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徐鲁准备了很久,五点就去了报社。

单位大门还关着,她在路边买了酸奶,一边喝一边看天。平阳路的街道从来都很安逸,可以慢慢悠悠走路,遛狗,散着心上班。

江城的天挺蓝的,也干净。

徐鲁在外边坐了好一会儿,才跑到报社大门口晃了晃。门房的陈叔这才伸着懒腰缓缓走过来给她开门。

“来这么早啊小徐。”

徐鲁笑笑:“您辛苦了。”

大爷给她开了门,又叹息着道:“我干的就是这活,你们才辛苦啊。昨晚十二点多陆总又回来了,我看楼上那灯亮了一晚上呢。”

那么晚回来干吗?加班?

她快步走到楼下,仰头看了一眼四楼他的办公室。窗帘拉开着,窗户开了一半,隐约有个身影站在那儿,好像在抽烟。

徐鲁上楼,站在办公室门口。

她象征性的敲了敲门,里面的人没有立刻出声,过了两秒才听到他说:“进来。”声音听着有些低哑。

徐鲁推开门,反手关上。

等到站定她抬头,陆宁远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桌前放着一杯咖啡,穿的还是昨晚的衬衫,领带已经卸了下来。

他看了她一眼,轻嘲道:“来这么早?”

徐鲁听出那话的意思,也不反驳,将包里的一厚沓材料放在他办公桌上,然后退后了一步站好。

陆宁远拿起翻了两页,目光淡淡的,然后扔到桌上,也没有看她,径自点了一根烟,指腹敲了敲烟灰。

“那地方有多危险知道吗?”他抬眼。

徐鲁说:“知道。”

陆宁远继续看着她,说:“报社有报社的规矩,我不可能为了你破例。成为众矢之的,对你也不好。”

徐鲁没明白他的意思。

“上面明确过矿山那个事儿已经结束了,不希望再有波澜。这一个月你跟在我后头,提了没有八次也有十次了,昨晚竟然还去车库守。”陆宁远笑了笑,“点了不少。”

想起昨晚,徐鲁的脸颊有点烫了。

“你说得对,做了陆总两年,杂事太多记性是不好。可是有很多事,就连我都没办法。”陆宁远神色凝重了几分,“懂吗?”

徐鲁慢慢沉下心来:“你要反悔?”

陆宁远怔了片刻,笑了一下。

“我要真反悔,你现在能站在这?”陆宁远说,“难道在你心里,我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

徐鲁敛眉:“我没那么想。”

“昨晚跟我讲道理剑拔弩张的人哪去了?”陆宁远笑,“今天说话倒没那么带刺,我还有些不习惯。”

徐鲁深吸一口气。

“我昨晚也说过了,这个事儿我查定了。你不让我去我也会去,大不了我自己一个人做,没什么好怕的。”

陆宁远问:“死也不怕?”

徐鲁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看起来竟然还有些一些忧伤。陆宁远蓦然愣住了,他吸了吸脸颊,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她缓缓开口:“会怕疼。”

陆宁远面色舒展了一些,然后笑了声。他摁灭了指间的烟,又喝了口咖啡,兴致莫名好了起来。

“早饭吃了吗?”他问。

没等到他松口给个准话,徐鲁一直绷着。听到他忽然问起这句无关的话,一时有些拿不住这人在想什么。

“吃过了。”徐鲁想了一下说,“我听陈叔说您昨晚凌晨回来加班,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没什么就不能回来了?”

徐鲁无话可说。

陆宁远看她一脸憋屈的样子,笑道:“回去也是一个人,还不如来这,至少有工作忙,不至于太无聊。”

徐鲁等的着急,可他一脸淡定的样子。

她正要开口,听他道:“一晚上没睡,还真是有点饿了。门口那些小吃摊味道怎么样,帮我去买一份。”

说完从钱包了掏出两张一百,放在桌上给她。

他确实看着很疲惫的样子,跟她说话笑起来眉眼也有些倦意。徐鲁看了一眼桌上他的钱,没动。

徐鲁问:“您想吃什么?”

陆宁远:“随便。”

“有豆浆油条,豆腐脑,葱花饼手抓饼,包子鸡蛋,南瓜粥黑米粥小米粥,清汤米线,还有南方小菜。”徐鲁说完,问,“您想吃哪个?”

陆宁远等她说完,笑了。

“背菜单呢。”他好笑道,“我履历记那么熟,背个菜单对你也易如反掌,看来记性还真是不错。”

徐鲁:“……”

“你平时都吃什么?”

徐鲁:“都吃过,每天换着吃。”

“今天吃的什么?”

徐鲁:“豆腐脑和酸奶。”

陆宁远翻开身边的资料夹,头也不抬道:“那就这个。”

“太少了吧,我饭量比较小,您肯定不够。”

他的手机这会儿响了起来,陆宁远看到来电挑了挑眉,拿过手机看她一眼说:“你看着办。”然后走到窗边接起电话。

徐鲁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陆宁远看了一眼关上的门,对手机那头的人笑道:“没打扰到您吧?”

“十年没睡过懒觉了。”那人道,“这么多年你小子第一回拜托我,能不上点心吗,已经妥了。”

陆宁远道:“让您费心了。”

“一句话的事儿。”那人说,“就是有些好奇,哪个女孩子让你这么费心?大半夜的打电话过来。”

陆宁远笑说:“让您见笑了。”

“别跟我说套话。”那人笑呵呵道,“三十的人了早该成家了,那姑娘什么样儿那天带过来我见见。”

想起徐鲁那性子,陆宁远笑笑:“正追呢。”

“还没追上?”那人惊讶,随即大笑,“那我真得见见了。”

寒暄了一会儿,陆宁远才挂断电话。他站在窗前往下看,没多久就看见徐鲁拎着一个大袋子走了进来,和陈叔笑着打招呼。

这样的笑,到他这,看着是笑,实则疏离。

陆宁远坐回到椅子上,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想起有一年从北京回来去拜访著名文学家江河,一进那个家就感觉到异常的温馨。屋内很寂静,他们坐在阳台谈话。

过了会儿,有个房子发出乒乓声。谈话中断。江先生进了那个房间,他站在客厅等,听见屋里一个女孩子没有生机的声音,轻轻地,像是怕吵醒谁的样子,说:“爸,我不想念书了。”

墙上挂了一张合照,中间的女孩笑的极甜。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徐鲁。在照片上。后来就是四年后了,她来报社应聘,简历上贴着她的照片,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陆宁远平静的看去。

面前的女孩子和记忆重合,陆宁远瞥了眼她手里的袋子,笑问:“这么多?”

徐鲁将袋子拎到他待客的桌上,说:“我还怕不够,这些小吃都不管饱。”

陆宁远嗯了声,笑了。

他用手指拨了拨袋口,豆腐脑两份用盒子装着,酸奶两杯,还买了一屉小笼包,带着一小盒蒜汁。

“够吗?”徐鲁探过来问。

陆宁远收了手,抬眼看她。

“我是有多能吃。”他说,拎出一份豆腐脑放她跟前,“这个归你。”

徐鲁立刻摇头:“我饱着呢。”

“那就陪我吃。”

他说这话语气很淡,又有着不容置疑的口气。

陆宁远没再看她,低头大口吃起来。两三下就解决掉一半。男人吃起饭的速度果然都很快,饶是这么从容淡定的男人也这样。

徐鲁坐在一边看。

陆宁远吃的差不多了,用纸巾擦了擦嘴,这才看她。徐鲁正襟危坐,盯着他看,眼睛瞪得圆圆的的样子有些好笑。

他将纸巾往袋子一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

“打开看看。”陆宁远扬了扬下巴。

徐鲁不明所以,将文件拿过来翻开。里面夹着一张纸,是一张特派她去矿山电视台的临时决定。她一愣,倏地抬头看陆宁远。

“上面拨了几个人去地方上调研,矿山有一个名额。”陆宁远此刻目光冷静,语气严肃,话到这又变轻佻了,“连续半年没有做过什么功绩,提早收拾东西报道去吧。我说过,报社不养闲人。”

他的意思徐鲁怎会不明白,一时难以言喻。

“那地方苦得很。”陆宁远说,“受了委屈别找我哭就行。”

徐鲁咬着唇笑出来:“谢谢陆总。”

陆宁远看着她笑起来的样子,一瞬间有些动容。他不动声色的移开视线,按了内线吩咐道:“召开编前会。”随即挂掉看她一眼,“你可以走了。”

徐鲁抱着文件,退出办公室。

她一路蹦蹦跳跳,看起来有点傻。这事搁别人身上早哭去了,从江城一线调去一个鸟不拉屎的荒凉小县城,搁谁都受不了。

徐鲁像打了鸡血似的,屁颠屁颠的回自己办公桌收拾东西去了。这一收拾还真有一些不舍,毕竟在这地方呆了四年,收拾完只装了一个小纸箱。

她抱着箱子出来的时候,方瑜站在大门口。

徐鲁满怀舒心的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太阳和报社的百年大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目视着前方看方瑜,慢慢笑了。

陆宁远站在窗前看,重重的抽了根烟。

方瑜朝她走过来,接过她怀里的箱子,随口问:“想吃什么?”

“什么都想吃。”徐鲁歪着头说,“没想到我人缘这么不好,走的怪冷清。”说着叹了一口气,忽然呲牙一笑,“不过真爽。”

方瑜嗤笑:“出息。”

徐鲁乐了一下。

“别人都是想着法的往上窜,你倒好,直接跑去山沟里。”方瑜气道,“那地方多偏多穷你不知道吗?陆宁远怎么想的。”

“他说报社不养闲人。”

“内部早传开了,说你顶撞上司,不服管理,没功绩没贡献不团结没合作精神,没开你算不错了。”

徐鲁笑:“挺好。”

“疯了疯了。”方瑜哀叹,“你这女人真是疯了没救了,这一去猴年马月才能回来你知道吗?万一一辈子扎根到那儿你想过没有?”

“矿山挺好,有山有水,听说每年有半年都在下雨,我喜欢雨天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好是吧。”

“我看你是有病。”

徐鲁笑,不置可否。

她们在外头吃了饭,一起回了徐鲁的小公寓。方瑜一进门就往床上一躺,老佛爷似的指挥着:“给姑奶奶我倒杯水来。”

徐鲁乖乖的伺候着,说什么做什么。

过了会儿方瑜问:“什么时候走?”

徐鲁说:“后天。”

“别看在一个省,千万里远呢,以后谁陪我喝咖啡逛酒吧压马路吃中山路的翠花糕啊。”方瑜唉声叹气,“难受死了。”

“放假了你可以来看我。”

“别,又是火车汽车公交车,还得爬座山,回来不得废半个月。”方瑜哼一声,“你回来看我。”

徐鲁应着:“行。”

方瑜不说话了。徐鲁也不说了。两个人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一起吸气呼气。外头的天还亮着,夕阳照了进来,打在墙面上。

方瑜说:“去了注意点安全啊。”

徐鲁:“嗯。”

方瑜:“我明天要去临市有个采访,赶不回来了,就不送你了。”

徐鲁:“好。”

**

江城最近天气多变,中午还是艳阳高照,晚上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徐鲁离开的那个上午,天气刚刚放晴。

没有直达的火车,要在中途转车。

徐鲁坐了三个多小时的车,又倒腾长途汽车坐了六个小时才到了矿山县城。这里四面环山,一眼看过去荒凉一片。

车站简陋破旧,门口停着几辆面包车。

徐鲁拉着箱子出了车站,四处望了望。已经下午六点,夕阳还挂在天上,火辣辣的烤着这座山城。她在路边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一辆出租车。

山城树林多,雾大,出租车都是醒目黄色。

徐鲁坐在车里看窗外,冷凄凄的样子。这是她拼死拼活争取要来的地方,可一到这,她的心也跟着凉下来。

“姑娘,你还没说去哪儿?”

徐鲁这才回神道:“矿山电视台。”

“去那儿干什么,拎这么一大箱子。”师傅说,“那地方破旧的不行,没一个做实事的,都是样子货。”

徐鲁哦了声:“你怎么知道?”

“这个上个月山上出了坍塌,闹出人命了都,记者一去,屁事没有。为啥?还不都是拿了钱封了嘴。”

徐鲁问:“这事您听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

徐鲁抿嘴不吭声了。

她看向窗外,身后远处有几辆红色卡车慢慢开过来,靠的近了,才看清是消防车。速度很快,倏地就从她眼前开了过去,整整齐齐划开了一道路。

师傅哎呦一声:“又哪儿出事了。”

徐鲁眉头皱紧,将头探出窗外看。路边的行人都让开了一条道,指着前方的消防车说话。隔着灰尘和人流,徐鲁看到了四个字:矿山消防大队。

“师傅。”徐鲁说,“跟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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