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旁青山延绵,岑矜手握方向盘,心头无缘跑出一些悔意,她出来的太冲动,孤身一人,什么都没准备,也没任何周详计划。

但车已行至高速,回头路就不再那么好走,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导航报出胜州二字时,岑矜的忐忑就被窗外风光冲淡了,她见到了久违的景象,蓊郁山头奔涌入眼,天蓝似海,仿佛置身油画之间。

她要去的,是胜州一个叫云丰村的地方,上回来已经是一年多前,还是吴复开的车,所以岑矜没有多少印象,好在有导航指引,她走得还算顺畅。

下了高速,穿越镇子,再小心拐过几道窄小山路,就到达目的地。

一辆全白的轿跑忽然停在村口,好像借地休憩的高贵天鹅,惹得过路村民纷纷打望。

有个黑瘦小孩跑来车前,踮起脚,探头探脑从前窗往里瞧,还没看清里面人长相,就被家长骂骂咧咧提着后襟走远了。

岑矜淡淡一笑,开门下来,拦住一位提桶的老头,“叔叔,请问你们村委会在哪?”

她根本不记得那孩子家的具体位置,只能先去求助当年的主任。

老头腾得停步,被她素白的脸晃了下眼,抬手颤巍巍指向一个地方。

岑矜抿笑道谢,又上了车。

就这一会功夫,车前又聚来一帮看热闹的小朋友,好似一群叽叽喳喳的灰麻雀,岑矜开窗叫他们让行,他们不动,只站作一排冲她憨笑,好像在看天外来客,岑矜没辙,只得摁了下喇叭,一声长鸣,气势十足,小雀们终于嗷嗷四散。

去村委的这一段,岑矜开得极慢,一是因为这边刚下过雨,道路泥泞,磕磕绊绊;二是村里小孩着实胆大,对车毫无畏心,不时会窜来路间,鬼探头是日常,稍一分神可能就要闯祸。

岑矜快两天没睡,全靠来前的一杯咖啡提神,丝毫不敢大意。

好在快到村委办公室时,路面开阔了些,也铺上了平整水泥,她总算能喘口气。

村委办是她尚有记忆点的地方,还跟之前一样,一间刷白的平房,院里国旗高挂,随风舒扬。这里与都市厦宇自然不能相比,但放眼整个山村,已经是非常体面的建筑了。

岑矜一下车,就见门口站了个戴眼镜的女生,她束着马尾,面容还有些青稚。她困惑地看着她。

岑矜朝她走过去。

女生问:“你找谁?”话语间,还用余光扫了下不远处的车。

岑矜直叙来意:“严昌盛严副主任在吗?”

女生愣了愣,反应过来:“你说的是严村长?”

岑矜眨了下眼:“他升村长了啊……嗯,我就是找他。”

女生努嘴摇头:“领导都去县里开会了,明天中午才回来。”

女生领着她往办公室走:“你找他什么事,我是村里的后备干部,可以先帮你登记下。”

跨过门槛,岑矜说:“还挺急的,我开了四个小时车赶过来,待会还得回去。”

“啊?[[醋。。-溜。儿文学最。快发布]]”女生诧异:“你从哪过来的?”

“宜市。”

女生猛得回头,话里难掩激动兴奋:“宜市?我在那念的大学。”

岑矜眉尾微扬:“宜大?”

女生微赧:“我哪考得上,在湖大。”

岑矜一目了然:“也不错,来这当村官了?”

女生笑了笑:“算是吧,我老家在这,毕业就回来了,”同在一个城市待过的机缘瞬间拉近彼此距离,她对这个突然来访的女人放下戒备,端来椅子招呼:“你先坐,我帮你联系。”

岑矜坐了下来,从手机里翻出那张旧照,想直接询问这女孩李雾现下身在何处,可一抬眸,女孩已经在用座机拨号。

她们相视一笑,没再说话。

女孩还是注视着她,面前的女人有着她最想成为的样子,她穿搭简单,如自己一般的白上衣牛仔裤,可她看起来截然不同,整个人纤细、素净,像一朵白茶,不争不显,却无法忽略,有着她这辈子可能都无法企及的高级——这种高级,对这个女人而言毫不费力。

岑矜再次抬起头来,见女生痴痴盯着她,不禁挑了下眉:“联系上了吗?”

女生慌忙放下听筒:“没,可能在开会,静音听不到。”

岑矜起身走过去,将手机屏幕展示给她:“你认识这个男孩吗?他叫李雾,也住在这里。”

女生聚神辨了会,认出照片中人:“他啊——他爷爷刚过世是吗?”

“对,”岑矜谢天谢地:“前年托严村长牵线,我成了他的资助人,他最近遇到了点麻烦,我就想过来看看,你知道他目前住哪么。”

“知道的!”女生仰脸:“我带你过去。”

岑矜莞尔:“我要怎么称呼你?”

“程立雪。”

“谢谢你,程小姐。”

女生喜笑颜开,这一次,发自肺腑。

——

有程立雪带路,岑矜安心了许多。远离村子的核心,山路又变得敷衍局促,开车肯定不便,深一脚浅一脚踩压过糊成一片的草茎烂泥时,岑矜只能庆幸自己穿的是运动鞋,不然真不知道要怎么熬过这段路。

沿途,岑矜努力无视脚下,让自己眉目舒展,问程立雪:“他现在住他姑姑家是吗?”

“对啊,”程立雪对这种路况习以为常,微微偏回头来:“他遇到什么事啦?严主任对他很重视的,爷爷一走就把他托给他姑姑了,就怕人孩子孤苦伶仃过得不好,住亲戚家好歹能照应着点。”

岑矜沉声:“他现在在哪读高中。”

“应该是浓溪县高。”

来时路上似乎在导航里听过这个校名,离这儿并不近,岑矜问:“他平时住校吗?”

“应该不吧,这里没多少小孩住校的,家长眼里住校就是躲在外面偷懒,还得多花钱,谁家舍得。”

程立雪说的轻描淡写,岑矜却不作声了。

走了约莫七八百米,程立雪总算停下来,她指指小坡上一户人家,“就那间,李雾姑姑家。”

岑矜举目,映入眼帘的是间平房,与这个村子大多屋舍一样,门高窗狭,不规则的石块垒出墙面,青瓦之后是浓绿到近黑的高耸雾峦。

两人穿过一爿葱茏的菜园,停在这家门前,木门大敞着,只隐约听见交谈,却不见人踪。

程立雪上前一步,重叩两下门,“有人吗——”

很奇妙,看似青涩的女生忽然就找到了合适的位置,高昂声腔里平白生出几分威慑:“有没有人呀!”

岑矜注视着她侧容,微妙地勾了下唇。

屋内有人回话:“谁啊。”是女人,一口方言。

“我!程立雪,村委办的——”程立雪也熟稔地用方言应答,说完长呼口气,回眸看岑矜一眼,无奈道:“他们都这样。”

岑矜颔首:“嗯。”

屋里人忙迎了出来,是位身着红衣的短发中年女人,她身壮面宽,眉眼口鼻又很小,一笑就挤压在一起,延伸出纵横沟壑,看起来不太舒服。

她笑着唤:“小程书记。”一双眼顺势将程立雪身后的岑矜从头扫到脚。

岑矜被这样失礼的打量,却未展露不适之色,只静立着,面庞皎皎,有股子明月高悬的睥然。

女人莫名觉得来者不善,敛起一些笑:“什么事啊,进来说,吃晚茶了嘛,小程书记。”

程立雪没立刻进去,只问:“你侄子呢,在家嘛?”

女人眉梢吊高,不甚明白:“找他做什么?”

程立雪让开身,示意岑矜:“这位女士是从宜市过来的,想看看他。”

女人收声:“她谁啊。”

“资助他的人呀。”

“啊——?”李姑姑张了张口,竭力使自己口音往普通话靠拢:“就是你啊,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位大善人呢。怎么突然就过来了,也不提前说声。”

岑矜没空闲扯寒暄,只问:“李雾呢,应该在家吧,”她垂眸,目光自手机上一掠而过:“今天周六。”

女人说:“在家,肯定在家噻,”她回头喊:“李雾!李雾?有人过来看你了!”

少顷,屋内并无动静。

女人让她们进门,跑向隔间着急揽手:“叫你出来呢,起来!别喂了啊!听不听我讲话啊。”

她的口气近乎斥责。

岑矜跟在后头,停在同一扇门前。

灶台边的少年也搁下手中瓷碗,偏头看过来。

他眉心微皱,视线触及此处的下一秒,浓眉之下本无焦距的大眼睛,变得异常错愕起来。

岑矜静静看着他,少年的面孔与相片里的有所重叠,却也有了区别,似乎更加锐利了,又或者该说,他的面貌,已变得与那双不屈的眼睛更为相匹。

他迅速站起身来,当岑矜以为还要平视他时,她已经在她不受控制上移的目光中暗暗自嘲:

原来,在她、在他们根本不以为意的时间里,柏木从未停止过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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