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次振翅
距离饭点还有好一会,岑矜先带李雾来了商场。
她没闲逛心思,直奔四楼运动潮流区。
而李雾初入此地,难免眼花缭乱,蒙头转向。
商场犹如一间偌大精美的迷宫,盛满了都市浮华。四面八方的人流更是涌动不息,李雾下意识很紧岑矜。
搭扶梯时,他无法忽略那些擦身而过的注目,它们或多或少带着疑惑与指点。
李雾很清楚个中因由。
他与岑矜并不相称,她光鲜出众,而他是一眼看透的穷酸。他们走在一起,有种不合常理的怪异。
岑矜自然也发现了,她装浑然不觉,侧头同他说话:“你校服下周才能拿到,我先给你买几件衣服过渡下。”
李雾怔了怔:“不用。”
岑矜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新学校新气象,把过去这些一并抛掉不好吗?”
她敛睫,以眼神示意他衣服。它们实在太旧了,老土得令她难以忍受。当然,她不会说出这些真实想法。
李雾不再吭声。
少年的默然藏有诸多含义,但每一次都很直观。与他相处这两天,岑矜大抵能摸清他此刻态度。
她在这种蛮不讲理的自尊前频频受挫,不由恼火起来:“我想给你买,不乐意也受着。”
她受够当一位循循善诱的“母亲”了。
李雾不得已应了声好,终于换来她展颜。
女人语气变得温和:“就当给你的入学礼物。”
她的善变令人瞠目,李雾甚至怀疑她/醋-溜文学最快发/前一刻的黑脸只是错觉。
岑矜在选购方面相当雷厉风行,谢绝导购的纠缠,她在三叶草里转了一圈,手里就多出一整套衣裤。
她把它们交给李雾,下巴微抬示意更衣间:“试试。”
导购态度一贯殷勤:“女士你眼光真好,这件运动衫是皇马……”
岑矜看向导购:“麻烦你带他过去一下。”
导购噤声,领着李雾去了衣帽间。
进入更衣室的一瞬,李雾的肩膀才放松下来。他取下其中一件衣服,翻出标签,看了眼价格。
他闷了会,脱掉自己身上的,将它套头换上。
走出衣帽间时,候在门边的导购立马惊呼:“哇!真帅。”
岑矜正在给他选鞋,她循声看过来,莞尔一笑:“好看。”
李雾耳后开始发热,鲜少有人这么直白地夸他。
“你好会选啊,你弟弟穿起来是真好看,”导购铆足了劲捧场,“很少见男生能把这件运动衫穿的得这么挺括精神的。”
她的奉承并不虚假,这件上衣确实与李雾外形相契,很难说清楚到底是人靠衣装,还是衣装靠人,可岑矜仍有些挑剔:“是不是有点显黑?”
导购说:“男生怕什么黑,他长得这么好,肤色根本不影响的。”
岑矜颔首,问李雾:“你觉得怎么样?”
李雾说不出个所以然,衣服对他而言就是个蔽体驱寒的存在。
他干立着,神色有些自己可能也未察觉的难耐,一点也不像是受人之惠,更像是被绑票。
岑矜审视少顷,从手边鞋架上拎起一双板鞋:“再试试这个……”想想又问:“你脚多大码?”
李雾的鞋穿了几年,早已顶脚。他想了下,不确定回:“42。”
导购忙走去岑矜身边:“这双是热款,42码的我们店里断货了,不过可以从别的店调。”
岑矜问:“这双多大。”
导购接过去翻看一眼:“41的,”她转头面朝李雾,打开鞋带:“要不你先试一下,看看穿起来效果怎么样。”
这一次,李雾主动接过,原地屈身换鞋。
导购愣了:“你坐下来换呀,这样多累人。”
李雾后知后觉,单腿坐去鞋凳上,穿剩下的那只。
岑矜不语,等他换好,才问了句:“怎么样,挤脚吗?”
李雾抬头看她:“不挤。”
岑矜紧盯他几秒,突地蹲下身,伸手按压他鞋面。
李雾完全没反应过来,腿疾疾往后避。
血往他大脑奔涌,无数情绪破门而入,大多是惊惶,以及一种随之而来的狼狈。他死撑的某个制高点似乎也塌陷了,就因为她毫不留情的动作。
空气僵凝,诡异的氛围萦绕开来,导购半张着嘴,也不知道如何圆下当前局面。
岑矜面无异色起身:“这双不合脚,还是要42的,等调到货再寄给我吧。”
“行,”导购回神,熟练地切出笑脸:“等会需要您留个地址。”
岑矜淡笑:“嗯,衣服就让他穿着吧,我跟你去结账。”
再回来时,岑矜远远瞧见李雾还坐那里,蜷回去的长腿仍维持着原先姿态——那个令他倍感不适的定格瞬间。
他完全无法抽离,眉头紧拧。
导购越过岑矜,去男生脚畔收拾,她发现他已经穿上了自己本来的鞋。
鞋很陈旧,花纹都模糊了,根本看不出LOGO,或者本就没有牌子,就像眼前两人不知如何定义的复杂关系。
但可以确认,他们并非纯粹的姐弟。
导购阅人无数,每位顾客都琢磨透得累死,生意促成营业额到位,管人家真真假假。她有条不紊装整好,将崭新的纸袋交给岑矜。
岑矜道了声谢,走回李雾身边。
无言地并排坐了会,她问:“生气了?”
李雾一言不发。
岑矜双手搭在腿面,平视着一整面墙的男鞋:“生气是对的,我以为你除了委曲求全就再没别的情绪了。如果不想接受这些照顾,实话都不愿意跟我讲,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如果根本不合脚的鞋都可以将就,为什么还要来读宜中。云丰村更适合你。”
李雾喉咙发哑:“我只是想念书。”
岑矜问:“在哪念书都可以么。”
李雾音色压抑:“只要能念书。”
以为他快哭了,岑矜端详起他侧脸,但李雾没有,他浓睫掩目,脸上始终是那种一成不变的隐忍,这种隐忍令人无奈,甚至是怜悯。
她开始懊悔,开始自责,她太理所当然了,根本没人教过这个孩子勇于表达。
童真在他的生命中蜻蜓点水般掠过,以至于都没能留下一张美丽的剪影,他过早地变成了自力更生,三缄其口的大人。
“我只是……”忽而,岑矜如鲠在喉,也丧失了组织措辞的能力:“希望你能接受这些好意——不想让它们成为你的负担。明天你就要一个人上学了,过两天我也要上班,我工作很忙,也许会自顾不暇,所以我想尽我所能地让你接近、靠拢我平常见到的那些高中生,好更快融入之后需要面对的环境。我没有跟你这样的孩子相处过,我甚至都没有跟孩子相处过……可能我最近的生活也不太顺意,所以把这种情绪也带给了你,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
李雾指节曲拢,喉结动了下。
他想说话,终究一个字都没讲。
——
庆祝晚餐并未如约而至,逛完超市,购置了一些住宿用品,两人就回了家。
李雾回屋整理行李;岑矜就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潦草地切换频道。
当地某个民生节目的画面一晃而过,岑矜退了回去。
那是条有关亲情的新闻,提倡大家在教老人使用智能机时要留有耐心。
岑矜如被惊醒,从沙发上起身,走去房间。
翻了几个抽屉后,她找出自己去年淘汰闲置的手机。
岑矜给它充上电,焦灼地坐在床头等待。
她想起手机里还有不少私人内容,甫一开机,便将它们一一删去,完全清空后,她往备忘录存入四个号码。
做完这些,电量已经充裕,她当即将手机拔下,走出卧室。
客房门还是开着,暂住的人很清楚这并不是他的私有空间。
他在叠自己的衣服,是商场换下来的那一身。
“李雾。”岑矜叩了下房门,叫他名字。
她无端忐忑,极力使自己声音平缓:“这个你明天一起带去吧。”
李雾侧过头来。
岑矜探出手:“手机,”她快速补充:“旧手机,是我不用的。”
李雾视线落到她手里,人并未走过来,像在思忖是否需要拒绝。
他根本藏不住心事。
岑矜尝试说服:“拿着吧,方便点,学校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告诉我,还要跟老师同学借手机啊。”
李雾一顿,放下手里衣物,走过来,接过手机:“谢谢,”稍一停顿,还更客套了些:“谢谢姐姐。”
他在人际方面并不自如,生硬得有点可爱。
岑矜高悬的心总算坠地。
李雾低头看这支手机,没有一点磕碰痕迹,崭新得仿佛刚从店里买来。
他触亮屏幕,眼底也因此映上光点。他面部多了些波动,是大部分男生对电子产品特有的新奇天性。
岑矜被鼓舞,抛饵道:“没有密码,直接点进去就行。”
孩子果然上钩,拇指来回刮动,盯着上面的图标出神。
岑矜说:“我存了四个手机号,我的,我父母的,还有个我朋友。在学校你有急事联系不上我的话,就联系他们。”
“好。”
“点左下角那个绿色……”正提醒,李雾已经点进那处。
“你知道啊,”她止话:“那就好。”
通讯簿里的确空旷,只有四个人:
岑矜
岑矜的爸爸
岑矜的妈妈
岑矜的朋友
女人存号的方式相当直观,正经名称依次排列,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滑稽。
李雾盯着这四个名字,心头簇簇涌出一些欲笑的情绪。
“哦,”岑矜想起自己还没试着拨过:“打给我看看吧。”
李雾按进第一个名字。
隔壁传来音乐,李雾望向房门口。
“等一下,我手机没带身上。”岑矜掉头就走,快步回到自己卧室。
床上的手机还在振动鸣唱,岑矜把它捞起,刚要挂断,手忽然停住,转而按下接听键。
“喂。”
她说。
怕他忽视,她加大音量,又“喂”了一声。
李雾听见轻微的女声,忙将手机贴至耳边。
“还生气吗?”女人的嗓音隔着听筒,像沉在水底,比真实的要更温厚些。
可她依旧自信,当即断言:“应该不气了吧。”
少年唇畔浮出浅涡,久未淡去。
他羞于让这份笑意溢于言表,稳了稳才说:“没气。”
“真的?”岑矜明显不信。
“嗯。”他低声应。
她学他道谢,照搬他语气:“谢谢,谢谢弟弟。”
“……”
不逗他了,岑矜正声,将欠着的祝福补上:“李雾,明天就是完全属于你的明天了,放开来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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