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 一张小炕上挤了满满当当的孩子。

苏向晚大致问了一下白杨镇的情况。

据赵银霜所说, 镇长姓谢,是个本地人, 在劳动和生产上比较凶,但是为人还是很忠厚老实的, 虽然说地域苦寒, 但对于这帮劳改犯们, 是真不错。

苏富富和赵银霜不敢回清水县, 还是因为顾虑, 他们的成分要给苏家三姐妹造在麻烦。

不过, 听说苏向晚现在是清水县的妇联主任, 赵银霜就动心了:“这么说, 清水县那边现在反而形势要好一点啦?”

“不论县长还是书记, 都是主抓生产和经济的,而且吧,原来盯着咱们最狠的那个曹金旺, 都给抓到省上枪决了, 这方面你们就甭操心了。”苏向晚说。

赵银霜搂着软绵绵的小吱吱, 一张顶多一米宽的小炕,夏天又焖热, 挤的简直喘不过气来:“那咱们就回?但是,镇长那儿万一不放户口呢,咋办?”

她顾虑自己的户口啊。

苏向晚说:“妈,这个我会想办法的。”

“对了妈, 这儿不是有个叫谷南的知青吗,刚才我听你们吵架,说她给送到十二队去了,那个又是怎么回事啊?”突然想起堂妹苏小南来,苏向晚又问。

赵银霜没说话,隔壁的苏富富说:“这个倒不能怪马喜军,那个谷南呀,她纯粹就是自作自受,真的。”

却原来,苏小南到了白杨农场以后,非但没有像这儿别的劳改犯一样好好劳改,努力争取改造,居然想尽办法的,给自己搞额外的细粮和福利。

头一回,她去赶集,也不知道怎么弄的,跟一个老乡聊了一下,本来应该三分钱一斤的胡萝卜,老乡居然一毛钱十斤的称给了她。

当然,老乡虽然算术不好,给她骗了之后就要闹。

这时候,她找到马喜军,送了马喜军一斤胡萝卜,让他帮她把那个老乡就给打跑了。

再就是,因为她宣传标语写的好,乡上让她在各个队做文化宣传工作呢,结果,她天天说是要细面调浆糊用,用来刷标语的。

可是,一个月谢镇长从大家的嘴里给她省出二十斤的细面来,这够多了吧。

可是有一天就叫马喜军抓住,她压根儿就没有用来调浆糊,而是天天拿细面给自己煎煎饼吃呢。

马喜军是最先发现这个问题的。

以此要挟,想跟谷南发生关系。

谷南一大姑娘啊,跟个四十多岁快五十岁的老头子怎么可能发生那种关系?

于是,马喜军一怒之下,就把她给举报了。

然后,镇上做的决定,就把她给调到十二队去了。

“其实吧,谷南耍的,都是特别特别小的小聪明,犯的也都是点小错误,但是,大家都穷的时候,她还耍这种小计谋。而且,马喜军那个,心黑又心毒,据说原来还打死过家属的,谷南还非得去招惹他,我们有心帮她,无力啊。”苏富富叹息说。

苏向晚只说了一句自作自受,就把眼睛给闭上了。

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喜欢愚弄别人,耍点小聪明来让自己过的好一点。

但老祖宗的古训却说:吃亏是福。

只可惜,苏小南估计还要很久,才能明白这么个道理。

而当她自己宕落到这个社会的最低层,要还弄不清楚这个道理,不知道收敛,踏踏实实的,用劳动来换取未来的话,那就活该,沾一点便宜,吃个大亏,再沾一点便宜,再吃一个大亏了。

隔壁的小炕上,几个孩子跟苏富富挤在一块儿,闹的不肯睡,苏向晚三喊四喊的,才把他们给喊睡了。

刘在野靠着他的吉普车上,月光明明,亮的就跟白昼似的,他一个人吧嗒吧嗒的在那儿抽烟,也在思索着,该如何从这地儿,把赵银霜母子的户口给提走。

海西这地方庄稼不咋长,用本地人的话说,冬天能冻干屎,夏天蚊子长的比麦子还长,一会儿一只蚊子,叮的刘在野满身满脸都是大包,一巴掌下去,啪啪啪的全是血。

远处还有狼嚎声呢,躺在局促的座椅上,分明没蚊子,刘在野突然就又搧了自己一巴掌:“刘在野,你可真是欠揍。”

分明宋青山的家属,他操的什么闲心啊。

但是,爬起来手都搭方向盘上了,他又顿了半天,还是折回躺下来。

毕竟长的那么像他家属,为了家属,他也不能叫这个女人在外受欺负。

要欺负她,也得是他才行。谁叫她长的像他家属了?

真是又可憎,又让他憎恨不起来。

刘在野就不信,明天没有他,苏向晚能把俩个大活人,能从监管这么严,户口调动几乎没可能的海西县给带走。

第二天一早起来,他只喝了点凉水,闻见队里人家都是一阵阵的饭香,跑到供销社,买了两个看起来,估计已经存放了至少半年之久的桃酥饼,就着凉水给啃了。

看苏向晚一个人出门,刘在野死命的打着喇叭呢:“小苏同志,你是要去镇子上吧,我开车送你吧,太阳这么大,等你到镇子上,绝对得晒成个肉干儿,不信你看着?”说着,刘在野举着伞就下车了。

苏向晚自己也带着伞呢,一把打开,说:“不用,我自己可以去,不过刘在野,你昨天不是说自己要走了吗,咋还在这儿?”

“因为我不相信你有办法说服这儿的镇长,你总归,还是得求我。”刘在野的衬衣领子黑的,都没法儿看了。

苏向晚笑了笑,打着伞走了。

这地方因为一个地区离一个地区太远,是有那种短途小火车的,火车站离这儿有一里路程,搭上拉煤的车,下一站就是白杨镇。

苏向晚淌了两脚的土,扒上拉煤的火车,到白杨镇的时候,就见阴魂不散的刘在野的吉普车,停在镇政府大院的门外呢。

不过,她依旧没理,直接就进院子了。

白杨镇的镇政府倒是修的挺漂亮的,五间土房子,依次是镇长、副镇长,书记,副书记的办公室,还有一间会议室。

苏向晚直接敲开了谢镇长的办公室,确实,谢镇长是个看起来至少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又精又瘦,脸干的跟颗核桃似的。

“这位女同志是?”

“谢镇长好,我原来是咱们秦州清水县,小宋庄的支书,后来在新兴乡当过文化宣传干事,现在是咱们清水县的妇联主任,我叫苏向晚。”握上手,苏向晚笑着说。

“清水县的妇联主任?这么年青,还这么精神?”谢镇长站起来了,来握苏向晚的手。

苏向晚笑着说:“是。”

紧接着,她从包里掏了份省报出来,指着上面一篇标题为《华国有大寨,秦州有小宋庄》标题的报道说:“这上面,曾经小宋庄的村支书,就是我。”

关于小宋庄上报纸的事情,其实已经有将近一年了,只不过,苏向晚自己低调,从来没把这事儿四处宣传过。

正好,谢镇长这儿也有这份报纸呢。

他翻了出来,指着上面自己用笔勾过的地方说:“这个高温发酵堆肥法,就是你发明的?”

“是。”苏向晚说。

其实吧,这个也不算是她发明的,毕竟将来的肥料技术,离不开高温发酵,苏向晚做的,只是最基本的,但是现在她为了让谢镇长对自己有个良好的印象,只能这样说。

“你到咱们这儿,是为了啥,省上派你来宣传的吗?”

谢镇长真是没想到,全省的先进生产村的支书,居然会这么年青,这么干练。

苏向晚看他拉开凳子,也就坐下了。

谢乡长还亲自给她泡了一杯茶,水是海西本地特有的,那种混浊的黄水,茶叶就只是一点沫子而已,但这估计已经是谢乡长能给她的,最高的敬意了。

“我看咱们也在实施化学堆肥,但是,肥咋全堆在地里头?”苏向晚开门见山的问。

谢乡长说:“咱这是老办法,把肥料早早上到地里头,等到下个月,要种麦子的时候再洒开,就开种啦。”

“堆肥,不是说把肥料的尖子堆的有多高,而在于高温发酵,比如说牛粪和马粪,驴粪这些肥料,你要就那样洒到地里,对农作物来说,只能产生一分的营养价值,但是,谢镇长你看咱们海西这么好的太阳,这么热的天儿,如果你们这一个阴凉的地方,把所有的肥料全部放进一口挖好的大坑里,再闷起来,高温发酵出来,同样的肥料,洒到地里,能产生十倍的营养价值,这个,才叫堆肥。”苏向晚说。

谢镇长还是不太懂啊,毕竟堆肥二字,他们从字面上学习,可不就是把肥给堆起来?

苏向晚于是,从谢镇长的桌子上拿过他的信签本,从肥料的基本类别开始,边写,边给谢镇长讲堆肥的重要性,以及,堆肥过后,开肥料坑的时候,要注意沼气对于人体的损害啊,各方面仔仔细细的讲一遍。

然后,她又把小宋庄的中药材和粮食套种给讲了一遍。

谢镇长边听,边只差要鼓掌了,连连点头:“咱们一直都是看天吃饭的,你们这些年青人到底有办法,我明天就到农场,给大家讲讲堆肥去。”

这不很简单嘛,从道义上,苏向晚先就把谢镇长给说服了。

不过,谢镇长还是没闹明白,这个苏向晚,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的呢。

苏向晚也就实话实说:“我妈叫赵银霜,我弟叫苏富富,全是自愿把户口迁到这儿,来劳动改造思想,进化品格的社员,我是来探亲的。”

谢镇长哦了一声,看着苏向晚呢。

“是这样,谢镇长,现在呢,我想把我妈和我弟的户口提回我们清水县,毕竟他们当初就是主动落户,来劳改的,这么些年,他们觉得不论从思想品格上,还是精神上,已经完全改造成劳动人民了,您看看,您有什么办法能帮帮我吗?”

谈判的第一要领,就是在不清楚对方所思所想的情况下,把问题推给对方,让对方跟着自己的脚步走。

果然,谢乡长思索开了:“你等两天,能让我好好想一想吗?”

显然,这事儿是可操作的,但是,谢镇长不敢给苏向晚撂准话。

“那就这样,我拿着这份操作规范,回去再细化一下,索性给咱们这儿的农户们写个操作手册,谢镇长您想到办法了,就来通知我,咋样?”苏向晚当然不见兔子也不撒鹰。

她的这份技术,且不论谢镇长掌握了多少,真想从她这儿拿走所有的资料,他就得帮她把事儿给办下来。

从镇政府出来,外面可真啊,大地都在冒烟呢。

地平线上,可以看到蒸腾而起的热气。

但苏向晚咕噜一下,居然觉得肚子又酸又胀又难受。

她捂着肚子就开始往厕所跑,一只脚踏踏进去,又因为厕所里那股子味道而给逼了出来。

“还真给你谈成了苏向晚?”阴魂不散的刘在野说。

他全程在外面听着呢,不说大跌眼镜吧,那也得是完全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个女同志不但懂得高温发酵,还懂化学,毕竟肥料的反应,可都是化学反应。

苏向晚肚子难受,又不愿意坐刘在野的车,出了镇政府的大门,看他一直还跟着自己呢,索性回头说:“刘在野,就算是我家大山,我这么瞪上几眼,它也该识趣儿了。”

“水土不服,肚子疼,拉肚子了吧,这儿也有卫生院,但所有的药品全是过期的,苏向晚,你可以求我试试,我这儿有药呢。”刘在野蛮不在乎的说。

苏向晚捂着肚子,回头恨恨瞪了一眼刘在野,气的直呲气儿。

她跑到卫生院,才找到个干净点儿的厕所,解决了一下拉肚子的问题。

但是,她跑去开药的时候,就发现,县卫生院治肚子,只有土霉素和红霉素这俩种药,而且,确实还都是过期的。

“同志,这个药已经三年了,你们这儿的人不得病吗?”苏向晚问。

赤脚医生说:“这儿的人一般不得病,要得了病,那都是要命的,用不着药。”

苏向晚出了卫生院的门,看着几乎要烧起来的地面,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刘在野的车呢,就见远处突然驶来一辆东方红大卡车,上面一个板寸头,穿着白衬衣的军人,车开的简直要飞起来,屁股后面腾着一股子的黄烟。

苏向晚还没认出来这人是谁呢,只见车从她眼前开过去,却又猛然刹住,折了回来。

窗子大开着,宋青山一手架在车窗上,问:“这位又漂亮,又干练的女同志,这是打算去哪儿?”

苏向晚又好气,又好笑,等他跳下车来,把自己扶上副驾驶座,才说:“你要再不来,我就跟狼跑了。”

“啥狼,你们昨晚不会真遇着狼了吧?”宋青山一脚油门,直接把刘在野和他的吉普车全淹在了黄土里头。

苏向晚知道这是个木头棒子,索性也不开玩笑了。

“你跑镇上干啥来了,咋刘在野的车一直在你身后?”宋青山又问。

苏向晚说:“我准备把我妈和富富俩的户口迁走,这事儿啊,差不多办成了。”

宋青山开着车呢,不由的看了她一眼,说:“苏向晚,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个妖精,咋不论多难的事儿,在你这儿,似乎都特容易似的?”

“凡事不都在于想办法,而我,恰是个特有主意的人。”苏向晚笑着说。

她闻着后排座位上居然有股子清香味儿,回头一看就乐了:“哪来的黄瓜,这么热的天,看上去水灵灵的?”

“土建一局的人自己种的,还有西红柿,特甜,我估计你肯定爱吃。”宋青山说。

苏向晚从后面的筐子里拉了根黄瓜出来,一口咬下去,只能说,自己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脆甜的黄瓜。

“赶紧吃啊,为啥不吃?”宋青山看起来,比苏向晚还着急:“路上多吃点儿,等回到家,那几个小子可比你能吃多了,赶紧,趁势多几根。”

“肚子疼。”苏向晚皱着眉头说:“我估计我是在换水土。”

宋青山一边开着车,一手在副驾座下面翻着呢,翻出盒药来,说:“赶紧吃,这个就是治肚子痛的。”

“你行啊你,哪来的药?”苏向晚问。

宋青山说:“问土建一局的人要的,就知道你水土不服,肯定得闹肚子。“

他当然不会说,自己昨天一夜都在山里头,整整一夜没睡,要勘测地形,还要计算火/药的填埋量,填埋方位,到这会儿一口饭没吃过,一口水没喝过,工作有个喘息,别人都熬不住了,打盹休息的功夫,他跑出来找家属来了。

狼在哪儿呢?

宋青山回头,只看见刘在野的吉普车叫他扬起来的灰尘给吹的灰头土脸,早没了昨天那蹭亮的精气神儿。

宋青山突然后背一凉,不会,苏向晚一直念念叨叨的狼,就是这家伙吧?

他突然想起来,好像,刘在野原来那个家属,跟他家属长的挺像的呀,这也太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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