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隆冬。

矿山已经开始重建,大部分居民还挤在东区,人潮拥挤,推推嚷嚷。你看这路过的行人,大都匆匆忙忙,低着头走。

一个女人坐在一间书店里。

这是一家很小的书店,高高的书架,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书架旁边还支着一把梯子。阳光落在桌子上,还有她的茶里。

过了会儿,走进一个男人。

男人正是程勇,抱着一个纸箱子,在她对面坐下。两人都没有说话,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一样,程勇有些局促不安。

半晌,将纸箱子推到女人跟前。

程勇看着她徐鲁,鼻子酸了一下。这两个月来,不知道打听了多久都联系不到她。昨天,她的电话忽然过来,同意来这见一面。

瘦的不像样子,八十斤都没有吧。

程勇缓缓吐了口气,慢慢道:“这些都是整理的他的东西,还有他外面的房子,能用的也都收这了。”

半天不见她动,就连箱子都不看一下,只是静静的看着桌子某处。程勇停顿了一会儿,叫她:“徐记者?”

“我不姓徐。”

程勇一愣。

“我叫江妍。”徐鲁仍旧垂着眼,说:“江水的江,女开妍。”

程勇慢慢咬紧牙,眉头攒动,闭了闭眼,很轻很轻的点了点头,然后道:“人死不能复生,那小子要是看到你这样子怎么放心得下。”

徐鲁静静地,没有说话。

程勇坐了一会儿,便走了。也没有再说什么,就那么离开了。这一走,总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那天阳光很好,从窗外落进来。

光线洒在地面上,桌子上,她的肩膀,头发,整个人都像镀了层银光似的。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坐的她腰都疼了,目光才从没有焦距的点慢慢地,慢慢地移到面前的纸箱子里。

箱子里的东西很少,他几件夏天的衣服,一厚沓旧报纸,一个打火机,一包还没有抽完的烟,一本烈士证书和勋章,一张他和队友穿着消防服的合照,还有一个灰色的钱包。

徐鲁面无表情的看着,一样一样拿了出来。

他那么爱抽烟,打火机和香烟基本都不离身,办公室里大概也丢的是。衣服也像是穿过好几年了,旧旧的,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穿灰色衬衫和短袖。这人什么时候爱收藏报纸了?都是这两年的。

徐鲁随手一翻,就看到一篇自己的报道。

那时候她初出茅庐,啥都不会就胆子大的很,单枪匹马闯毒窝,获得一手材料,想起来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这些年她的报道,他一个不落的都留着。原来她做什么他都知道,可见了面却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还淡淡问她:“这些年都做什么了?”

徐鲁翻出那张合照瞧着。

他穿消防服的样子真的很帅,一张脸棱角分明的,薄唇紧抿,眉头也皱巴巴的,都不怎么笑,真不知道他手下那些兵是怎么忍受他的。

徐鲁慢慢地抬手,抚摸着照片上那人的脸,总看不够似的,他的眼角好像都能看出纹路,大概有笑一点一点,不然怎么会有纹路呢。

好嘛,钱包都旧成这样了。

徐鲁紧紧抿着嘴,上下牙齿咬着唇,眨巴着眼睛轻轻打开钱包,第一眼就看见夹在里边的那张她十七岁的照片,扎着马尾,青涩单纯的歪头笑。

于是再也忍不住,眼眶里噙满泪水。

她抬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对着那张照片无声的流着眼泪。直到这一刻,她似乎才真正觉得,那个人真的不在了。

从今往后的余生里,或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她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还记得躺在他怀里,他说:“真好啊,就这样抱着你,和你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度过或者有意义,或者无聊的日子,真好啊。”

“哪儿好?”

他会说:“哪儿都好。”

徐鲁忽然发现,她连一张和他的合照都没有。他们之间,没有留下任何的影像视频,她怕日子长了,连他的声音什么样子都忘记了。

他从来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脾气也坏,生气的时候会叫她,江妍,过来。

她就真的过去了,被他单手一拉趴在他腿上,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已经抬手打上她的屁股,一本正经道:“听不听话?”

她无理取闹:“就不听。”

“反了你了。”他冷哼一声,会吊儿郎当的说,“老子还管不了了是吧?”

“谁是老子?”

他又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将她翻过来抱在怀里,凑近她的眼睛,特别不要脸的说:“你说谁是老子?”

“流氓。”她嚷。

她被他公主抱,又怕摔下去,一只手扯着他的衣服,一只手下意识的拉着他的皮带。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的两只手间来回穿梭。

“裤子都要给你扯下去了,咱俩谁流氓?”他笑的下流。

那声音像是从很久很久以前传过来一样,遥远的让她不知所措。阳光落在徐鲁的脸颊上,才发现这个年轻女孩子此时已经泪流满面。

钱包里有张纸条,程勇写:“他临走前说,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不然他死不瞑目。”

徐鲁看着他那一行字,慢慢哭出声来,脆弱又压抑,听得人难过:“别玩了。”于是,她哭的溃不成军。

模糊的视线里,他好像就坐在她对面,揉揉她的头发,哄着她说:“难过就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她眼眶里含满泪水,哭着点头。然后真的就趴在桌子上,抱着他的所有遗物,双手并拢,趴在桌子上,嘴里还在低喃着,睡一觉就好了。

睡梦里想起几年前,她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每天都赶着跑各种新闻,每天都很丧。

有一天忽然收到一条陌生人的短信,说:“我们在这世上是来玩的,玩够了总会走。今天过得开心,就记住今天的开心。明天过的不好,哪怕摔的很惨,爬起来,坦坦荡荡笑笑,对这操蛋的生活说,来,咱们三局两胜。”

回顾过去的这些年,她从小循规蹈矩,读很好的小学,中学,从来都是父母同学眼里的乖乖女。后来谈了个恋爱,分手,读大学,找工作,做着不喜欢的事情,日复一日的平凡。忽然有一天,想做点不一样的,才发现活着真的太艰难了。

像从前书里写的那句让人难过的话:

“多希望有一天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在初三的一节课上睡着了,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桌上满是你的口水。你告诉同桌,说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同桌骂你白痴,叫你好好听课。你看着窗外的球场,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还充满希望。”

耳边募得响起一阵刺耳的铃声,一阵惊醒。

徐鲁迷迷糊糊的从桌子上坐起来,她不可置信的眨眨眼睛,看着前面一排排的课桌,穿着校服的同学,写满f(x)的黑板,还有戴着眼镜的班主任。

同桌碰了碰她的肩膀,问:“江妍,你想什么呢?”

徐鲁愣在那,掐了掐自己,是真疼。

“现在几几年?”她问。

“一九九八年啊,你傻啦。”

女孩子忽然哭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她看着窗外那么灿烂的天气,哭的像个傻子。

模糊的视线里,窗外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穿着灰色衬衫,寸头,一手抄兜,嘴里还叼根烟,靠在栏杆上,看着一个女孩朝他走过来。

“你家那个没血缘关系的江小叔进咱学校跟自个儿家一样,教导主任都没办法,果然社会上混的就不一样,往那一站,迷死个人嘞。”同桌看着她的样子,叹气道,“人家现在和邻班的英语课代表在一块了,你哭也没用。”

徐鲁哭着哭着,笑了。

同桌被她吓住,轻声问:“要不要我去医院帮你挂个号?”

徐鲁笑完,认真道:“我要改名。”

**

一家郊区疗养院,二〇一〇年春。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一间房里。房子的陈设很简单,一个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像是躺了很久的样子。

风吹起窗帘,男人慢慢睁开眼睛。

门口端着托盘的女护士吓得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男人缓缓转过来。女护士“啊”了一声,跑到楼道走廊,大声喊道:

“那人醒啦……”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差点要了我的命,感觉这个结局是我想到的比较合理的结局。一切都还来得及,一切也都充满希望。这个故事就写到这吧,中间的一些部分有修改,增添或者删减了一些内容,也有些bug存在,我慢慢打磨着改吧。网络版就到此结束。至于江措和妍妍是否再相遇,留在番外里写吧。来日方长,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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