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睡梦中似乎总有这样一个女人,乘飞机飞行在三万尺高空,窗外景色明丽飞扬,云层松软膨胀,从东京都的樱花到香港的摩登高楼,从南美洲长满棕榈的旷野再到斯堪的纳维亚人声寥寥的雪原,一路马不停蹄艰难上行,没有家更没有依靠,低头匆匆走向终点。

一睁眼天光大亮,温玉的第一个反应是着急,怎么现在才起,路过忠烈祠的小巴三十分钟才一趟,糟糕,今天铁定要迟到。立刻掀开被子下床,一双兔毛拖鞋只剩一只,另一只天知道被踢到哪个角落,急的满头汗,索性跳到床上,迅捷地剥掉睡裙,在晨光里敞露出和田玉一样温润无暇的身体,清透的光透过飘窗上薄薄一层帘溜进来拥抱她细瘦纤弱的蝴蝶骨,因弯腰而惴惴不安的乳儿也被揉进怀里温存,它化作了风,来来回回,不知收敛地亲吻着一双颤颤巍巍战战兢兢的桃红粉嫩的蕊。

谁来做一幅画将她雨后初生的风情以笔临摹。

等到温妍推门而入,一句话将那风都惊走,温玉打理着衬衫纽扣,被阿姊叫住,“你穿校服做什么?今天周末呀。”

温玉愣愣傻傻地看着温妍,绯红的颜色在面颊上一点点揉开,实在傻得可爱。温妍忍不住捏她脸,笑着说:“快要期末考,我看你精神紧张到过头。周末也不要只顾着温书,有时间和同伴出门踏青购物,放松心情。”

再嘱咐她:“换一件小洋装,下楼吃早饭。今天家中低气压,少说为妙。”

温玉点点头,暗暗骂自己神经质,睡一觉直接失忆,不记得早渡过周六补课日。

只是这个周六,平平常常没有波澜,倒令她不习惯了。

因温敏逃跑,留一封所谓的绝笔信,里头气呼呼扬言要和没人性没感情的温广海断绝父女关系。欧玉芬与温广海碰了头又开始吵吵吵吵个没完,无非是他怪她教不好女儿家门不幸,她指责他赌光家产要害全家人出门乞讨。

到最后伤心的总是女人,欧玉芬坐在沙发里掩面大哭,温广海嫌烦,揽着装扮好的袁碧云出门散财去了。

温玉的三文治刚刚吃完,牛奶剩半杯,欧玉芬瞪眼睨来,恨恨道:“有的吃还浪费,迟早赶你去睡大街。”

一家子废物都靠她那点嫁妆吃饭,心里愤愤不平也应当。

“大妈我错了。”这也是个修炼千年的精怪,被人指着鼻子骂还能扯出一个温温软软的笑,叫人有火发不出,憋在胸口不上不下更苦闷。温玉默默地喝完了那剩下的半杯牛奶,擦了擦嘴角,对来收拾碗筷的阿珊说一句“辛苦”,提着裙子绕过虎视眈眈的欧玉芬上楼休息。

二楼尤美贤的房门半掩着,温广海嫌她老,又没花样,五六年不进她房间。其实她十七岁生温妍,今年也才三十九,正是风韵犹存的时候。只是从早到晚唱自己命苦,听得人双耳滴油,鼓膜生茧,反反复复无非是小时候家里穷,好不容易靠运气——其实全是靠她自己本事,攀上船王温广海,又被没名没分养在外面,头一胎生仔差点死在病床上,耗了半条命生下来却是个女儿,这一下三五年怀不上,等怀上龙凤胎,喜得开一百桌大宴宾客,到头来空欢喜,男仔是男仔,只可惜是个白痴,倒是小女儿精得像狐狸,只是带衰,克母克父克兄弟家人,一出生温广海就被人坑掉家产,从此她就没有好命过。

这一时又兴致高昂地对着镜子描眉画眼,不过越看越气闷,漂亮又有什么用,女人上了年纪就和恒指一样,一天天向下滑,等着跌价。随便是谁都敢对你那张涂满脂粉的脸吐一口唾沫,不屑地骂一句黄脸婆。

无名火上窜,抬手把粉底往外扔,谁知砸到路过的温玉,听她哎呀一声,捂着额头发愁,尤美贤便高声笑起来,乐不可支,似乎一整月憋屈就等这一刻开怀。

尤美贤站起身,一手叉着腰,扭着身体荡到门边,阴阳怪气,斜眼看她,“哎哟,真不好意思,一抬手居然砸到我们家七小姐,来来来,让妈咪看看,这么漂亮的小脸蛋砸破相了没有?”

发了狠,一把掀开她遮挡着伤口的手,一只手掐着她下颌迫使她抬头。

没有错,就是这张年轻漂亮的脸,就是这个精乖早熟的扫帚星,不但吸走了她的青春,阻碍了她的富贵前程,还害得福仔好好一根独苗变成整个温家的笑柄。

她那么恨,恨到压根咬碎也忍不得,恨不得徒手掐死她。

没错,掐死了她,掐死了温玉这个妖精,一切都风生水起,她死了,福仔转眼就变正常人,温家下一刻就拿回被骗走的家财。

好了好了,尤美贤终于找到一切痛苦的根源、症结,涂得猩红的指头蛇一样爬上温玉纤细的脖颈,只要合拢手,稍稍用力,这个命中带衰的小婊*子就再也害不到她,还等什么呢…………

温玉看着她的眼,淡淡道:“已经九点半,你再不换衣服,必然赶不上今早去南山岛最后一班船,阿叔脾气坏,最不喜欢等人,半个月才见一次,你要珍惜时间呀三太。”

一句话说得尤美贤全身发冷,想问她怎么知道,费了半天力气才断断续续说出几个你字。

又哭,温玉皱眉,厌烦得很,挥开脖子上那双枯瘦的手,压低了声音说:“三太,我劝你开心完回家收一收笑容,二太最精,早看出有鬼。”

随即笑开了,清清脆脆声线说:“妈咪,橘红色最显气色,你用那只口红吧。同周太太打牌不必客气,要大杀四方赢到够本才回。”

尤美贤脸上肌肉僵得可怕,怎么努力也挤不出一丝笑,转头看二太早起下楼来,冷冷看她们母女一眼,满是嘲讽。

温玉的眼里,对她,也一样是看不起,“三太自己小心,早去早回。”她便下楼去找阿珊要急救箱,处理额角擦破皮的伤口。

这一栋旧楼,阴森森如同一座冰窟。

再见周六,收音机里反复播报来自天文台的强风信号,热带气旋“帕里”距本埠西北偏西约一百九十公里,预计向东移动时速为九十公里,明日下午三时接近本港,届时请市民尽量减少外出做好防风准备。

天边乌云一层叠着一层,低气压,行人脚步匆匆。风吹起路上破破烂烂一只塑胶袋,也吹起长长短短色彩斑斓的裙,掀开来令路旁卖鱼蛋秃头男眼凸心跳,一个接一个看女学生女白领白花花大腿小腿,赤橙黄绿青蓝紫三角平角蕾丝条纹各色底裤,即时上演限制片,鱼蛋煮到发福爆肚也不管。

一座不夜城,九点正预热着凌晨狂欢。

情侣手拉手闲逛,找一间电影院接吻抚摸,尽心尽情;三五老友相约,穿梭过一条条热闹街市,为找一件合心意的裙。

忽而警车开道,呼啦啦闷头冲过来,遭市民白眼,这清凉好时段也来大阵仗抓贼,真是烦。

温玉一手拎着书包,另一只手还要压住裙边,以免被海风吹得走光,行进间十分艰难。

自然,卖鱼蛋的咸湿佬不中意她,长得漂亮有什么用,不肯造福人类,分一点善意给路人。

警察荷枪实弹冲进逼仄暗巷,各个路口亦分派人驻守,不时查看可疑人物,不知要抓的又是什么轰动全市的疑犯。

温玉经过一间咖啡屋,被玻璃橱窗内穿着时髦的泰迪熊吸住目光,略略停了停。突然肩膀被人握住,往怀里一带,她还未回过神就已靠上他温暖胸膛,他的唇贴过来,吻她发顶,“宝贝原来你在这里等我,走吧,说好今晚开房。”

握住她肩膀的手透出些许无力,血液与汗水混杂,铁锈一样的味道弥漫鼻尖,温玉并不挣扎,抬头去看这一位故作轻松的通缉犯。

他穿一件黑色皮夹克,拉链一路系到领口,被肌肉撑起来的外衣绷得紧紧,显然尺寸不对。受她目光感染,他便也低头看她,情深款款,写尽娇宠,但温玉读得懂,他眼底深切的警告意味,他揽住她,是信任也是威胁。

她心中嗤笑,谁借他的胆,料准她不会在满街警察压力下出卖他。

忽而见他勾唇,短暂即逝一个笑足够倾倒一座城,为周遭嘈杂按下静音键,港湾里停泊的船,未扬起的帆,起飞场地内停驻的波音客机,未来得及准点到达的电车,停下这一秒,兴许都只为等这一笑。

“我来迟了,宝贝不高兴?我认错,先吃饭,吃饱再生气。”陆显推着她往前,缓步走,极力维持着从容镇定,但他紊乱的呼吸与吃力的步伐足够揭示真相。

陆显这个人,自大自负,好面死撑,集齐男人劣性,真是可恶。

她握了他的手,撑他半身,“如果现在就倒下,我只有叫警察来,称你一路挟持我过关。你除开谋杀,又多一条罪状。”

陆显愉悦地望着她头顶小小发旋,无声地笑。

这个时候,应当给他一支烟,细细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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