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我可不想被人看见,宣副官,您哪里有个方便的地方,我略坐一坐就走。」目光里带了一点恳求。

一位女子受了伤,又这样相求,凡是有风度的男子都不能置之不理的。

宣怀风只好搀着她去了副官室,让她坐下。

正打算去给她找一点药来,梨花说:」别弄这么些大动静,唯恐人家不知道吗?您看那办公柜上有个玻璃凉水瓶,劳驾您,把它取过来,我用这水敷一敷就好。」

宣怀风把凉水瓶取过来,梨花用自己的手帕子湿了,贴在右脚踝上,权当冷敷。

宣怀风看她脱了高跟鞋,把一只雪白的脚丫子横在对面椅子上,把眼睛别到另一边,隔了一会,才好奇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梨花早猜到他有此一问,水灵灵的眼睛盯着他瞅了片刻,笑答道:」换了是另一个,我准不说实话的,随便找个什么缘由搪塞过去就好了。不过既然是您开口,我只好如实相告,只是有一件,我说出来,您可不能追究到底。」

宣怀风道:」你说吧,我也只是随便问问,能追究什么?」

梨花抿唇一笑:」您有所不知,我刚才匆匆下楼,躲的正是您呢。」

宣怀风更奇:」你躲我干什么?」

梨花这才悄悄说:」您也知道,像我们舒燕阁那样的地方,须得常有一群熟客捧场,才支撑得下去。既是熟客,不但会到阁里,偶尔也会叫姑娘到外头来会面的。今天贵部里,就有一位官老爷,叫了我的条子。谁知道我刚到,您和您那位总长大人就到了,倒把我那客人唬了一跳。这事要被上司知道,他这官还当不当了?就为了这个,他急急地要我藏起来。您刚才巡视的时候,我就躲在柜子后头看呢,哎呀,您穿着长官的衣服,前面有人领路,谁见了您都不敢抬头,可真威风极了。」

满是赞叹羡慕的眼睛,往宣怀风身上一溜。

宣怀风反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梨花说:」等您一走,我为了不牵连到我那客人,自然要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没得白坐着让人揭发。没想到在楼梯上就被您抓个正着。可见啊,人不能心虚,总是越怕什么,越撞什么。」

她虽这样说,脸上却没有惧色,笑盈盈的,似乎这件事很有趣味。

宣怀风问:」你那位客人,是哪个部的?」

梨花嘻地一笑,用手指按在自己唇上:」您不是说不追究吗?怎么说话不作数?我要说出来,他少则挨一顿骂,多则说不定连公职也没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宣怀风问:」部员在公署里叫姑娘,难道这样的事常有吗?」

梨花说:」有一句老话,叫天下老鸹一般黑。您就没听过?」

宣怀风听她这样说,知道这种事是常有的了。

心下一叹。

不管上面怎么三申五令,下面阳奉阴违,也够呛的。

梨花看他不吭声,偷偷打量他神色,心里蓦地有些发虚,想了一会,一只玉手轻按在他臂膀上,柔声道:」您别生气,现在哪个当官的不这般呢?说是民国,我看啊,和从前皇帝老子在的时候差不多几分,就算原本是好人,只要当了官,手里握了权,眼睛里见了钱,就都成了色心坏肠。世道如此,您何必和世道生这划不来的闷气?」

她停了一停,神色忽然一动,似乎想起什么来,说「对了,我和您说另一件事吧,这事倒和您有点干系。」

宣怀风问:」什么事?」

梨花问:」上次您和白总长来舒燕阁,有个唱粤调子的女孩子,叫小飞燕的。您还记得她吗?」

宣怀风立即想起来,说:」怎么不记得?她和我还是老乡呢,她怎么了吗?」

梨花便先叹了一口气:」依我看,她要是那一日随了您去,就算当个端茶递水的丫头,也是有福的。可叹您这高风亮节,执意不肯要,她干爹王老板恰好有点事要求人,转手就把她送给了一个姓张的团长。」

「竟有这样的事?」宣怀风吃了一惊:」糟了,这岂不是我害了她?那团长对她很不好吗?」

梨花说:」唉,一个只会带兵的大老粗,得到一个十几岁的漂亮女孩子,哪会不喜欢?那团长开始待她倒是不错的。可他的家眷是常年随着他的,现就在城里,这样一来,事情就糟糕了。团长不待见她还好,一显出喜欢她,团长的正房太太自然不高兴。」

宣怀风问:」那个团长管不住他太太吗?」

梨花一哂:」人家是原配老婆,正经在家乡明媒正娶的,伺候了公婆好些年,和丈夫一同熬了苦日子过来,又生了两个儿子,这么多的功勋在那摆着,哪一点不比小飞燕这种半路进门的高上几筹去。团长虽然是粗汉,对上他这糟糠之妻,却是束手无策。一来,他对小飞燕也过了新鲜,在外面又常有更新鲜的野味,二来,家里太太为了小飞燕的事,一连吵了几场,于是他一心烦,索性就把小飞燕交给太太管,自己丢开了手,只管在外头快活。因此,太太更把气撒在小飞燕身上,名分上是个妾,实际上只把她当三四等的丫头使唤,要骂就骂,要打就打,常只为了一件小事,要她在大日头底下罚跪,吃的也是有一顿没一顿。」

宣怀风听了,难免内疚懊悔,不禁又问:」不过别人家的事,你怎么就知道了?」

梨花说:」我本来并不知道。就是前几日,有个小姑娘被人送到阁里了,哭哭啼啼地告求,我仔细一看,才知道是她。也是我多事,走过去问了问,她就一边哭,一边把这些事告诉了我。原来那团长太太还是容不下她,说她偷了钱,要把她卖到舒燕阁。她这样年轻漂亮,又学过弹唱,阁里的妈妈倒是挺想收下的。可还没付钱,团长家的人又回来了,说要把她接回去。大概是想着把个小妾卖了进窑子,名声不好吧,临时改了主意。唉,要是我,倒甯愿卖进来算了,起码有吃有穿,谁不是人生父母养?我瞧她瘦得小胳膊上那么一丁点的骨头,真是怪可怜的。宣副官,您是有权有势的人,能不能帮一帮她呢?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满怀期待地看着宣怀风。

不消她说,宣怀风也起了义愤之心。

但事情却不能无头无脑地去做。

他沉吟一会,皱着眉说:」如果是可以用钱赎她出来,那不在话下,要多少钱,我只管去筹。不过,她现在是人家的妾,就算我们肯花钱,人家也未必肯让我们赎她。想把事情办干净,先要过了她丈夫那关才行。你有没有问小飞燕,那位团长全名叫什么?带的是哪里的兵?在哪里办公?」

梨花笑道:」我们就见那么一下子的面,哪能问这么多。不过她有和我说,团长和她是一处家乡的,还常夸她唱粤曲唱得好呢。所以我想,那团长多半也是广东那头的人。对了,最近城里广东来的军大爷特别多,别的地方不算,光我们舒燕阁就几乎晚晚都有说着广东腔的客人,穿着军装,领着护兵,凶神恶煞的。不过,出手很大方呢。不知道小飞燕的那个张团长,是不是也是那一伙的。」

宣怀风听说是广东来的,心里早想起了昨日遇到的那一伙人。

要是这样,倒可以找三弟打听一下。

想到这里,宣怀风便对梨花说:」你放心吧,这事有我一份责任,我不会袖手旁观的。先让我打听一下消息,等确实了,我看看有什么办法帮她。」

梨花也非常欢喜,说:」若真是这样,我可也算帮衬着做了一件好事啦。」

这时,她脚踝上的痛也减了不少,就说要回舒燕阁去。

宣怀风问:」要不要我叫车送你回去。」

梨花忙摆手:」您可别忘了,我现在是个不该在公署出现的人呢,叫起车子来,岂不让所有人都知道了?不必,您只管放我一个人悄悄地出去,自己雇一辆黄包车,无声无息地走了才好。」

宣怀风无缘无故,反成了掩护的帮凶,自己也觉得好笑。

没办法,只好把梨花搀到门边,给她开了门。

梨花写了一张小纸条,大有情意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您要是把小飞燕救了出来,给我一个准信,让我也为她高兴高兴。舒燕阁也有电话的,号码写在这,可别不当一回事的丢了。」

把纸条塞在宣怀风上装口袋里,咬着下唇一笑。

这才跨出副官室的房门,扶着墙慢慢走了。

宣怀风让梨花走后,自己在副官室里思忖了片刻。

上次见到三弟,宣怀风写了白公馆的电话给他,却走得太急,没记得问三弟要电话。

早知道,就该要个联络的方法。

现在可好了,有事要找三弟,一时反而不得。

不过既然梨花说了,最近城里带广东兵的人多,估计也不会太难找的,宣怀抿现在好歹也是军长的副官,应该一问就能问到。

要是孙副官有空,这件事倒可以拜托他。

宣怀风想到这,干脆出了副官室,上楼到总长办公室去。

举起手,才敲了两下门,房门猛地一下子从里面拉开了。

白雪岚就站在门前,一边握着他的手臂,带他进办公室,一边问:」逛哪去了?花了这么大半天的。再不回来,我可要亲自找人了。」

宣怀风说:」我在副官室等孙副官,可他一直没下来。」

「他啊?我叫他到外头办一点公务去了。」

「怪不得。」

宣怀风本来想暗里请孙副官帮忙的,现在只能暂时不做声。

白雪岚让宣怀风坐在他的椅子上,端了一杯半温的茶给他:」喝一点吧。」

宣怀风见他不避嫌,径直拿了自己的杯子共用,倒有些羞涩,又不好拂他的好意,便低头喝了一口。

白雪岚笑着看他喝茶,手举起来,顺着他的额头抚上面的几缕黑短发,一边问:」各处都看了吗?有看见什么好玩的事没有?」

宣怀风刚想张嘴说小飞燕的事,猛一想起这人惊天动地的醋劲来。

要说小飞燕,先要解释和梨花的相遇。

若解释了相遇,恐怕副官室两人独处那一段,也就少不了解释了。

如此接二连三的解释,在别人也许没什么,在白雪岚,却不知又能生出多少古怪的猜疑来。

宣怀风越往下想,越觉得不宜开口,敷衍着说:」都差不多,一时片刻看不出什么。」

顿了顿,又说:」不过,防患于未然,我觉得各部里一些规矩还是要重申,办公时能做些什么,不能做些什么,都要说明白。免得有的人到了公署里,总忙着做些私事。」

白雪岚邪魅地一笑,问:」你倒猜到我的心,知道我打算在这办公室里和你做些私事?」

宣怀风不料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歪话,猝不及防,耳根子都红了。

白雪岚一歪身,半边坐在办公桌上,低头看着他:」别怕,你猜到我的心,我自然也能猜到你的心。这样才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

宣怀风被他轻薄话说多了,总不能老是忍着,反抗似的问:」你猜到我什么心?我有什么心思让你猜?」

白雪岚说:」你心里想着我们应该吃过晚饭才办私事的,要是现在办,既不是场合,又不是时候,对不对?」有趣地低笑。

宣怀风当然明白那些晚饭后的「私事」是什么,原来白雪岚时时刻刻不忘的。

竟像是等着钟点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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