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再回保和殿, 七十多个新科进士们黑鸦鸦的站了两列,从来只知寒窗读书,没有煅炼过身体的读书人们, 真真儿都是些白斩鸡,昨日才考过一回, 今儿又是三更就起,俱都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可是,等他们将来有幸迈入重臣之列, 或者想的再大一点儿, 将来有一日入阁为辅,这样三更就起, 日落才能出宫的日子,还得成为常态了。

所谓位置更高,责任也就更重。

十年寒窗, 真正站到这阔朗, 庄严而又肃穆的皇城之中,个人的渺小,无力,权力的伟大与重要, 才真正显露出它强烈的对比来。

葛青章非但走不动,唇皮青焦,此时连站都站不住了。因为疼, 冷汗直往外冒着。

陈淮安架着他,陈嘉雨时不时的替他擦着汗,大殿之中鸦雀无声,唯独一只红木质,罩着玻璃罩子的自鸣钟发出不停的, 嘀嗒嘀嗒之声,每想一下,葛青章的下/体就要痉挛着发动一阵剧烈的猛痛。

说实话,那东西肿成那样,葛青章已经准备好这辈子整个人都得废掉了。

便黄启良的报复,他其实也已经是认了命的。

毕竟从一开始,在渭河县的时候被康维桢赏识,再到被张宝璐提携,一步一步,他所靠着的就是这些人的赏识,否则的话,也不可能拿到杏榜第一。

只要能带着举子们为科举争到一个公平,他觉得自己这条命的意义,也就值了。

但是陈淮安不肯放弃他,都到这会儿了,满朝文武看着,他依旧一只大手撑着他的腰,要撑着他考完这最后的一场。

终于,随着内侍向亮一声宣,皇帝来了。

葛青章是叫陈淮安压着跪下去的,磕罢头,是他和嘉雨两个于两面相搀扶,才能把他搀着站起来。

叩拜皇帝,再简单不过的动作,疼的葛青章几乎昏死过去。

抬头,他便见皇帝是个身材中等,略有些发福,面色肃穆的中年男人,穿着正红面的袍子,头戴乌色软幞,顶心嵌着一枚正红色的南红玛瑙。

“昨日,朕曾听闻有新科进士赞叹,说宫里的馒头格外好吃,咸菜里的香油味道也极为地道。不瞒大家说,朕每日一早,也只食一个白太馒头,并一份咸菜。”

皇帝的声音略为沙哑,平和,又不失其威严,顿了一顿,他又道:“那诸位今日就坦诚直言,将你们这十年寒窗的才学都表露出来,只要论的有理,论的好,往后宫里的白面馒头,朕与君同食之。”

这一席话说的平易近人,又不乏幽默,紧张了整整一个早上的新科进士们顿时就放松了下来,当然,同时也都摩拳搓掌,都积蓄着力量,准备好了要以一番惊人之言,得到天子的赏识与青睐。

还是昨日的试题:论帝王之政与帝王之道。

皇帝从龙座上站了起来,踱着步子下到大殿之中,手里拿着的,是他早晨已经翻阅过,考官们也一致认为答的最好的几份卷子。

于进士们中间走着,他问了来自淮阳的杏榜第三郑朝宁几个问题。

这位郑朝宁是陈澈的门生,心学传人,虽才不过三十,早已誉满乡里。皇帝听罢回答之后,又踱了几步,问了另一个来自山东的杏榜第五,万程几句。

之后,他便转到了陈淮安所站的一排,踱步过来,望着葛青章,问道:“来自秦州的杏榜第一,葛青章,朕问你,权为何物?”

要说,在考入金殿之前,像葛青章这样的举子,是绝对不可能面见君王的。

但朱佑镇这个男人,葛青章曾在凉州府的时候见过。

他算不得相貌标致,也算不上气宇轩昂,但周身一股贵气,却又平易近人,他就是葛青章心目中该有的,中兴之君的相貌与气度。

忍着痛,葛青章道:“权者,明君贤臣之助也,昏王小人之祸也。”

皇帝点了点头,又问陈嘉雨:“来自秦州的杏榜五十八名陈嘉雨,朕问你,兵为何物?”

嘉雨道:“兵,必慎用之。护国,卫家才用之,反之,大兴刀兵,民亦必反。”

皇帝深深点头,目光往下一滑,便见陈淮安一只大手,始终掐着葛青章的腰。而杏榜第一的葛青章,面如金纸,头发皆湿,瞧着似乎是个,立刻就要倒的样子。

他转身,回到了御座上,一招手,自有填榜官上前,在皇帝的授意下,为这些新科进,朱笔填出甲榜来。

只等朱榜填好,披红挂彩,敲锣打鼓,于甲榜前三来说,人生得意马蹄疾,今儿就是他一生之中最畅意逍遥的一日。

首辅黄启良满打满的算好,葛青章就算不废,今天也绝对不可能上金殿应答考试,至少已经成个残废了,不期他居然还能站在保和殿的金砖上,还能应对皇帝的提问,气了个仰倒,抽空出殿,找了个小内侍传话,便是要让葛青章今日竖着进宫,横着出去。

*

沉默,又格外难熬的一刻钟之后,由皇帝金口御言,读出今科的甲榜前三。

第三是杏榜第三的郑朝宁,第二,则是杏榜第五万程,至于第一,今科状元,皇帝顿了良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来:“甲榜第一,秦州葛青章。”

言罢,再批二甲,这时候葛青章因为听说自己居然得了状元,因为皇帝的公正与青睐,一个警醒,居然又活了过来。

嘉雨也算难得,得了二甲第二。

读到二甲的最后一个,陈淮安只当自己落榜了,心中叫了声晦气,落个三甲,俗称同进士,同科进士里面,大家都要笑成是姨娘的,因为身份不够正,不够光彩。

只怕今天回去锦棠要大失所望,却听皇帝读出陈淮安三个字来。

二甲第一,他是传胪。

皇帝站在丹墀之上,宣完了二甲,合上金榜,沉声道:“考卷皆是弥封之后,由书吏再誊抄一遍,而后再由考官批阅过。朕以这天下,以苍生相保阅卷的公正性,以及名次的合理性,现在,退朝吧。”

事实上,就在上一回,陈淮安在午门外的广场上嘶嚎,带着举子们闹事的那夜,被宣入宫之后,皇帝曾对陈淮安说:“陈至美,须知,朕不会因为你在宁远堡的搭救之情而于科举之中巡私,当然也不会因为你今日的御街闹事而枉法于你。

但你如此动乱朝廷,动乱百官的威信,看似是为了追求正义,却是在撼动百姓对于官员,对于皇室,对于整个朝信任的基石。

所以,殿试过罢,你的名次在定榜之后,朕还要再往下黜三名,你自己知道就好。”

陈淮安不敢相信自己在被往下黜了三名之后,还能位列二甲第一,为传胪,想象一下锦棠听到这个得有多高兴,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喜悦。

真正勤学苦读,金榜提名后的喜悦。

这种感觉,与他上辈子强权压迫,巧径钻营而上后的羞耻感,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毕生所追求的,葛青章赔上杏榜第一也想要达到的,不就是这种公平和公正吗。

不过如今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毕竟一看首辅黄启良站在丹墀上,直勾勾盯着葛青章的样子,就知道葛青章这个状元,今天想要出宫城怕又得掉半条小命。

“皇上,臣读《论语》中有言,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陈淮安忽而出列,抱拳说道:“那臣想问一句,当今朝臣,是否依旧尊循孝道,而尊循孝道者,又有几人?”

他这等于是直接问皇帝,你的朝臣们孝不孝顺了。

皇帝不知陈淮安为何有此一问,本都要退了,却又折回来,于御座侧冷冷望着他。

陈淮安缓缓松开摇摇欲坠的葛青章,缓缓出列,一只大手指上黄启良,道:“本朝有律,凡朝中百官,父母死者,需当即卸下官职,回乡丁忧,三年之后方可返朝。

本朝首辅大人的母亲去世已有半载之久,微臣想问问首辅大人,母死,为何不发丧讯,为何不请人吊唁,尊母遗体,如今又在何处?”

于老百姓来说,死个爹娘,死了也就死了。但于百官来说,却是官职生涯中最可怕的事儿。母死,就得立马卸下官职,然后回乡丁忧,丁忧其间不能修容修面不说,酒肉也吃不得,更讨厌的是,总有一群同僚们盯着,你要在孝期有一丁点儿的不合礼仪,就会一道折子书到皇帝这位,参死你。

所以,丁忧可真是个苦差事。

但只要不孝父母,或者父母死了,人人都还避免不了。

须知,丁忧,是从历朝历代就传下来的约定常俗,便皇帝也奈何不得。

皇帝用一个臣子,用的正顺手了,他的父母有一人死了,百官要他回去丁忧,你不让他去,想让他夺情,那好呐,所有的官员都不办事儿了,就在午门外天天哭,天天上折子骂,你能怎么办,不让他回去,难道叫朝政都瘫痪了去。

所以,才有朝臣们想出个不得已的办法来,那就是,等父母死后,把死讯隐瞒起来,对外只假称老人还健在,却把尸体悄悄发丧,这样,瞒得一时是一时,总归,不必立马丢官不是。

而黄启良身为浙东党如今的党首,激流之中不能勇退,偏偏老娘不争气,在半年前就仙去了。

这时,为了不让老娘仙去之事给朝臣们捉到把柄,他在取得向来拥簇于浙东一派的恒国公刘贺,英国公郭崎,以及浙江巡按监察御史梁群典等人的首肯之下,便将老娘的尸体藏匿了起来。

而后,对外只说自己老娘在龙泉寺后山的琅嬛洞天潜心礼佛。

至于琅嬛洞天,唯有一条小径可入内,门外还有重兵把守,但凡生人靠近,便是猎户,也格杀勿论。

如此棘手的把柄,黄启良不相信陈淮安能捉得住。

是以,他道:“陈淮安,我老母近些年一直在琅嬛洞天修佛,深居简出,昨儿本辅还去探望过她,她身体很好,只是因为年迈,懒于见人而已。说我母死,你这是血口喷人。”

陈淮安站于原地,望着比自己矮许多的胖子首辅,咧唇一笑:“可是怎么办呢?尊母此时怕就在您家院子里坐着呢,只不过天热,苍蝇蚊子多,因为你这个不肖之子,她此时那个味道,真是闻上一口,够叫人吐上好几天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是晋江把我待高了半小时,实在对不起,我不是个会爽约的人,一直在电脑前守着的。

这不,才待高完,我立马就替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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