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特别爱吃肉,一顿不吃她浑身难受。

扬州的苏家,家境还算不错的,隔三差五就弄顿鸡鸭鱼虾,可苏锦是父母双亡的小可怜,爷爷奶奶不疼,大伯父大伯母更是苛待,每次家里做了好菜,一群人就不让苏锦上桌,只给苏锦吃剩饭,一点肉腥都不留。

越是吃不着就越惦记,馋了那么多年,后来嫁给冯实自己有钱了,苏锦开始顿顿吃肉,把自己养得胸脯鼓鼓脸蛋比豆腐还嫩,把冯实养得红光满面肌肉结实干起活儿来更有劲了,小阿彻也白白胖胖的,一家三口就跟锅里的大白包子一样,滋润无比。

可惜出了一次远门,苏锦瘦得男人两手都能掐住腰了,大病两场的阿彻更是成了皮包骨头。

因此,苏锦自掏腰包,一口气买了二十斤猪肉、十斤排骨、十只猪蹄、十只鸡,再加上米面白菜以及摆摊卖包子要用的各种器物,将二两银子花的一分不剩。

这么多东西,苏锦、刘婶肯定拎不动,托各家铺子伙计陆续给送到了千户府。守门侍卫看到猪肉排骨,激动地喉头滚动眼冒狼光。千户大人过得太艰苦了,除非打猎猎到野味儿,否则整个府邸唯一的肉,就是他们这些大活人。

货比人先回,苏锦、刘婶回来时,一个比较油嘴滑舌的侍卫笑着问刘婶:“大人有喜事了?”

刘婶就朝苏锦努努嘴,笑吟吟道:“那都是阿彻他娘买的。”

侍卫既惊讶苏锦的大手笔,又失望他们没肉吃了,千户大人豪爽,有肉大家一起吃,冯实两口子肯定不会分他们。

苏锦却笑道:“我们远道而来,以后还要靠军爷们多多帮衬,今儿晌午咱们都加菜!”

两个侍卫立即咧嘴乐了,纷纷管苏锦叫小嫂子。

苏锦十分舒坦,用点肉换个好人缘,值。

晌午苏锦亲自下厨,弄了三道菜,一道大白菜炒五花肉,一道肉丝跑蛋,还熬了一锅香喷喷的排骨汤,料放的都特别足,娘俩与刘婶母女一起吃的,再给前院刘叔、阿贵与两个侍卫送一份,萧震、冯实要等傍晚才回来呢。

“阿彻多吃点。”饭桌上,苏锦连连给儿子加菜。

阿彻端着碗避开:“娘吃吧,我这儿还有。”

苏锦见儿子碗里确实还有块儿大排骨,这才作罢。

“阿彻也吃点鸡蛋。”漂亮秀气的男孩子,春桃忍不住想与阿彻更熟些,夹了一块儿炒得鲜黄的鸡蛋递过来。

阿彻抬眼。

春桃有些腼腆的笑,目光清澈淳朴。

阿彻抿下嘴,伸出碗去接。

春桃高兴极了,苏锦瞅瞅儿子,心里也很是欣慰。她希望儿子明白,世上有以嘲笑别人为乐的小人,也有心地纯良的好人。

饭后,春桃邀请阿彻去看她养的两只兔子,阿彻看眼母亲,才点点头。

苏锦很清楚,儿子并不是喜欢看兔子,而是出于礼貌,没有拒绝热情的春桃,不管怎么样,儿子肯与人接触,苏锦就满足了。

小孩子们去玩,苏锦喊来阿贵,趁着晌午日头暖和点,开始准备明早的包子。阿贵也是扬州人,今年十六,比苏锦小三岁,原本是个孤苦伶仃的小乞丐,苏锦还没出嫁前就认识他了,经常背着大伯父大伯母偷包子送给阿贵。后来苏锦自立门户,缺个帮手,就把阿贵叫来,问阿贵愿不愿意跟她干。

阿贵当然愿意,瘦猴似的少年郎,洗洗脸换身衣服,养了一个月,脸上有点肉了,模样居然还挺清秀。图吉利,苏锦为他改名叫阿贵,阿贵没有辜负恩人的期待,踏踏实实地跟着苏锦学做包子,如今手艺与苏锦不相上下,如果不是阿贵能干,苏锦一天也做不出那么多包子,除非不要命地忙。

苏锦新买了一张案板,她切白菜,阿贵剁肉,到底是男人,十六岁的阿贵比苏锦有劲儿。

刘婶洗完全府的衣服过来,就见盆里馅儿都要堆满了,苏锦阿贵面对面坐着,低头捏包子呢,速度奇快,一会儿就一个,捏的还特别好看。灶膛两个大锅都烧着水,一边蒸肉馅儿包子,一边蒸菜馅儿包子。

“锦娘,你这架势,准备捏多少个啊?”刘婶目瞪口呆地问。

苏锦笑:“先做五百个吧。”

这几日苏锦有个惊喜的发现,北地天冷也有好处,她可以白天做包子,蒸熟了连着蒸屉往外一端,没多久包子就冻成冰块了,第二天蒸一会儿马上能卖。扬州冬天暖和,这个办法就行不通,必须一大早摸黑起来捏包子,馅儿才新鲜。

今天做五百个包子,明天卖不完,冻包子也不会坏。

单凭这点,苏锦就决定不嫌弃北地冷了。

灶膛里柴火熊熊烧着,厨房暖呼呼的,一屉包子出锅了,放一会儿再端到空着的西厢房。西厢房没烧炕,门窗一开跟外边一样冷,眨眼功夫包子就冻住了,抓起一个能砸死人。

这都是钱啊,苏锦忙得干劲儿十足。

五百个包子捏完了,日头也快下山了。

苏锦让刘婶擀面做面条,她收拾了一只老母鸡,斩成大块儿丢进锅里,熬汤。

傍晚风大,千户府的香气随风飘远,前面大门口都能闻到。

冯实吸吸鼻子,一边下马一边对萧震道:“准是锦娘在熬鸡汤呢!”

萧震面无表情将缰绳交给侍卫。既然冯实不介意阿彻的身世,也不嫌弃苏锦与另一个男人未婚先孕,那萧震就不会再因此多说什么,可他对苏锦仍有诸多不满,譬如苏锦不伺候冯实反而把冯实当奴仆使唤,譬如冯实省吃俭用攒了点银子,苏锦一来就买鸡炖汤,不知节俭。

苏锦的所有表现,都有悖于萧震眼中的好女人好妻子。

“大人回来了,您先休息,再有一刻钟就能摆饭了。”刘婶负责烧火,苏锦听到冯实的大嗓门,笑着走到厨房门口,招呼道。

萧震面朝前方点点头,一眼都没往那边看。

刘婶突然跑过来,问萧震:“大人,要不您跟冯实他们一块儿用饭吧,人多热闹,吃得也香。”

萧震是个不重规矩的,苏锦娘俩来之前,他都与冯实一同用饭,二人真如兄弟,在下人面前也毫无架子,否则刘婶哪敢劝说?当然,刘婶这么张罗,主要是为了自己省点事,免得收拾完萧震的桌子,还得再去东厢房收拾冯家的,或是累苏锦帮忙。

“对对对,我们陪大人吃吧。”冯实立即附和刘婶道,想当初大人请他同桌,他说不合适,萧震便以单独进餐孤单为由劝的他,现在媳妇来了他就撇下大人,自己一家三口欢声笑语,大人孤零零地听着,肯定不是滋味儿。

冯实突然特别心疼他的大人!

身材矮小的铁匠仰着脑袋,愧疚又怜惜地望着萧震,等他回答。

那样真挚热情的眼神,萧震,无法拒绝。

“好。”

冯实喜滋滋地,扭头朝厨房门口的媳妇笑。

苏锦挺高兴,萧震如此平易近人,应该不会怪她借用千户府的厨房与西厢房吧?

饭好了,刘婶端着一大盆面,苏锦端着碗筷进了堂屋。

堂屋里点着一盏桐油灯,灯光昏黄,方方正正的梨木桌旁,萧震端坐北侧,冯实坐在东边,阿彻坐西,五岁的男娃,被两个身板结实的男人衬托地单薄极了。

“叨扰大人了。”放好碗,苏锦受宠若惊地朝萧震福了福。

萧震看着冯实道:“弟妹不必客气。”

苏锦拘谨地笑笑,抓起一只大海碗,先给萧震盛面,面条劲道爽滑,鸡汤香气扑鼻。不顾萧震反对,苏锦把两只鸡腿都捞进萧震碗里了,汤汁满的差点溢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捧着碗放到萧震面前:“大人带兵辛苦,多吃点。”

冯实学媳妇:“对,大人多吃点。”

萧震一动不动。

男人侧脸冷峻,苏锦看不懂他啥意思,继续去给一家三口盛面,冯实碗里肉最多,她的其次,阿彻最少。

萧震看在眼里,心想,世上居然有这种不疼孩子的娘。

沉着脸,萧震将他的一只鸡腿放进阿彻碗中,以长辈的口吻道:“阿彻多吃肉,长得才结实。”

阿彻晌午被娘亲逼着吃了好多排骨,这会儿看肉正腻味,突然多个鸡腿,男娃求助地望向母亲。

苏锦朝儿子使了个眼色。

阿彻便将鸡腿夹回萧震碗里,垂着浓密的睫毛道:“我吃不了,大人吃吧。”

这模样落进萧震眼中,就成了男娃碍于母亲的威胁才不敢吃,登时更加不快,再次把鸡腿送给阿彻:“让你吃你就吃,不用客气。”

男人声音隐含怒火,又是官爷的身份,阿彻害怕,白着小脸将碗捧回来,拿起筷子就要吃。

苏锦不懂千户大人在发什么脾气,桌子底下,她偷偷踢了冯实一脚。

冯实被媳妇使唤惯了,一看媳妇挤眉弄眼就明白啥意思,忙将阿彻的鸡腿夹到自己碗里,笑呵呵地给萧震解释:“大人,阿彻年纪小,晚上吃太多肉容易肚子疼,郎中亲口说的,所以锦娘才不敢让他睡前多吃。既然您不要,那这只鸡腿就便宜我吧,嘿嘿嘿。”

萧震将信将疑,看眼阿彻,端碗吃面。

冯实吃饭声音一直都特别响,苏锦劝了多少次都改不了,索性不再管,只叫儿子别学他爹。

萧震是武夫,小时候家里老子就跟冯实那么吃,因此他用饭也是突突响。

阿彻听在耳里,不知为何,悄悄偏头看娘亲。

苏锦与儿子对视一眼,娘俩心照不宣,想的都是一件事:千户大人跟普通百姓也没区别嘛。

人一旦有了缺点,就没那么威严可怕了。

苏锦脸上露出一丝笑,阿彻学娘亲那样秀里秀气地挑面吃,神色也轻松了许多。

但萧震与冯实还是不同的,他那么吃饭,是因为没人教他,因为从军后身边的一群老爷们都这么吃,可以说,今晚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吃饭还有另一种姿态,一种更好看更体面的姿态,苏锦母子与冯实,就是鲜明的对比。

不知不觉的,饭桌上两道吸溜面条的突突声,只剩下了一道。

苏锦意外地瞥向斜对面的男人。

萧震面不改色地嚼面,他旁边的冯实,兀自哧溜哧溜。

苏锦暗叹,能当千户的,果然不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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