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锦棠并没有恼怒,或者生气,相反, 她是在笑。

“黄姑娘与我当然不同。”锦棠高声道:“我听说,前任顺天府尹家的女儿生的娇媚, 她想拘为已有,带到天香楼去做暗娼,于是就设计让府尹大人获罪, 接着, 以罪女之身,就把府尹家的女儿买走, 放在天香楼里卖/淫。

我还听说,她瞧着吏部一个主事家的儿子生的俊美,很适合给男人们做个小奴子, 于是, 就设计让这主事获罪,把人家的儿子,生生买进天香楼为奴,这样的人, 试问,何愁赚不出个金山来?”

黄爱莲叫锦棠戳穿的这些,有的干了, 有的还没干过了,是上辈子她作过的孽事儿。

不过泼妇吵架,比的是谁的嗓门更大,谁的气势更凶。

黄爱莲指着锦棠的鼻子道:“你这是污蔑,纯属污蔑。就凭你污蔑我, 污蔑太后娘娘,本姑娘此刻就叫人把你抓到官府去,连你这锦堂香一起抄没,入官。”

锦棠此时也不跟她说了,转过身来,望着画舫,她盯着方才持灵魂与皮囊论的那个,声音越来越高昂:“诸位到此刻,都还以为黄姑娘只是为了一盏酒?

她看上你家的财富,宝贝,或者孩子,于是指使人给你们指赃,再接着,让官府治你们的罪,夺去你们身边最重要的财富,宝贝和孩子,然后拘为已有,洋洋自得,而你们,失去了一切还要为她叫好,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有趣的灵魂!”

说到最后,锦棠几乎是在声嘶力竭的喊:“而我,每卖一坛酒,刨去糯米、人工、几年精心沉酿的时间,各项杂税,真正赚到手的只有区区五个铜板。

所以我没有见过一千两的黄金,也许这辈子都赚不到一千两的黄金。但是,我有三家大酒坊,总共加起来几百人工,这些人工,拿锦堂香赚的银子来养家糊口,一人一家,算下来将近千人,他们都靠锦堂香而活着。我与诸位一样,赚钱养家养自己,走的是正正当当的路,用的是干干净净的钱,试问,又如何能像黄姑娘一样财大气粗?”

须知,真正的围人们都在水榭之上,而在舞台下面围观的,都是平民百姓。

这京城里的百姓,谁人不知天香楼,又谁人不知宰相之女黄爱莲?

皇帝不肯处理她,是因为忌惮于太后娘娘,况且,因为她父亲黄启良的死,也抓不到她真正犯罪的证据。

但是百姓们真正愤怒起来,众犯难惩,这时候就不是几个侍卫或者是一个空有嗓门的大和尚能够惩治的了。

锦棠适时的从船上退了下来,便听有人喊道:“好一个朱门酒内臭,路有冻死狗。像黄爱莲这样的女子,还能叫女人吗?将她抓起来,送到顺天府去见官。”

另又有人喝道:“她的姑母还是太后娘娘了,太后娘娘就是这样纵容自己的侄女,让她干出这等不要脸的事情来?”

“撕了她!”

“打死她!”

说着,人们像疯了一样的,就往船上涌去。

黄爱莲显然还想要逃来着,转身往船舱奔去,但随即就有一个愤怒中的妇人冲了上去,一把扯上她的头发,把她往船舷上撞了过去。

首辅家最尊贵的女儿,曾经在这京城里洋洋得意,不可一世的黄爱莲,居然叫几个泼妇拿鞋底子搧着,偏偏她此时犯了那阿芙蓉膏癖,也在不停的,拿手抓着,撕扯着自己的脸,尖叫着:“快,快拿我的阿芙蓉膏来叫我吃上一口。”

刘律是个纨绔,最是狗仗人势,但人要没了势,他最擅长的就是装死。

这不,眼看引起了民愤,他跟块夏日里的热猪油似的,刺溜一下就不知滑那里去了。

陈淮安站在船下,紧紧盯着锦棠的身影,她站于人群之中,船上最拥挤的地方。

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会推她或者搡她,无论男的女的老的幼的,所有人都自发的避开了她,朝着黄爱莲和她的侍卫们冲了过去。

民愤,民怨,她很巧妙的挑起了这两样东西,此时站于人群之中,一脸平静从容,淡漠的望着这突如其来的混乱。

看了片刻,垂眸轻轻叹了口气,她转身从船上走了下来。

这时,有一个旭亲王府的侍卫找到了陈淮安,抱拳问道:“主事大人,咱们是不是该先把黄姑娘救下来,毕竟她可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叫人欺负了,不好吧?”

陈淮安往甲板上张望了一眼,黄爱莲还叫一众妇人们围着,压在甲板上搧耳光了。

他笑了笑,拍了拍那侍卫的肩膀,道:“小子,民意是众怒,你要想犯众怒,便叫人打死本官也不敢拦着,想救你就救吧。”

既他这样说,侍卫们又焉会管黄爱莲?

大家也就任凭着黄爱莲继续被一帮泼妇们作践了。

*

一众从隆庆州来的小姑娘们全都簇拥了过来,围在锦棠身后,蹦蹦跳跳的,要看船上的热闹,锦棠唤过刘娘子来,嘱咐了几句,便让刘娘子带着这些姑娘们回去了。

至于制好的酒曲,则由齐高高和骡驹押运着,带回京城的酒坊之中,以备九月重阳,酿酒之用。

为了今日这一场莲花节的踩曲之舞,锦棠整整准备了三天。

望着乱成一团,乌乌泱泱,继续往甲板上涌的人群,锦棠便知道,自己今日想要达到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黄爱莲想要抹黑,可最终落得个臭名昭著,而锦堂香的牌子,也终于是打开了。

转过身来,她跟在运送酒曲的车后面,缓缓儿的,就准备要跟着车要走回酒坊去。

而这时候,船上闹的正凶了,而黄爱莲,也简直要叫那些发了疯的妇人们给扯成碎片了,就在这时,凭空一人喝道:“都给本使住手!”

锦棠回过头来,便见来的恰是恒国公刘鹤。他带着自己的人四散开来,戒备的戒备,抓人的抓人,并把个被人抓的血呲糊拉的黄爱莲从船舱里扶起,带走了。

锦棠并没有因此而停留,跟着人潮,跟着自己家的马车,依旧缓走的走着。

走了片刻,因来来往往拥挤的人太多,锦棠差点叫人给搡倒。

恰在此时,一双大手于身后一捞,就把锦棠给捞了起来。

人潮之中,这身高背宽的男人转到锦棠面前,扎起马步,略躬了躬背,锦棠顺势一跃,也就跃到了他背上。

她和陈淮安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便吵架吵的再厉害,再彼此红头对眼,只要他走到她前面,躬下背,锦棠就会跃身,伏到他背上。

人潮汹涌,人挤着人,马车也走不动了,就停在原地。

什刹海中,荷叶莲天,间或点点繁缀的莲花盛于其间,锦棠伏在陈淮安的背上,他也忙累了一整天,背上淡淡一股汗腥气。

陈淮安今天不曾出手,也是放任着罗锦棠去报自己的仇恨的。

当然,他也断然没有想到,她会把在逼着黄爱莲掏出金条之后,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他一直从骨子里,都是反对罗锦棠经商,直到方才看她站在船舷上,捧着金条说出那番话来,他突然就不反对了。

粮食是天地的精华,酒则是粮食的精华。

女人是水做的,但天地之间,独独葛牙妹和罗锦棠,是酒做成的。

酒就是她们的灵魂,她们酿酒,金钱其次,最重要的是这种工作叫她们觉得快乐,让她们的生活从此变的有意义。

不过,复仇之后的罗锦棠并不快乐,她伏在他背上,一直在不停的哭,眼泪鼻涕,酱了陈淮安的满脖子,从衣衽之中往下灌着。

“既你自打一睁开眼睛,就心心念念,恨不能手撕了的仇家今日叫这满京城里最泼的泼妇们几乎给撕成了碎片,从此臭名昭著,人人喊打,你为何还要哭呢?”陈淮安于是劝道。

便上辈子作过几天夫妻,陈淮安对于黄爱莲的感情,甚至还比不上陈澈对于陆宝娟。

因为陆宝娟无论再恶,至少是个人,而黄爱莲不是。

所以,他放任,并默许那些泼妇们去撕了她。

此时天才将午,从什刹海到太仆寺,还有一段很长很长的距离。

锦棠默了片刻,道:“我要吃冰棍。”

盛夏之中,京城总会有人推着小车儿,用箱子装着冰棍儿来卖。

天热冰亦融,但只要在冰棍上面压两层棉被,冰棍就不会融化了。

陈淮安向来不准锦棠吃这种冰凉之物的,因她今日哭的格外伤心,遂买了一只回来,递给她,叫她趴在自己的背上吃。

锦棠吃着冰棍儿,轻轻叹了一息,说道:“你被发派到幽州之后,你爹依旧在作首辅,据林钦说,不曾在皇上面前提过只字片语,为你辩解过一句。而黄爱莲,她当时是来找过我的……”

当时,锦棠才从林钦府中出来,恰好着手开了一间书画店,专门销售话本、诗文,绘画与书法。

然后,黄爱莲去找她。

对她说,陈淮安落难,是因为贪污了户部大笔的赈灾银子,以及卖买官职,勒索下属,苛扣朝廷发往边疆的军饷,总之,他在文渊阁大学士的位置上,仗着皇帝的信任,整整贪污了一百万两银子,是整个大明朝一年国库税银的收入。

不过,他虽贪的多,花出去的并不多。

他把多数的银子都存了下来,打算在陈濯缨成年之后,攒着给儿子用。

所以,皇帝抄了他和黄爱莲的小家之后,银两基本全追缴了回去。

最后还差着五万两银子的缺口,黄爱莲自己补了四万五千两,剩下的,让锦棠帮她凑一笔,然后,陈淮安就可以从幽州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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