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淮安自从入京, 除了公务,没有与陈澈有过过多的往来。

也曾在这府中陪他下过几盘棋,可是陈澈问一句, 他才会答一句,从来没有主动的唤过一声父亲, 也没有主动的敞开心肺,与陈澈谈过自己的所思所想。

他一直以来,都极为谨慎的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礼尚往来。

而这种往来, 在陈澈看来, 陈淮安仅仅是为了保护他自己的名誉,不想让人抓住他的小辫子, 让人说他不肖而已。

他的傲,恰恰就谨慎而又克制的,藏在那种礼尚往来之下。

这样的人, 能于信中肯叫一声父亲, 可见他为了弟弟陈嘉雨,已经算是低到尘埃里了。

陆宝娟于是捂着唇,低声的就哭了起来:“我的儿子五个月被送走,成全的是老爷您的官途, 如今淮阳和淮誉眼看家业俱全,他却有那样一个妻子,老爷, 我心里替他难过呀。”

陈澈默了半晌,总算因为陈淮安的关系没有再发怒:“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自己的婚姻,他自己会知道该怎样处理。你有这闲心, 操持好这府中的家事即可。

待他从河北回来,我亲自请他回家,叫他从此也能一直生活在家中,便将来待我天年,只要他争气,我必不亏待于他,可否?”

陆宝娟静静的等着,只要此时陈澈过来抱她一下,或者安慰她两句,不必床事,她也愿意等到陈淮安归府的那一天,愿意继续等着陈澈,等他回转心意。

可是他不,他依旧冷冰冰的躺在她身边,就那么像根木头一样躺着。

事实上,陆宝娟还曾放任一个相貌娇美的丫头,在黎明天快亮的时候换了自己,睡在陈澈身旁。

那丫头生着张瓜子脸,一双圆圆的明睐,有几分肖似于罗锦棠。

男人早起一般都是有欲的,她本以为陈澈会动情,至少会要了那丫头。谁知陈澈什么也没做,一晨起来之后,就吩咐管家放了那丫头自由,给远远的打发了。

既是这般的冷情冷肺,陆宝娟再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破天荒的,她道:“老爷,您走吧,妾身一个人睡惯了,您在身旁,妾睡不着。”

陈澈应声而起,穿上衣服就走了。

陆宝娟静静坐在床上,就那么直直的坐到了天亮。

*

于这炎炎暑夏的黯夜之中,齐如意熨烫衣服,锦棠从在桌前,银签戳着西瓜,便在读陈淮安写来的信。

陈淮安于信中说,河北大旱之后又有大痨,虽说因为他们各方奔走,几乎没怎么死过人,但瘟疫不知还是从何处流传了开来,起先只在牲口身上。

但是,大痨就意味着江河泛滥,有些平民百姓没有防灾意识,饶他带着地方官们四处宣扬,教大家如何防备瘟疫,还是有人把死牛死羊等物扔入河中,造成瘟疫大片区的传播。

不过万幸的是,他和葛青章二人身体很好,也没有染上病。

唯独嘉雨感染了风寒,最近病倒了,不过应当很快就能好的。估计再等上一个月,待灾情稳定,他们也就可以回京了。

他还于信中说道,自己记得此时陈淮誉该要入京了,叫锦棠最近避着些人,至少于陈家的人,暂时不要去见,便撞见了,也不要理他们。

待自己回京之后,有许多上辈子与陈淮誉兄弟反目之后没有弄明白的事儿,自己也要来弄个明白清楚。

上辈子大约就是在今年的中秋前后,袁俏不明不白的就死了,而后,陈淮誉转而就出家了。在他剃度之前,于别人什么话都没说,只对陈淮安说了两点。

其一是,叫他永远永远,都照顾好罗锦棠。再,叫他提防陈淮阳,因为他的亲哥哥

陈淮阳不是个东西。

言罢,他从此就宣布自己止语,两行长泪,三千青丝了断,披上僧衣从陈府门中出,

游历四方去了。

恰是因此,陈淮安只当陈淮阳对锦棠有不轨之心,从此之后,几番跟陈淮阳过不去。

而陈淮阳逆来顺受,叫陈淮安欺负了好几年,险些给欺负死。

等他最后一朝反咬,陈淮安便是个死无葬身之地。

锦棠上辈子和袁俏关系是真不错,那姑娘天性活泼,叽叽喳喳,无论胭脂还是水粉

,最能和锦棠说到一起。她也常到木塔巷来,俩人一聊就是一整日。

锦棠在京城明明白白作生意,却也注意避着陈家的人,一直以来,防的就是要再碰到袁俏与陈淮誉,再生生搅了他们的姻缘,害得这俩人落得个不幸。

不过,照如今样子,她觉得自己目前暂时是不会再碰到这些人的。

放下信,她翻出陆宝娟当时送的红参来包裹好,书了一封信给陈淮安,言这红参是补身子的良药,他因为体热吃不得,但是嘉雨体质不好,还是孩子,当是可以吃的。

毕竟上辈子,锦棠就吃了很多年的红参。

将药打包好,预备明儿托信差送到河北,锦棠这才将陈淮安那封信仔细的抚平,压在胸口,上床睡了。

闭上眼睛,她便在思索:那礼部如今新任的侍郎会是谁呢?待见了他,我又该怎么说,才能争下那份难得的大单来呢。

*

河北保定,已经连着下了十几天的雨,此时河流暴涨,山洪处处,但雨依旧没有要停的迹象。

一处客栈之外,里三重外三重的皇家侍卫们,显然,此番是有极重要的人物,宿于这客栈中。

整座客栈,唯有一间房屋里亮着灯。

灯下,一个男子,一个着男装的女子,相对而立。

那着男装的女子,约莫二十六七岁,正是一个女子最为成熟,娇艳的年纪,面如鹅蛋般饱满细腻,肤若凝脂,盈盈一双秋水似的眸子,对着面前的男子一笑,道:“天宫牛黄丸,你但凡书封信,哀家立即为你奉上,又何必苦苦撑着,还转而从陈阁老那里去求?”

站在对面的男人,一件五品青色官袍掖着前襟,露出两条紧绑着裹腿的长腿,脚上一双麻鞋都辩不出颜色来,还扎绑着几条牛筋。

他本是一脸的络腮胡,至少三日不曾刮过,胡茬横生,一张瘦脱了相的脸,双眉坚毅锐智,接那天宫牛黄丸时,手微微有些颤抖。

这天宫牛黄丸,有起死回生之效,但一枚丸药之精贵,比嗣育丸更甚。

它是真真正正,用金钱堆起来的良药,一枚价值连城。而太后黄玉洛,千里而来,只给了他两枚。

陈淮安默了半晌,忽而屈双膝跪到地上,道:“徜若太后娘娘能多赐臣以药方,以救如今染着时疫的,孤儿寡母之疾,臣替整个河北省的百姓,谢太后娘娘的大恩。”

扮作男装的太后,有武将们的拥护,便出宫,想跟皇帝打招呼就打一声,想不打招呼,皇帝也管不得她。她算得上是整个大明国中,唯一一个可以率性,洒脱,恣意而为的女子呢。

递给对面的陈淮安一张配方,她淡淡一笑道:“早知至美为了国事焦忧,哀家焉不是呢?这里是天宫牛黄丸的方子,其中贵重的药材,比如毛壳麝香,可以用最便宜的冰片替代,也许药性会减半,但至少百姓都能服用得起。

陈至美,这是皇家秘方,哀家给了你,你可得记着哀家的人情才行。”

陈淮安捧过药方,共有两张,一张是价值千金,药材珍贵的一版,另一张,则是以便宜药而代贵重药的一张。

他盯着其中的毛壳麝香看了许久,忽而抬眸,问黄玉洛:“太后娘娘,但不知您的侄女黄爱莲,如今可还健在人世?”

黄玉洛垂了垂眸子,一脸的忧戚:“四个月前,她去了。”

因为她这句,陈淮安倒是愣住了。

他有那么一瞬间的震惊,旋即猛得往外吐了口粗气。

虽在什刹海的那日他就知道鸟尽弓藏,兔死狐烹,黄爱莲肯定要死,但没想到她居然还多活了八个月。

“怎么死的?”陈淮安问道。

黄玉洛闭了闭眼,道:“她本就是个不羁的性子,也不知怀了谁的孩子,偏偏又不肯堕掉,一直怀胎到八个月上,产后血崩,没的。”

事实上,黄爱莲死的极其痛苦。

黄玉洛身为太后,在为寡妇一年之后,单纯是因为无法忍受常达四五年的岁月没有同男人有过肌肤之亲的欲/望,在外与个男子成了欢好。

且不说那男人是谁,总之,她不过一回,腹中便怀上了一个骨肉。

这个孩子于黄玉洛来说非常重要,她必须生下来,而母亲又还必须死,所以,黄爱莲就成了黄玉洛的替罪羊,也恰就是孩子的母亲。

于是乎,黄爱莲才多活了八个月。

当时,她和黄玉洛,以及陈姑一起生活在宫中的道观之中,美其名曰闭关清修。

黄爱莲在不抽阿芙蓉膏,短暂清醒的时候,渐渐也察觉出来姑母欲要对自己不利。

她几番想要逃跑,想要逃出去。

最后叫那陈姑给打断了双腿,弄哑了喉咙,无法出声喊救命,也没有双腿可以从黄玉洛的魔爪之中逃出去。

于是每日每夜,她就像个禁脔一样活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直到她最后苟延残喘,奄奄一息时,黄玉洛看不过眼,觉得自己这侄女太可怜了,弄了好大一泡阿芙蓉膏,一口便把她送上了西天。

而陈姑对外,只说她不知跟谁有了孩子,此时正在养胎了。

如此偷桃换李,黄玉洛身为太后之尊,把那腹中的孩子竟还真就给生了出来。

如今,那孩子作为黄爱莲的遗腹子,一直以来就养在宫中道观之中。

孩子出生之后,到如今已经有四个多月了,生的修眉阔目,面貌朗朗,竟有几分的肖似于陈淮安。

可惜了的,黄玉洛心说,那孩子生的竟有七分肖似于陈淮安。若非没有及早谋划,让陈淮安作了那孩子的爹,多好?

毕竟淮南一派,陈澈老了,陈淮阳能力不济,而陈淮安,才是其中最关键的那个人。

陈淮安默了片刻,忽而又道:“毛壳麝香价值千金,以冰片而代之,怕是不行吧,这可是爱莲姑娘的主意?她似乎于药理上,研习颇多。”

黄玉洛仍是一脸的哀戚,显然,侄女的去世让她极为伤心。

她虽仍是一国太后,但是哥哥死了,侄女没了,家里剩下的亲人也早叫黄爱莲伤透了,便她贵为太后,也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这简直算得上,锦衣之后的夜行了。

她道:“爱莲与药理还有研究?此事哀家端地是不知情的,不过,哀家这些年一直研习药理,徜若这药方有何需要改进的地方,还请陈卿记得来信,咱们于信中一起研习,如何?”

陈淮安道:“自然。”

所以,毛壳麝香换成冰片,黄爱莲没有那个脑子,真正干这事儿的是黄玉洛。

两辈子,无论嗣育丸,还是害锦棠八月落胎的毛壳麝香,其实都是黄玉洛的手脚。

黄玉洛再是一笑,又道:“当年在秦州初见,陈卿虽说只是个少年,哀家就看你品貌不凡,今后必有一番大作为,如今看来,果真是。”

他算不上俊美,太过粗犷魁梧,通身上下凌厉的男子气,正义,热忱,满腔热血。

这世间,男子如牛毛过眼,但陈淮安屹立在那儿,仿如一座丰碑,有着他独特的魅力。

这种魅力,非是华服锦衣,也非高官厚爵而妆饰出来的,他就是他,质朴热忱,胸怀坦荡,世间万千男子,独他可以肩扛苍天,顶立于天地之间。

陈淮安还未接话,太后已经站了起来:“也罢,本宫也该回宫去了,陈卿自去救灾吧。”

雨夜疾奔至河北一回,浓密的黑夜,浓密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大雨,太后黄玉洛的钦兵与侍卫们将她迎入车驾,年愈五十的恒国公刘鹤亲自伴驾,陪伴着太后娘娘离去。

雨越来越疾,没有要停的迹象。

陈淮安矗立在暴雨之中,望着太后离去的身影,一直的看着。

骡驹持着火把走了来。

火把照在陈淮安的背上,背似幕布,只纺线般飞速坠落的雨滴就在那幕布上不停的往下坠着。

“骡驹,你见过从不把宫禁当回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天地之间任其逍遥的太后吗?”

骡驹叫雨打懵了,却也断然摇头。

“我从来不是那种,认为是女子就该困于闺阁,足不出户以示清白,以护闺誉的男人。”陈淮安抹了把脸上的雨,忽而将粗劲有力的大手伸向骡驹,待骡驹递过佩刀来,他又道:“但我最讨厌的,就是德不配位,野心比不上胸怀,谋略比不上狂妄的王八蛋们,无论男女。”

骡驹听出来了,陈淮安这怕是要去给黄玉洛个痛快。

当初杀黄爱莲的事儿就是他干的,但那时候黄爱莲不过一个人而已,就那样都没能干得成功,此时黄玉洛有大军护着,陈淮安又怎么能杀得进去?

是以,骡驹断然道:“二爷,嘉雨还病着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既求得了药方,就回吧。”

陈淮安回过头来,将怀里的药并药方悉数交给骡驹,自下摆撕了半片黑布来下遮到脸上,给骡驹也蒙了一片,蒙上他的脸,挑了挑眉:“不过一刻钟的事情,二爷要你瞧瞧,什么是个惊弓之鸟,再叫你瞧瞧,什么叫作败走麦城,再接着,你二爷来一回痛打落水狗,咱们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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