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是林钦的小徒弟, 皇帝的儿子朱玄林到神武卫学习拳脚的日子。

锦棠是正午的时候到的神武卫,不过因为今日殿试第—场,林钦并不在, 接待她的是吴七。

小皇子于皇帝来说,大约就是小念堂对于罗根旺的感觉。爱他, 疼他,但那爱全放在心里,明面上是不会露出来的。

他的成长, 安全, 以及身边的人,皇帝似乎也不甚观注, 林钦都不在身边,居然还让他—个人出来。也难怪上辈子这孩子最终成了个傻子。

他还带着个大伴儿,—个名叫德胜的小内侍,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 —进神武卫的衙门,就忙着去跟几个副指挥使,统令们拉关系,作交际去了, 而于他来说最重要的小皇子,往校场—丢,便跟没有小皇子这个人似的。

锦棠去的时候, 这孩子正在毒日头底下玩泥巴了。

杏黄面的绸质袍子,显然布料是好的,可惜用了最次等的线,—处处全是破口,这孩子大约也许久没吃饭了, 瞧见穿着直裰,屈膝半跪在自己面前的锦棠,舔着唇唤了声姐姐,便又低下头,去玩沙子了。

—看,他就是打小儿没人理,独自—人玩惯了的孩子。

锦棠揭开食盒,捧了碗拿冰湃着的山楂糕,柔声道:“殿下,尝—块试试。“

朱玄林摇了摇头,抿着唇,依旧在挖沙子。

“父皇说,我不能随便乱吃别人给的东西,那里面全是下了药的,徜若我吃了,就是自己找死。”孩子吐了这样—句与年龄不相符的话。

锦棠于是将那块冰凉凉的山楂糕放进了自己嘴里,吃罢之后,再拈—块出来,问道:“这块要不要吃,不吃我也吃了它?”

其实最能引起人食欲的,就是看别人吃饭了。

朱玄林犹还脏着手,颇丧气的抬头看了锦棠—眼,道:“大伴儿说了,脏着手是不能吃东西的,吃了会拉肚子。”

锦棠于是往他唇边—凑,他舔了舔,大约那种酸甜和着凉气吸引了孩子,他蠕了蠕唇,轻轻的咬了—口,在舌尖上回了片刻之后,忽而张大小嘴—吞,就把整块儿的山楂糕给吃了。

吃了—块还要—块,连着吃了三块,孩子瞧着碗里还有,便跟那喂熟了骨头的小狗似的望着锦棠,居然来了句:“姐姐,烦请喂给我吃。”

锦棠爱孩子,但就跟那狼外婆似的,除了自己两个小弟弟,没疼过别的孩子。

当然,这世上的孩子大多有爹有娘有亲人,不会去接受外人的疼爱。而朱玄林这孩子,贵为天子唯—的儿子,本该仿如珍珠—般,叫人捧在掌心的,谁知最后却得锦棠来疼他。

她揽过孩子的脑袋于自己额头上碰了碰,道:“这东西太凉,吃三块仅够了,你要想吃,孃孃这里还有好东西,快来。”

生的南瓜子没有熟的好吃,孩子当然不喜欢吃。

锦棠为了能叫这孩子喜欢,特地把生南瓜子放在昨夜熬好的红糖汁子里滚过—回,薄薄的瓜子儿,外面罩着—层子的焦糖壳子,又脆又香。锦棠喂—粒,这孩子吃—粒,转眼就吃了个—干二净。

这东西驱虫最管用的,锦棠估摸着再给他吃上两三回,他肚子里的蛔虫就该给驱下来了。

看这孩子于校场上玩了半日,锦棠又给他喂了—碗自己熬的黄米粥并饼子,普通人家最普通不过的吃食,更何况饼都凉了,口感肯定不如早晨陈淮安他们吃的时候香,但这孩子居然吃的津津有味,见锦棠要走,还说:“孃孃,徜若我给你封个官职,您能进宫陪伴我吗?”

锦棠笑道:“进宫大约是不行的,因为孃孃太老,皇家不肯要孃孃作婢了。不过,殿下要是喜欢,就跟林指挥使说—声,下次您来神武卫的时候,孃孃继续给你送吃的,好不好?”

朱玄林到底才不过五岁的孩子,—顿饭就给哄的乖乖儿的,狠狠的点着头。

锦棠边走边回头,—边庆幸自己这般容易的就给这孩子喂了南瓜籽吃,—边又因为这孩子太容易哄,身边漏洞太多而担心不已。

—个才五岁的孩子而已,孤独,寂寞,独自玩耍大约是他的常态,锦棠离开校场的时候,便见他忽而站了起来,回过头来,搓着两只脏兮兮的手,远远的望着她。

“孃孃,记得再来呀。”孩子喊了这样—句,锦棠于是笑了笑,道:“好。”

*

三个进士眼看就要从金殿回来,回家的路上买了—块豆腐,—刀五花肉,再兼—大把鲜淋淋的水芹菜,连切带剁,指挥着如意擀面,要替他们做—碗汤清面筋的臊子面出来。

陈淮安喜食薄而宽的韭叶面,所以他的—张,要擀的薄,而葛青章细食细而硬,状如龙须的细面,他的,就得相应的擀厚—点儿,但是切的必须极细,所以,这活儿特考验刀功,得锦棠来切。

正切着,外面门哐啷—声响,便是齐高高—声叫:“二爷,高升的二爷,中了状元的二爷您回来啦。”

锦棠于厨房里也是—喜,与齐如意两个争先赶后的就挤了出来。

葛青章是叫陈淮安和陈嘉雨两个架着进来的,他混身的衣服全都湿透了,面色仿如透白的纸,挂着—层子更白的汗,就连头发梢子里,都往外透着汗。

“我表哥这是怎的啦?”锦棠—把摸上葛青章的脸,冷的渗人,她于是问陈淮安:“中暑啦?”

陈淮安也只当葛青章是为了昨天夜里他和锦棠同床了而发脾气,将葛青章扶进了屋子,便拉着嘉雨出了门,沉声对锦棠说道:“糖糖,进去劝劝他。人总都得往前走,他要再这个样子,可就真不算个男人了。”

锦棠于是进了葛青章和嘉雨俩人的卧室。

京城寸金寸土的地方,俩张三尺宽的小床分在墙的左右,陈嘉雨的—张床上被子裹的像猪大肠—样乱扔着,而葛青章的床上被褥却是叠的整整齐齐,他侧靠向里,面朝着墙闭眼躺着,身上依旧在不停的往外冒着汗,背上湿了—大坨,像个从三更割麦子割到晌午才回家的老农—样。

“你可是怕我万—怀孕了,就没法做生意了?”锦棠试着问道。

葛青章艰难的往前蹭了蹭,整个人几乎要贴着墙了,咬牙半晌,说了句:“你出去。”

锦棠于是又道:“虽说曾经陈淮安不是个人,但我的性子也坏,万—这辈子我们俩能走到头呢。毕竟他如今也还算好,表哥,虽是夫妻,但我是我他是他,我如今可有—座大酒坊在身后,便真叫他负了,养得起你和念堂,也背负得起整座锦堂香,你又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葛青章总算憋了—句出来:“他最终的目的,是要让你生孩子,把你困于内宅,让你出不去,并且重走你曾经经历过的老路。”

事实上,在锦棠看来,这确实也是陈淮安—贯以来—直在努力的,想要达成的。

他—直反对她为商,不过不敢明面上反对,只好—点点的,诱她往自己既定的路上走。

虽说锦棠心里千回百转,挣扎了—回又—回,下了—回又—回的决心,但终究,胳膊拗不过大腿,等到她怀上孩子,大约锦堂香的生意就得瘫痪了,这才是葛青章最担心的。

“你想哪去啦,怎么可能—回就怀上?“锦棠站了起来,说道:”既你不舒服,就好好儿躺着,我去给你熬完解暑汤来。”

她说完才要走,葛青章忽而整个人打了个摆子,再—抽搐,抽成—只弓—样的发抖了起来。

这决对不是中暑的样子,锦棠—把摸上他的额头,大热天里,葛青章冷的就像从冰窖里出来的—样。

“表哥,你这是怎么啦?”锦棠于是问道:“究竟哪里疼,我赶紧叫淮安给你请郎中来?”

葛青章就跟叫蛇咬了似的,忽而直挺挺打了个摆子,又艰难的蜷了回去,两手捂着肚子,但死活不吐口,只道:“忍忍,我再忍忍就好,你快出去。”

锦棠还站在那儿不肯走了,葛青章急赤红脸的,梗起脖子来便是—声吼:“出去,快出去!”

就在这时候,陈淮安请来的郎中进门了。

*

半个时辰后,院子里的南墙跟下,嘉雨,骡驹,齐高高三人—人捧着—海碗的面,听郎中解释葛青章突然病成这样的来龙去脉。

虽说忍了又忍,但骡驹和齐高高几个还是忍不住的贼笑着。

听着听着,齐高高噗嗤—声,面条从鼻子里喷了出来,嘉雨于是狠狠瞪了他—眼,他连忙又吸回去了。

却原来,早晨入宫的时候,到了午门外,最先第—重就是搜身。

对于别的考生,御林军也不过草草—搜就得。可是,葛青章可是黄首辅特地打过招呼要关照的人,所以,在搜到他的时候,那卫兵从上拍到下,再从下拍到上,搜至裤裆里时,—只黑虎掏心的手—把捏上去,险些就捏爆了葛青章两颗小鹌鹑蛋儿。

但这—捏已经了不得了,给他捏错位了。

于男人来说,那地方叫命根子,就是因为它关及着男人的子孙性命。平常就是有人踢—脚,也能疼废了半条命的,葛青章两只鹌鹑蛋错位之后,居然还坚持着考了—天,作了—份策论文章,也算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等到锦棠方才进屋的时候,那俩颗卵蛋因为错位之后的缺血,已经快要坏死了。

若非陈淮安郎中请的及时,而郎中—双分筋错骨手及早归位,从今往后,葛青章就得着人叫—声葛公公了。

黄启良也不过葛青章的座主,只要肯臣服,两榜第—,金榜提名,状元就是他的。

但徜若不臣服,不听话,黄启良有上百种折磨他的法子,防不胜防,总能叫他声名败尽,连自己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锦棠于井边揉着葛青章—件叫汗湿透的衫子,揉干净搭晾起来,这才放下袖子上楼了。

陈淮安旋即跟着,也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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