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宅院在后海池畔, 府中自然也引了活水进来,进门时,处处可见正在忙碌的木工。

锦棠还未来得及问, 陈淮安颇有几分感慨的叹道:“便宜老仗人这是怕孩子们跑来跑去时要磕绊进水中去,所以要急着把水给围起来。”

锦棠牵过他的手晃了晃, 丢着自己怀中的孩子,感慨道:“待咱们将来有了孩子,我也得学着康伯伯的样子来照料她。”

“今儿入宫, 玄林说, 糖嬢嬢怕是从此再也不会给他作点心吃了。”身扣一人略带戏谑的声音,说道。

陈淮安和锦棠同时回头, 便见林钦换了一件竹青色的散花锦面直裰,素色面料,胡茬刮的干干净净, 清秀中带着些文气的面庞, 一身清爽的走了过来。

在刘思罔给皇帝下紫河车,太后又被诛之后,林钦因为与这些事情没有干涉,获得了皇帝空前的信任, 而后,与诸臣议了半个月,封了他宁远侯。

据说, 这恰是要记念皇帝当初于宁远堡受险一事。

所以这辈子,林钦依旧做到宁远侯了。

锦棠下意识的想要挣开陈淮安的手,他一手接过她怀里的小康康,另一只手反而将她的手握了个更紧。

他的手又糙又厚,又暖热, 捏的太用力,握的锦棠一只手微微发疼。

他道:“恭喜舅舅,如今位列封侯,外甥衷心替您高兴。”

林钦缓缓踱着步子,道:“不过皇上的信任而已,而皇上的信任,来自于本侯对于大明,对于皇上,对于大明的百姓们,俱皆赤诚以待的忠心。”

陈淮安点头称是,心中却在腹诽,他不过是押准了如今不是时机而已。

而且,就在皇上处理太后的那夜,他紧急调集神武卫所有人,卫戌皇城,镇住了英国公和恒国公二人,就止此一样,就值得皇帝信任他了。

林钦的谋略,至今还完美无缺,唯独上辈子的战死是个破绽,但究竟他为何最后会突然出战,又为何而战死,到如今,陈淮安依旧想不通。

转眼就开宴了。

康维桢的主张,男女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是以男女之间也不设屏风,皆是同席而坐。

孩子全给丫头们抱走了,锦棠坐在葛牙妹身侧,葛牙妹挑一筷子鱼细细挑了刺儿,她便吃鱼,挟了块肉将肥的全剔了,她便只吃瘦肉。

康家是开酒楼的,桌上最拿手的便是一道手抓羊肉。

林钦挟了一筷子,瞧着半肥半瘦,肥肉仿似凝脂,皮却焦黄,只当肥腻不堪,吃到嘴里才发现瘦肉已然褪骨,肥肉仿如酪浆,最喜那层皮,竟是脆的。

他当下便赞道:“维桢不做御史,女婿代了你的职,尊府如今这菜倒是做的出神入化了。”

这手抓羊肉是西北名菜。称其手抓,人人都只当是它是拿水煮出来的。

但其实不然,做手抓,要先过两道滚水,一道除血,二道除膻,捞出水来洗净之后,要连皮放入大锅之中用油来炸,油炸到表皮金黄,肉质七成熟时,依旧整腔羊捞起来,再放到笼屉上,于羊腔中放置各料佐料,这才大火猛蒸。

蒸熟之后的羊肉,鲜香肥美,腥膻全无,吃上一口,唇齿留香。

林钦于肉食上量浅,吃罢之后,拿帕子揩过了唇,目光远远扫到正在大啖羊肉的陈淮安身上,说道:“五夷来朝,皇上钦口御言由你为钦差,负责此事,恰好,京城一切防戌由我来总理,届时有什么烦难,与本侯直言便是。”

说着,他端起酒盏来。

陈淮安却是将酒盏一扣,端过一盏茶来:“舅舅有所不知,外甥忌酒已有多年,如今不饮酒,以茶代之可好。”

林钦转头望着康维桢,康维桢于是说道:“淮安,长辈有令,不得以此为借口,吃了它。”

要说这辈子,锦棠最佩服陈淮安的一点,就是她偶尔还忍不住馋,还会偷吃一盅酒,他却是果真给戒了,自打重生回来,不曾沾过一滴。

他扣了盅子,坐在那里,只是缓缓摇头。

他的坚决,不吃就是不吃,一口都不吃。

到底不是亲女婿,康维桢面上颇有些下不来,好在林钦并没有追着,只阴沉着脸,就把那盏酒给洒到了地上。

席间无人饮酒,便有些闷,唯独葛牙妹格外的高兴,悄声的跟锦棠说着些有的没的。

*

从康家出来,依旧是那辆大马车。

锦棠闻了些酒气,脚步有些软,便一直拖着陈淮安的手。

离别时林钦和康维桢,葛牙妹都出来相送,锦棠早早儿就上了车,如芒在背,总觉得林钦还未走,就在身后盯着自己。

转身,陈淮安也上车了。

宽敞的大马车,钢质轱辘上包裹着厚厚的牛筋,便再颠簸的路上,有牛筋的弹韧,一点也不会觉得抖,便天子的銮驾,也没有这车的舒服。

陈淮安一直握着锦棠的手,每每路旁有灯掠过,便要借着那灯光,捧起她的脸来仔仔细细的看。

他把她送给林钦的时候,真的没想过林钦会连自己的命都守不住,更遑论守护她呢。

他错了,错的太离谱了,可这错,他永远都无法说出来。

忽而也不知车轱辘咯到什么东西,猛得一撞,陈淮安顺势就亲到了锦棠的唇上。

他是个急性子,两辈子,办事只奔那一个地方,似乎还从来不曾这般仔细的吃过她的唇。齿间淡淡的酒意,她的唇又滑,又软,像两瓣嫩嫩的花骨朵儿一般。

席间还吃了许多茶,陈淮安到了仿佛两辈子没有过的焦渴,唆上她的唇连吸带吮,仔仔细细的吃着,吃了还不够,将她的舌头叨了过来,连吸带咂,和着酒的唇舌,香甜到陈淮安舍不得松唇。

倒与性/欲无关,横竖回到家,他有一夜的时间。

他只是想把她压在怀里,就这样一点点,仔仔细细品咂妻子的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消缓他对她两辈子的愧疚,于她造成的,永远也无法弥补的疮痛一般。

两辈子,这还是头一回在马车上,锦棠也不敢出声,埋头闷气的趴着。

一回弄罢,都到了巷口,俩人彼此也不说话,紧挽着手靠在一处,默默儿的坐着,直到赶车的车夫喊了两回,才一起下了车。

陈淮安在瞎忙的时候,五夷来朝之事,便全是由葛青章一人在办。

比起陈淮安,他是个执行能力非常强的人。

明儿就是中秋,一切已然叫他办的井井有序,就等陈淮安那个钦差大出风头了。

但今天,他遇到了一件极为叫他苦恼的事情。所以,回到家的时候,他还没缓过神来。

恰一推开门,葛青章就与个女子撞了满怀。

因这女子穿的清减,也只绾着只垂髻,月光下葛青章一眼未能认得出来,猛乍乍居然认做了锦棠,遂柔声道:“这半夜的,你不在家歇着,怎的两处院子乱窜?”

那女子往后退了两步,背过脸,一时间并未说话。

葛青章转身进了门,解了袍带往桂花树下的石桌上一扔,咬着牙轻轻说了声:“要死,妹娃,这回我真真要死了。”

那女子仍未说话,怀中一捧新开的桂花,依旧在原地站着。

葛青章在这世间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所有的人面前,和在锦棠面前是不一样的。

因是从小的表哥表妹,又还青梅竹马过,便明明白白没了男女之情,锦棠依旧是这世间,葛青章唯一愿意坦露自己的脆弱,孤独和无助的人。

再叹一声,他道:“妹娃,我娘来了。”

要是罗锦棠,只怕要吓到大惊失色了,甚至尖叫,毕竟葛青章的老娘张氏,那可是罗锦棠两辈子的阴影啊。

不过这女子并非罗锦棠,而是窦明娥。

她时不时的,会来替葛青章打扫庭院,只是葛青章从未碰到过而已。

她不知葛家老母的威力,如今非但葛家庄人人惧怕,便整个渭河县,闻其嘹亮的大嗓门儿都能立即变色,人人贴伏,心中还说,这状元郎徜若没伤了命根子,自然也轮不到我,可他伤了命根子了,这辈子都不能人道,此时待他娘来了,我于他娘面前立个誓,从此照顾他一辈了,不是很好?

是以,她咬着唇吃吃笑着,低声道:“伯母来了,那是极好的。”

离的远,葛青章未能听到这句,他轻嗤一声,又说了句:“我都说了自己此生不娶,她还非得要来照料我的亲事,这可真是……据说为了能上京,她把我爹都给打躺在了床上。”

事实上在被皇帝朱笔御点为状元的那一日,葛青章最怕的不是自己不能人道,而是老娘张氏要作妖,便只考中个进士,只怕她都要上天,更何况中状元。

所以张氏三四番的来信要上京,葛青章索性就说自己已不能人道,从此立志不娶。

谁知恰恰就是这句一下子惹燥了张氏,她不相信自己从小最得意的儿子能不起阳,当即收拾行礼盘缠,一驾驴车一赶,就要入京。

葛牙妹本来可以带她的,嫌她厌恶不肯带,遂悄悄儿走了。

张氏身为泼妇,自然天不怕地不怕,后来驴走死了,雇来照顾她的人也嫌她嘴太恶,将她唾骂了一顿之后,工钱也不肯要,折回渭河县去了。

张氏一根棍子,一只烂褡裢,乞讨入京,如今正在四处打问葛青章的住处。

葛青章听说此事之后,才会吓到三魂扫了二魂。

窦明娥不知葛青章的这番痛楚,还只当他依旧是在为不能人道而痛苦,鼓起勇气说道:“也不过是个孩子的事儿,你活着,我守着你,等老了,我保护好身体,一定照顾你,直到入土为安的那一日。”

葛青章也是初闻老娘来,叫噩耗给吓懵了,听月光下这大姑娘如此温柔的一番话,心中颇觉得不对,毕竟锦棠可不会这样说,再转念一想,想起个在自己病中时,给他洗过衣服做过饭,熬过汤药的窦明娥来,吓的顿时跳了起来,于院子里直直走了两个来回,问道:“窦姑娘,你为何还在此,难道我没说过,你从此都不必再来?”

窦明娥咬了咬唇,鼓起勇气道:“我真不在乎那个。”

“走,快走,你快走。”葛青章极其粗暴的拉开门,不由分说把窦明娥给推到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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