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剩了。」

宣代云讨厌林家,已经是当众表态的了,挂林奇骏的电话,那简直太理所当然了。

这一点,宣怀风也无能为力。

想起自己被姐姐压制得不敢言语,和林奇骏的遭遇应该也算一致,便不好说林奇骏什么,站在放电话的小半身柜旁莞尔一笑。

自此,两人又友好起来。

谈了十来句话,宣怀风眼一挑,猛地看见窗外似乎有影子闪了闪。

他担心是公馆里的听差,又来听壁角给白雪岚报信好领赏钱的,不敢再长谈下去,急忙说,「我该挂电话了。」

林奇骏叹道,「这样就挂了吗?你现在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让我可怎么好?明天我打电话到白公馆,你记得接,好不好?」

他声音实在忧伤可悯,宣怀风仔细想想,也觉得自己辜负了他,不由愧疚,不禁冲口而出,「你不用打电话,我去看你吧。」

「你当真?」林奇骏唯恐他反悔,忙道,「那好,你也不用到林公馆,这里我们说什么都不方便。还是华夏饭店,我请你吃大菜。」

宣怀风受过林太太的挑剔,本来就不想上林公馆,到华夏饭店倒是不错的,只是不放心林奇骏的身体,再三地问,「你真能出门吗?别出来一趟又病得重了。我听别人说,你的病看起来三四天都别想出门的样子。」

林奇骏说,「又不是什么要紧的病,怕什么?那都是一群下人们哄着我母亲闹出来的事,一点风吹草动就不得安甯,好像我是面糊捏出来似的。我就只怕你那边,雪岚肯放你出门吗?」

宣怀风心里蓦地一震。

做贼心虚得紧,连话筒都险些抓不住。

身子晃了晃,一会儿才站稳,思忖奇骏的语气,倒好像并没有别的意思,喘了几口气,才敢再把嘴凑到话筒旁,勉强笑道,「为什么他不肯放我出门?我做副官的,告一天假都不行吗?」

林奇骏说,「那就最好不过。」

两人便依依不舍地道了再见。

宣怀风放下电话,呼出一口气,跨出电话间的小门,骤然脸色一变,停了脚步。

张戎就站在右边墙根上,看见他瞪着自己,几步就赶了过来,笑着叫了一声,「宣副官。」

宣怀风心里一股气愤,沉声问,「我在房里打电话,你隔墙站着干什么?」

张戎当惯差的,一听宣怀风话锋不对,知道他疑心自己,笑嘻嘻地说,「宣副官,您可冤枉我了,我是受年太太吩咐,要我过来请您的。不想您正打电话呢,又不敢打扰您谈电话,就只好站这儿等您出来。」

宣怀风听见姐姐找,无暇和他再计较,匆匆赶到花厅。

果然,宣代云还呆在那儿。

一见宣怀风进来,就埋怨起来,「怀风,你送个客,把自己也送了不成?跑了半天,倒把我晾在这里。」

宣怀风连忙道歉,「是我的错,刚好遇到一点公务要立即处理的,就先赶去做了。」

在宣代云隔着一张小圆桌的对面椅子上坐下来。

「怀风,」宣代云忽然朝他使个眼色,「你过来。」

怀风不知她又有什么事,站起来,把椅子搬到她身边坐下,问,「怎么了?」

「有点事,我要问问你。」

宣怀风胸里咯噔一下。

不会刚才的电话就让姐姐知道了吧?

耳报神竟这么快?

宣代云却不知道他这点子心事,瞅瞅左右无人,压着声音问,「你们海关总署,最近是不是不大妥?」

「这话我不懂了,什么叫不大妥?」

宣代云拿着手绢往他肩膀上一拍,正色道,「别给我装糊涂。我听外面很多传言,说海关总署最近总出事,好像有个官员被人敲了黑棍,还有人说……似乎白总长得罪了什么人。」

宣怀风大概已经知道是说什么了,只是笑着宽慰,「外头的传言,有几个是可以入耳的?现在匪盗横行,寻常人被敲黑棍的事常有听说,也未必是冲着哪个总署哪个衙门去的。再说,哪个总长不得罪几个人?姐夫现在当个处长,难道他就不得罪人?对了,姐夫也是海关总署的,姐姐怎么不问问他?」

「问他?」宣代云娇哼一声,「当了处长才那么几个月,完全抖起来了,张嘴闭嘴就海关公务,衙门机密,很不屑我们这些听传言的妇人们呢。最近又开始往外野,天天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忙什么。」

宣怀风蹙眉道,「不会又在外面弄了个人吧?」

「那倒没有。」

「你怎么知道。」

宣代云眉眼横过来,笑着对他一瞅,「你呀,只是外头看着聪明,里头就一颗糊涂心。男人在外面偷不偷腥,家里老婆能不知道?光是身上带回来的脂粉味就瞒不了人。」

宣怀风也笑了,「姐姐鼻子有这么灵就好。」

宣代云忽然又把话题转回原处,「这么说,海关总署真的没什么不妥了。」

宣怀风浅色的唇轻轻抿着,露出一点笑意,问她,「妥又怎样?不妥又怎样?」

「我也只担心你这个弟弟罢了。既然没什么不妥,那当然最好,盼你真有个安身立命之处。说到底,白总长也待你不薄。」宣代云说完,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不过,现在时局乱得很,一会儿这个上台,一会儿那个上台,大官们也走马灯似的换。你在海关总署里做事,最要紧是不要陷进什么是非窝里,要是真的遇到麻烦,你记住姐姐一句话——赶紧的早早抽身。」

「姐姐……」

宣代云看宣怀风露出正容,一副要辩驳的模样,噗嗤一笑,「好啦!我知道你不接受我这些世俗的观点。现在的年轻人,真不知是怎么想的,头一等大事,就是要为国家去献身。安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逞一时之勇,就为国献了身,那父母至亲又置于何地了呢?我要你入政府公职,是要好好过日子的,可别学了他们。」

宣怀风听得十分无趣,转头不断地叫听差换热茶,上瓜子。

宣代云道,「我明白,我的话你是听不进去的,白费我许多口舌。我回去了。」说着就懒懒地一手撑着腰站起来。

宣怀风忙站起来说,「吃过饭再走吧。」

「不了,张妈熬了补胎药等着我回去呢。」

此时宣代云已有五个月身孕,肚子鼓胀出来,走路也渐露艰难。

宣怀风唯恐她摔着,两手小心翼翼地扶着,一路送出白公馆大门。

亲自把姐姐送上后座做好,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掏了掏口袋,头探到前车窗边,塞了一张五块钱给司机,再三叮嘱,「不管有没有遇上急事,车一定要慢慢开,越平稳越好。尤其万万不能急刹。」

宣代云在后面笑道,「呵,你倒真阔气了。」

宣怀风目送年家的汽车远去,见果然开得很慢,才放心地返回公馆。

刚走到回廊,忽然听见一个人叫他名字,扭头一看,原来孙副官就站在假山阴影底下向他招手。

宣怀风一笑,转身上了小石桥,到了孙副官跟前,问,「找我有事?」

孙副官说,「见你打个招呼不成吗?不过,既然劳动你老远走了过来,刚好,再请教一个问题。」

宣怀风问他要请教什么。

孙副官说,「有种西洋乐器,现在很时髦流行的,叫梵婀铃,宣副官会使不会使?」(梵婀铃,即小提琴的音译。)

宣怀风说,「原来是这个。孙副官想学?」

「我?」孙副官连连摇手,「算了算了,哪有这种闲工夫,学说洋文已要了我半条命去,再加上西洋乐器,那真不得了了。是这样的,六月的时候有个公办的同乐会,规模很大,不但各位署长总长,连总理也要参加的。于是以廖总长的太太为首,一群官太太官小姐组成了筹备委员会,商量起办什么活动,都说请戏班子太落后,但若没有戏台,又太冷清,没有乐子。想来想去,唯有各署各部都出几个节目,而且必要就任公职的人上台献艺,才算是同乐的真意。」

宣怀风笑道,「这些太太小姐们,真是活泼人。」

孙副官也是一脸奈何不了地苦笑,「女人太活泼了,也是不好招架的。出节目也就算了,听说是怕雷同的节目太多,要是人人都拉二胡,那又没有乐趣了。所以写了不少纸条,每张纸条上指定一样事,每处出什么节目,都要抽签来定。我今早就被廖太太打电话催着去抽条子了,一抽两个。」

宣怀风问,「不会就是抽了梵婀铃吧?」

孙副官说,「正是!正是!一个是琵琶,那不消说的,总署里这么多官员,总有一两个家眷会这门道。只是梵婀铃却叫人头疼,连问了好十几人,个个都没碰过。要是再去,提要求说换一样,未免显得我们海关总署里无人了,连个会用西洋乐器的都没有,连总长脸面上也不好看。幸好,宣副官是喝过洋墨水回来的,这种西洋玩意儿,多少也会一些吧。」

宣怀风沉吟道,「会是会一点,但是学得浅,拉得不好,真是在众人面前正儿八经地卖弄起来,一个不好被人喝了倒彩,更丢总长的面子。」

孙副官忙笑道,「宣副官,你万万不要太谦逊。只看你读书就知道了,像你这样的聪明人,又比别人勤奋用功,既然学过,绝没有学不好的。再退一万步,就算学不好,那也不要紧,谁真的懂分这些西洋乐器演得好坏了?弄点声音让他们听听就行。拜托,好歹帮我救一救这个场子。」

自从宣怀风进了白公馆,孙副官从旁帮了他不少忙,尤其熟悉公务方面,算得上半个老师。

宣怀风看他为难,也不好袖手旁观,应诺道,「好吧,既然孙副官这么说,我就厚着脸皮献丑了。不过,我先坦白,这梵婀铃我也只是从前练过一阵子,撂开很久了,手也生,谱子也忘了大半。若真要重拾起来,非要找一把梵婀铃,配上琴谱好好练几天才行。」

孙副官毫不犹豫道,「这个你放心,我准保把东西备齐,不是明日,就是后日。」

两人说完了事,分头走了。

刚好又有总署里下级官员拿了大叠文件到白公馆,让听差抱了进来。宣怀风当了三个多月的副官,已经渐渐接手了不少差事。

他在后院里遇见听差,把听差抱着的文件最上面的两份拿起来,揭开看了看,是海关总署下各处新职员履历表,并各处职员工作考核表。

这些例行公务,向来用不着白雪岚亲阅的。

宣怀风便对那听差说,「孙副官有事情忙去了,这些你放到我房里,我看看就好。」

回到房里,关上门,拿起一支钢笔,一边看,一边在文件上打勾勾,遇到觉得不是很妥的,就把文件纸抽出来放另一边,打算等孙副官回来了,请他也看一遍再批。

默默埋头工作。

等把眼前一整叠文件都看完,抬起头来,只觉得眼角和脖子都酸酸的。

再一看墙上的摆锤挂钟,微微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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