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背上跃下来, 旭亲王接过侍卫递来的白帕子,揩着额头上的汗。

他所养的侍卫们,皆是些面庞白净, 身姿清瘦,面容姣好而又雌雄莫辩的男子们。

陈淮安站在这群侍卫之中, 身材高大,面色古铜,远远看去就是一身的男子气概。

一袭青衫, 窄腰紧束, 走在旭亲王的身边,压迫性的高大。

俩人就绕着马场而踱。

陈淮安也是开门见山:“王爷, 您是否一直忌惮于皇上,怕他会对手足下手,是以这些年来, 寸步不敢离开京城?”

旭亲王虽在笑, 但眉眼间掩不住恐惧和苦涩:“淮安,你们尚小,不曾经历过先帝那一辈的削藩与屠杀,而我, 是切切实实经历过的。

勿以人善就以为好欺负,皇上虽说看起来性默,但他能被先帝选中继承皇位, 就绝不是等闲之辈,便你,也得明白这一点,他看起来软弱,胸中自有其城府。”

陈淮安笑道:“臣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一点。”

上辈子, 先是河北的天灾,接着又是流民的暴/乱,而后又是鞑子南下,这些皆非人力,也无法预判,全是自然灾祸。

在一次又一次的困难之中,朱佑镇至少知人善用,至少一直信任他和林钦,大明江山才能一次次渡过危难,转危为安。

便最后牺牲了他,也是为了朝廷稳固而不得不作出的退让。

至少在陈淮安死时,朱佑镇还是皇帝,便林钦,收割了恒国公和英国公的兵权,一方独大,最后不也依旧死了?

但恰就仿似陈淮安当初在凉州初见朱佑镇时所言,妖妃,奸相,并奸宦,他与李唐君主一般,此生逃不掉的,仍是这三样,但这三样就足以毁灭一座王朝。

旭亲王瞧陈淮安一脸青霾,哑声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让你如此忧心?”

陈淮安道:“王爷向来宠爱刘思罔,当作知已,还不止是同道中的知已,应该也是床榻上的知已,我说的没错吧?”

……

“您一直以来往宫中递东西,与太后皇上的往来,也是通过刘思罔,我说的可对?”

旭亲王站在那里,面色已经开始发青了:“你是说,他通过我,已然攀附上了皇上?”

陈淮安亦站定,青草蔚蔚的马场之上,北边乌云急催,骤然起了风,已是风雨欲来之势,他的袍袂叫风挂着,使劲的扑拉。

“应该说,他看似与林钦私交甚笃,暗中与皇上关系也不错,但无人知道的,他与太后,似乎才是生死之交。”陈淮安语调淡淡的说着,越说,旭亲王的脸色就越苍白。

他拳头紧握了起来:“枉费本王这些年待他一片好心,还想与他白头偕老,他怎敢如此对待本王?果真挑起江山动乱,无论他投靠的是谁,本王都脱不了干系。”

陈淮安遥想起上辈子旭亲王叫根棍子给强/暴之后,弯腰捂腹,哀痛欲绝的样子,忽而就哈哈而笑。

“王爷,刘思罔虽说没了根,但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你把个男人压在床上,情情爱爱的,想想我都恶心的慌。要是我,早一刀把你也给骟了。

这怪不得他,得怪你,怪你没把人当成人待。不过这并非是重点,您也勿要打草惊蛇,早早捅出此事来。

您派个自己人悄悄跟随于他,无论他去了何处,做了什么,皆要如实报予我知,我得分辩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旭亲王紧接着追问。

陈淮安道:“恒国公忠于太后,是因为他早有谋反之心,总觉得太后弱而朱佑乾软弱,支持她,是为了给自己铺平道路,这个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而英国公郭崎忠于太后,则是因为他与先帝是生死相交的好兄弟,他受了先帝的托孤之情。至于林钦,他也有他的野心,这个王爷不会不知道。

皇上自登极之后,无欲无求,这是不正常的,对太后的容忍,也是不正常的。这一点,我觉得咱们能从刘思罔身上找出原因来。”

*

宫中,黄玉洛望着叫袁湟抱回来的孩子,静静儿听他讲述着过程。

愣了半晌,才从袁湟手中接过那大脑袋,三个发漩的孩子来。

她自以为天衣无缝,居然没想到一招居然就叫陈淮安给识穿了。

陈淮安还差点打死了陈淮阳?

她闷了半晌,咬牙切齿道:“罢了,你们全都退下吧,哀家想要静一静。”

要说这孩子的归属,也是真真儿的叫黄玉洛头疼。

这孩子切切实实是她生的,而且其父也确实是陈淮阳。

人常言,烈女怕缠郎,陈淮阳好歹有幅好皮囊,身为臣下,没少给黄玉洛献过殷勤。

黄玉洛犹还年青,正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时候,而且虽说有个一个以来爱慕着她,并忠心耿耿的袁晋,但毕竟二人身份仿如鸿沟,见上一面也是极难的。

她曾守过了多少个漫长的夜晚啊,一夜又一夜,睡在一个比自己父亲还老,散发着尸体般腐臭气息的男人身边,违心的赞美着他英明神武,夸着他的胸怀有多么的广阔,说着自己有多么的爱他,仰慕他,尊敬他。

可无论她多么的想要说服自己,毕竟曾经有过林钦那般俊朗,帅气的未婚夫,触摸过他紧实的肌肉,依偎过他平坦的胸膛,黄玉洛看着先帝那因为年迈而松驰的皮肤,因为整日酒肉而不节制,最后鼓胀如球的肚腩时,依旧恶心的想吐。

所以她才会找袁晋。

少年的皮肤是多么的紧致啊,大腿紧致而又光滑,又还是个下九流赌徒,空有一幅英俊的皮囊,便偶尔有一日发现他是个危险了,不得不除时,也会很方便。

一个无父无母的少年,没有太多人会追究他的去向的。

但她是真的,就如同爱林钦一般的爱着袁晋,她喜欢那比自己年青的孩子触摸自己的肌肤,喜欢他搂着她,边迭声儿的叫着姐姐,喜欢他永远天真的依赖,同时恨不能为她两肋插刀的孤注一掷。

他一腔赤诚与热情的,爱着她。

她在先帝面前忍了多少,在袁晋这儿就得到了多少。

相比之下,陈淮阳不过是因为那夜她有点儿空虚,有点儿渴躁,而恰巧又出宫在外,袁晋不在,于是偶尔的一回而已,谁知道竟然就真的怀上了。

而她之所以愿意留那个孩子,也是因为将来淮南一派两代宰辅,是不可阻挡的历史大势,所以她不得不在淮南一派给自己押上一注筹码。

谁知道陈淮阳居然就叫陈淮安给打了?

这陈淮安,难道就没有人能治得了他?

抱着个没人要的孩子,黄玉洛因为宫中一乱,切切实实才感觉到了山穷水尽的危机感。

恒国公一意忠诚于她,忠的其实是自己,只要给他时机,会定然会反,然后自立为王,坐拥天下。

而林钦曾经于她忠心耿耿,如今却想反手,制肘于她。

她一直以为自己手握着权利,执掌着一切,到此刻才发现,她与黄爱莲一样,也不过被人推到堂前的,一个小丑而已。

而她以为自己能够真正依靠的那些人,全都狼子野心,只要得到利益,立刻就会抛弃她。

好比赌场上,她以为自己是下注的人,蓦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不过一注筹码。

此时徜若她定下心神,蛰伏,不出头,或者还能躲过大难,可长久以来的胜利与得意冲昏了她的头脑,她仍还想要出手,岂知,这番出手,恰恰自取的,就是灭亡。

黄玉洛定神良久,唤过袁湟来,低声吩咐道:“去一趟旭亲王府,通知刘思罔,哀家有些事情要他来办。

再告诉袁晋,让他听令,哀家随时有事要他来办。”

*

陈淮安听说刘思罔入宫时,才下了朝,走到菜市的口子上。

从头到尾,旭亲王将刘思罔与皇帝的交往查了个一清二楚,然后,让小厮全报给了陈淮安听。

虽然陈淮安嘴里说着奸宦奸宦,但刘思罔真正意义上算不得奸宦,他只不过是一个掌握不了自己命运,叫男人们当作玩物的男人而已。

也不知他真心追随的到底是谁,抑或受多方胁迫。

陈淮安吩咐道:“叫王爷不要打草惊蛇,紧紧跟着刘思罔,他有任何行动,随时报予我知便可。”

再往前走了两步,陈淮安便见林钦那小厮吴七抱着盆花,在菜市上鬼鬼祟祟的站着。

而林钦,则站在不远处的红糖摊子前,定定的站着。

他于是旋即,就躲到了一处摊子后面。

此时夕阳西下,菜市快要收摊儿了,市场上正是个烂叶子齐飞的时候。

罗锦棠与齐如意两个紧赶慢赶,要在菜市收摊之前买些菜回家去。

俩人于菜市上东逛西逛着,锦棠忽而眼前一亮,惊叫道:“代代花儿?这东西补肝养肝最好的,我正四处找这东西,想熬来给我们嘉雨作汤呢。”

抬头,她便看见熙熙攘攘的闹事上,手中抱着一盆代代花的,竟是林钦的小厮吴七。

锦棠于是笑着问道:“阿七,你这代代花儿是作什么的呀?缘何你会抱着盆代代花儿在此?”

吴七笑道:“咱们林指挥使养的酸橙好容易开了花儿,他让我到街市上来将它买掉。林指挥使说呀,这东西三年才得开一次花,又是养肝的良品,只怕有人需要,也不多要银子,三个铜板就得,既罗东家想要,小的收您三个铜板,你拿走吧。”

代代花确实珍稀,林钦的善心也是难得。

锦棠掏了一串十个铜板出来,换了吴七的代代花在怀中,笑道:“既是你们要卖的,我可就受之不愧啦。”

怀中抱着一盆花,她笑着给吴七挥了挥手,与如意两个走了。

吴七提着串子钱,跑到红糖摊子后面,递给了林钦。

林钦接过那串钱,于人潮涌动,叫卖这声不绝于耳的闹市上,遥遥望着罗锦棠,直到她拐弯,消失在巷口,夕阳下拎着串子铜钱,依旧在红糖摊子前站着。

夕阳将他的背影拉的格外的长,倒叫陈淮安想起,上辈子他也是这样,执著的像条癞皮狗一样,总是站在这条街上,任人来人往,永远的站着,守着。

他就是那么着,软化罗锦棠一颗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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