,眼神却一点点安静下去,他放缓了语气,“朝堂,兵权,这些我全都可以不计较,我只问你一句话。”他顿了顿,慢慢道:“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苏世誉一愣,似是极为出乎意料,不禁问道:“你想问的是这个?”

“你只用回答我,有,还是没有?”楚明允道。

苏世誉再度陷入沉默,楚明允也就无声地等他回答,屋外木叶萧萧作响,秋风吹得窗棂微微震动。良久,苏世誉终于悄然难忍地露出了丝真实情绪,像是在肺腑中积郁压抑了太久,出口时都蕴着心头血的温热苦涩:“你觉得……我该不该喜欢你?”

楚明允的脸却因这句话血色尽褪。

扼在下巴的手顿时一紧,再往下一点,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扼住苏世誉的脖颈,但楚明允却放开了手。苏世誉看到他低了头,看不清表情,只看得见紧抿的唇角,再开口时的声音却分明是笑的,一字一顿都像从齿间咬出:“是,是……我忘了,我忘了你苏家几代忠良,你更是位极人臣,陛下宠信,哪里都好得很,……怎么会看得上我这种人?”

苏世誉一瞬间想开口解释什么,却堪堪压在舌尖,又缄默于口。

他垂着眼,苏世誉能看到他卷长的眼睫,微微颤动,似是振翅欲飞的蝶,无由地想起那天夜里楚明允掀了被子钻进来抱着他,窝在他怀里提起不为人知的过去,那时苏世誉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他忽而抬头看来,笑意盈盈。

他手指不觉动了动,这时楚明允身形微颤了一下,却是忽然退开两步,再抬起头时已经恢复如常,瞧着他缓缓地勾起一丝冷淡的笑意,与先前朝堂上的针锋相对无二:“苏大人,真是好手段。”

苏世誉压下心绪,淡淡道:“承蒙谬赞。”

楚明允收回视线,漠然转身离去,苏世誉却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楚大人。”

他脚下一顿,手按在门上,没有回头。风循着空吹入屋中,掀起书案上雪白的纸张哗啦轻响。

苏世誉的声音响在身后:“你我终究同朝多年,容我相劝一句,如今尚且为时不晚,还望你能悬崖勒马。”

往来信件都被苏世誉拦截下了,自然清楚他在预谋何事。

楚明允没有回答,抬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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