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淮誉临水站着, 默立许久,不答锦棠的这句话,顺手一指, 让往前走着,却是问道:“你和淮安, 是六年前成的亲?”

锦棠道:“恰是。”

“再此之前,弟妹和淮安可曾来过京师?”陈淮誉又道。

锦棠再度摇头,笑道:“不曾。慢说不曾来过京师, 便连渭河县的地界儿我也不曾出过。”

陈淮誉暗中忖了忖:那时候他父亲陈澈被贬谪, 在岭南作县令,因山高皇帝远, 路途不开,每每就连他母余凤林生病之后要用的药材,都得陈老太太多方打点, 才能派人送去。

按理来说, 陈澈是没有见过罗锦棠的。那么陆氏呢?她必定是见过的吧?

难道说,是陆氏起自于情,为了不择手段的登堂入室,才会千里下毒?

而这罗锦棠, 会不会是陆氏专门娶来恶心余凤林的?

明知原配在穷山恶岭之中身染恶疾,熬不过去,却替外室子艰了一个与她生的一模一样的女子回来, 让余凤林在知道有外室,有外室子,还有个与自己像貌一模一样的便宜儿媳妇时,活活气死?

*

陈淮阳和陈淮誉是在八年前,陈澈被贬谪的那一年举家搬迁到的京城。

陈老太太以年迈之身亲上京城, 处处找陈澈当年的座主,同门,同年,想要把他从岭南弄回来。

那时候,陆宝娟虽不住在陈家,却对陈淮阳和陈淮誉两人颇多照拂。

陈淮阳的性子,吃照吃拿照拿,便能娶到国公府的女儿为妻,也是陆宝娟请的敏敏王妃作媒。否则的话,以他的家世,门第,如何能娶到郭兰芝那样的,将门虎女?

但吃罢拿罢,揩嘴就骂陆宝娟是个贱婢。

陈淮誉虽说体弱,但自有他的骨气,连陆宝娟送来的一只水果都不曾吃过。

但是,徜若她表面上对陈家兄弟颇多照拂,却背地里害死了他的母亲的话,那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她的。

鉴于祖母的躲躲闪闪,父亲对于这件事的不闻不问,陈淮誉甚至觉得,他们或者是和陆宝娟答成了某种交易。

毕竟当年就是陈老太太压制着余凤林,二十年的时光不准余凤林上京城,不准她和陈澈团聚的。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余凤林含辛茹苦,侍奉着老太太,照料两个孩子长大,却是为了给陈淮安母子让路,能够顺利让陈淮安由外室子而成为嫡子,所以才让陆宝娟进门,让她去死的话,那她也死的太冤了。

锦棠迈着步子,因怀中藏着只馒头,间或就会揪点馒头屑扔进黑龙潭中,旋即便有各类尺长的大鲤鱼扑上来,抢着那馍屑。

陈淮誉见罗锦棠怀里抱着资料,回头望着云绘楼生闷气,柔声道:“罢了,如此暑天,弟妹且回家安静息养着去,这资料给了我,我去替你见那礼部侍郎。”

锦棠究竟想问一句,自己生的是像谁。

陈淮誉当着她的面,似乎是叫一声娘,但毕竟就那么一声,她也可能是听错了。

陈淮誉走到一处石几前时忽而止步,对袁俏说道:“俏俏,天如此热,我要吃杯凉茶,你带着弟妹这位家仆,到咱们老宅子里,让丁大娘沏几杯凉茶来,我和弟妹要在此吃杯茶。”

袁俏侧首扫了眼齐高高,显然看不上他这獐头鼠目还老爱看自己的样子,白了他一眼,道:“罢了,我自去便可,你们且坐着。”

齐高高手一扬,大叫道:“这哪能呢?袁姑娘等等我,你且听我说,你家哥哥,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咱们还是酒桌上的好朋友呢。”

袁俏极嫌恶的白了齐高高一眼,俩人走了。

目送着袁俏离开,只有一处石几,并四个油木质的鼓凳。陈淮誉道:“弟妹先坐。”

锦棠望着这鼓凳却是噗嗤一声笑。

陈淮誉顿时一愣,锦棠随即掩面而笑,连忙又道:“无事无事,二哥先坐,我不过是想起件别的事儿来,才想要笑笑罢了。”

她是想起上辈子,恰就是从这儿抱了只鼓凳,把英国府的大少爷,郭兰芝的弟弟郭才义给砸了个头破血流。

她和郭兰芝就因为那个,上辈子一直红头对眼的,不过这辈子她连郭才义的面都不曾见过,更别提打郭才义了。

俩人这才要入座,忽而也不知怎的,陈淮誉伸手将锦棠一拉,几乎是搂圆着她整个儿便将她环到了一颗树后。

黑龙潭是整个京城之中树最多,林荫最旺,遮天蔽日之下也最凉快的地方。

陈淮誉其人,自幼年便体弱,算得上以药培体,才能长大。

是以,便盛暑之中,他遍身也是一股冰凉。

叫他环着,森森一股药息。

锦棠扬头,只能看到陈淮誉的喉节,在纤细白皙的脖颈上疾速的上下动着。

他两手圈围,将她困在一株大树的后面。

上辈子,陈淮誉吃醉酒之后就曾拉过锦棠的手,她当然是一耳光搧过去,当然,也是因此,一直觉得此人有些轻浮。

直到袁俏死后,他出家为僧,她才知他只对袁俏情深,是个情种。

但一个情种,光天化日之下把弟媳妇压在树后,这算什么,滥情滥性?

锦棠扬起手一耳光就准备搧过去。

“弟妹,你不要有大的举动,缓缓回头,看那个男人,你可认识?”

锦棠忍了巴掌,总算平静下来,缓缓从树后回头,便见不远处的石径上,果真有个男子缓步走了过来。

这人穿了一件普通百姓们才会穿的那种褐衫子,头上还戴着顶八角帽儿,一眼瞧过去,就是个极不起眼的普通老百姓。

但是,因为他走路是个威风凛凛的外八字,八品大员式的步态,锦棠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这是袁俏的哥哥,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袁晋。

相隔不过两丈远,她和陈淮誉在湖边的树后站着,而袁晋是自林间的石径上走过的。

边走,他还目光四处搜寻着,不知道在找什么。

锦棠虽说上辈子冲动,到底吃亏吃到死,这辈子她不冲动了,她转头四处搜寻着,忽而手指湖面,指着湖里的鱼,颤声道:“二哥,你瞧那些鱼。”

她方才只咬了小小一口白馍,都只在嘴里过了过,并没有吞下去。

出来之后,一直揪着馒头喂鱼,此时水面上泛满了翻着肚皮,白花花的鱼,可以说,鱼肯定是吃了她吃的白馒才翻的肚皮。

所以,可以想象,她方才要是吃了袁俏给的馍,而又跟陈淮誉分别了的话,会不会就死了,或者是晕在这黑龙潭边,那袁晋,是不是就是来给她收尸体的?

“你的袁俏,就是你的袁俏给我下的毒……”锦棠哑着嗓门吼道:“她哥哥是来给我收尸的。你们陈府的人这是要害我。”

陈淮誉往后退了一步,断然道:“俏俏是个好姑娘,要真是她给你下毒,她就不会故意告诉你馍是她蒸的。你且回家去,此事,我须得回府去查。”

他初时以为罗锦棠与陆宝娟沆瀣一气,故意准备用她这张脸来气死余凤林。

但陈淮阳钓人,还拉他作幌子,叫他把罗锦棠哄到慈悲庵去吃素斋,结果素斋中独独罗锦棠的馒头有毒。

紧接着,袁晋前来,瞧那样子,确实很像是来扫尾的。

既如此,那他的哥哥陈淮阳,陆宝娟,甚至罗老太太,袁晋,这所有的人,或者都加入到了想要给罗锦棠下毒的阵营之中,全都身怀疑点。

徜若不是今日他故意留人,在此慢上一步,罗锦棠吃了馒头,带着个傻仆,会死的悄无声息。

而他,陈淮誉,则会成为害死罗锦棠的那个直接凶手。

锦棠默了半晌,叹道:“二哥,我且问你,我究竟生的像谁?”

陈淮誉望着罗锦棠看了半晌,缓缓伸出手来,极清瘦,又干净修长的五指,指腹圆圆,缓缓触上锦棠的脸,他道:“小时候,我总说,娘啊,哥哥老是丈着自己是长,欺负于我。我极讨厌与他为兄弟,你给我生个妹妹吧,我会像隔壁家的哥哥,给她穿裙子,给她梳头,卖花来给她戴。

我娘总说,我的小誉儿,娘也想啊,可是你爹远在千里之外,父母在,不远行,娘要在此伺候你祖母,无法给你生妹妹的。”

“你就是我的妹妹,与我娘生的一模一样的,我的妹妹。”陈淮誉说道。

本来就叫袁晋吓了一身的汗,陈淮誉这一声,吓的锦棠毛骨耸然:“所以,我生的像你娘?”

陈淮誉一只手已经触了过来,抚上锦棠的脸,道:“见你生成这个模样,又是三弟的妻室,我该要愤怒,该要生气,该要觉得你和陆氏一般是个贱/人,然后转身便走的。

但我若走了,我便要叫人诬赖,是杀你的凶手,而我一念心软,留了下来……”

他留了下来,于是救了罗锦棠的命。

锦棠双手环肩,垂眸默了片刻,轻轻叹了一气。

却原来,上辈子,陈府一家人悄悄摸摸,瞒了她和陈淮安一世的,是这个。

父不成父,子不成子,却原来也是因为这个。

锦棠葱管似的手指轻轻指上自己的鼻尖,抬起头来,断然道:“二哥这话,或者是在赞锦棠,但您得确信,我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与去了的婆婆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相像,您如今说这话,只不过是因为您还不了解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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