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来, 锦棠又翻了一回入了窖的粮沙,泼了一回老酒作引,正如当初酿酒的葛牙妹一般, 熏了个昏昏欲醉,回房的时候, 醉的颠三倒四,连路都走不稳,脚还在脚盆里泡着, 瘫倒在床上, 连起都起不来了。

陈淮安风尘朴朴而来,甫一进院子, 便见秦州科考第一的秀才葛青章点着盏子灯,正在院子里读书。

站在他面前,故意笑了片刻, 陈淮安转而却是问刘娘子:“刘嫂子, 锦棠在何处?”

刘娘子是因为陈淮安,才能从孙福海家脱身出来的,自然只认陈淮安做主子,笑着说道:“大姑娘有个涮口腾面的习惯, 今日约莫是累的极了,连脸都未洗一把,便睡了, 既二爷来了,顺带把水端进去。”

陈淮安接过铜盆来,笑着说了声好,故意从葛青章面前绕过,低头去看, 便见葛青章手中的书本簌簌而抖,显然是个气极的样子。

他放下书本,月光下面色仿如冷玉一般,闪着象牙色的光泽:’“陈二爷,咱们能否,出去走一走。”

陈淮安就算不给任何人面子,也不能折大表哥的脸。

他这些日子忙着抬粮糟,蒸粮糟,一件青色短衫,肩头整个儿磨破,约是锦棠太忙,都还未替他缝过,于夜里温暖的春风下,一闪一闪的呼张着。

大约也就唯有葛青章,才能把一件四处漏风的烂衣服,穿出一种凛然的节气,与风骨来。

出了酒坊,面前就是一望无际的弱水之河。

《山海经》中说,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

弱水,有说是因它之险,也有人说,是因它之柔,才称之为弱水,月光下仿似天降的一道白练般端宛,大约其之弱,就在于此。

此地近祁连,月光下,抬头便是冷白色的祁连雪线,水波连天而接,平坦的沃野上,处处野花盛开。

两个肩比同高的男人,一个太过清瘦,叫风吹着,几欲临风而去,一个却是稳稳而立。

“陈二爷,你可曾见过这弱水河畔的秋天。”

陈淮安道:“不曾。”

葛青章继续往前走着,踱止河畔,清澈的河水几欲舔吻到鞋面时才停:“比之春天唯有花开的寂野,这片原野上最美的是秋季一望无际的金黄,但那需要漫长的等待,以及辛苦的劳作。”

陈淮安一笑,语声中带着几分戏谑:“表哥,说几句我能听得懂的。”嚼文吐字,向来唯陈淮安所不齿。

月光下葛青章的脸猛然一红,似是受到了冒犯,低声说道:“你千里救驾,阻止羌人入侵,你此番科考,若不出我所料,至少是稳拿了前三,你要飞黄腾达了。”

前日揭榜,葛青章远在河西,不知道自己究竟考了第几,但陈淮安神通广大,肯定早就知道了,就好比那才被放出去配过一回种的种马一般,瞧他的毛发,都与往常不一样,显然,急吼吼而来,就是准备,来给锦棠做显摆的。

陈淮安笑了笑,确实,科考他考了第二。据说次日张宝璐气痰迷了,到如今还在炕上躺着呢。

“欢喜吗?开心否?”葛青章再笑:“自己做的文章,被夫子所认可,最终自己的名字被高高挂在红榜上,那种喜悦,是结结实实,自己爬上山顶,望着原野时的成就感吧。”

说实话,在听说自己答的卷子最终被认可时,虽说活了两辈子,也成了只老狐狸,陈淮安依旧兴奋的,简直欲要暴跳而起,恨不能立刻见到锦棠,于她说说自己的喜悦。

“锦棠也喜欢啊。”葛青章道:“当三年后,她头一批的酒调兑出来,她心中的喜悦,就如同你今日一般,也就如同,勤苦了一个春季,乖待了一个夏季,秋季看着金黄沃野时,农人的喜悦与满足。”

这个,陈淮安当真没想过。

他一直以来都觉得,他的欢喜就是锦棠的欢喜。女子最终极的梦想是什么,妇凭夫贵,富贵荣华,一品诰命,儿孙满堂?

能想到的圆满,今生他都能给她。

而酿酒,似乎只是她觉得男人靠不住的情况下,努力想要给自己找的,一条谋生之路而已。

从酿酒中获得成就感与快乐,陈淮安从来没有想过。

“不要责怪她,也勿要拖她的后腿,她如今真的不适合有孩子。”葛青章声音极低的,说了一句,几乎是央求的口气:“勿要让孩子拖了她的后腿,让她无可奈何,只能跟在你身后,仰望你,祈求你,盼着一点你的垂怜,不要让她再把日子过成那个样子。”

说实话,在听过锦棠于床头简直能吓死人的荤话之后,葛青章已经不寄希望于锦棠能自律了。

她或者恨陈淮安,怨陈淮安,但床头吵架床尾和,只要上了床,依旧会与他颠鸾倒凤,卧作一头。

所以,他无法,只得在陈淮安面前低头,妄图能感动陈淮安,让他流下两滴鳄鱼的眼泪,放过锦棠,勿要用孩子拖住她的腿。

于葛青章肩头狠命拍了两巴掌,陈淮安转身,回了院子。

*

酒坊之中,皆是极简易的木板床,挂着布帐子。

一张四块板子拼成的桌子,一只酒坛子做成的花瓶,里面插着几束鲜灵灵的野花儿。罗锦棠的性子,再简易的地方,也能叫她布置的花团锦簇。

直到看到歪在床上的锦棠,陈淮安才知葛青章为何非得要拉他出门,单独叮嘱一回。

不过五六日的功夫,若非亲眼所见,陈淮安不敢相信,他娇兮兮儿似朵鲜海棠的罗锦棠,能给劳苦成这个样子。

葛青章是怕他要看到锦棠这个样子,得立马砸了酒坊,将她带走。

她侧躺在床上,两只脚上又磨起了透明的水泡,两只手也燥的不成样子,蜷在那儿,听他进来,哼唧了一声:“刘嫂子,我腰酸,背困,还累,我不洗了,我得好好儿睡上一觉。”

陈淮安在床边站了片刻,淘澄出滚烫的毛巾来,先替她腾过脸,再将她两只手皆裹进热帕子中,腾的干干净净,这才来解她的衣服。

锦棠闻的酒气太多,恰是处于半醉不酥之中,连眼睛都不睁,笑道:“刘嫂子真真儿的体贴,孙福海不肯要你,可真是他没福气。”

陈淮安笑了笑,将她的衣服脱了,垫着枕头叫她躺好,这才坐到床边,将她两只脚捂到手中,清洗干净了,拿针刺开水泡,放水,上药。

他这两只干燥,粗糙,但又温暖的大手,真真儿是极好的,能够解除疲乏的良药。

锦棠累的掀不开眼皮子,下意识里,也觉得这是陈淮安。

但她疲极累极,也不想多问,只想睡觉。

他道:“糖糖,就必得要如此辛苦?咱不做生意了成吗?回家吧,我养你。”

锦棠暗猜,约莫是刘娘子把他给放进来的。

她挣脱不开陈淮安两只有力的大手,于是说道:“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人人会老,这事间,最稳妥的,还得是靠自己。这一点,我是从黄爱莲那儿学来的。”

不过,此时她已然在半梦之中,说的,也不过呓语尔。所以,陈淮安并没有听到。

“我没能把她从这世上抹去,如今再动手,为时已晚。你等我,三年之后,总归要上京城,届时,我一定把她曾经施予你所有的痛苦,全都还给她,好不好?”陈淮安又道。

这说的是黄爱莲。

锦棠并未听到这一句,因为他的双手实在揉的太舒服,撒娇似的,轻轻儿哼了一声。

长长的睫毛颤着,她于梦中露了个甜甜的笑,陈淮安头抵在锦棠的额头上轻磕了磕,缓缓儿躺到她身侧,一口气吹熄了灯盏,便睡着了。

*

锦棠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梦里,也知道,这是上辈子的事儿。

彼时,宁远侯林钦的义妹陆宝琳新丧,因俩家是新眷,她过去吊了回丧,甫一回家,四处便起了风言风语,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她在宁远侯府的西阁里,勾搭宁远侯林钦。

锦棠的家,在京城最热闹的木塔巷,外面就是菜市,有一切新鲜的菜蔬,活鱼活虾,但却是个拐弯抹角,只能容两人并着排子,进进出出的小巷子。

虽说外面热闹,因拐的弯子多,进了院子,却极为清净,真真儿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这地方慢说八人大轿,就是二人抬的小轿儿也进不来。

锦棠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炎炎夏日,在二楼的葡萄蔓子下纳凉儿。

京城地价贵,陈淮安初以之时身上没什么钱,与锦棠两个凑着,就买了这处小宅子,最初只是宅宅的两间小房子,并一个小天井而已,便二楼,也是买来之后,陈淮安亲自带着几个泥瓦匠砌的。

在二楼砌出个小天井,上面栽上爬山虎,葡萄蔓子,就似个小院子一般,夏日京师热,坐在上头纳凉,绣花儿,吃用井水湃过的西瓜,真真儿的凉爽。

隔壁葛青章的老娘张氏正在有鼻子有眼儿的嚼她的舌根,葛青章的妻子窦婉娥则在一旁小声的劝解,让婆婆不要再嚼锦棠的舌根子。

张氏是锦棠的舅母,大字都不识一个,平日里门都不出的乡间老太太而已,连宁远侯府的西阁在何处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若说没人故意指使,锦棠才不信了。

说的有鼻子有眼儿,说她怎么怎么就钻进人家宁远侯府的西阁,在里面跟林钦颠鸾倒凤。

锦棠气白了一张小脸儿,就坐在二楼的葡萄架下,闭上眼睛默默儿的听着。

她的小丫头双儿,就在大门处站着,一直在替她望外头,把风儿。

因为宁远侯林钦就在门外站着,说要给她道个歉,身为主人,是他慢怠了她。又因家中无女眷,他只得自己亲自前来。

侯府的八抬大轿进不来,宁远侯浩浩荡荡,带着一群神武卫的副指挥使,将她的小院子团团儿围住,据说,一直在等她开门。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基友陈云深的古言种田文《蜜爱春娇》~

妩媚小村姑秦春娇被爹娘送到城里大户人家做通房,通房没当成又被卖了出来。

买她回去的人,是当初和她私定终身的竹马君!

落入被她渣过的竹马哥手中她已经任凭处置了,谁知道回到村里日子过得如蜜里调油,只是这被男人宠的滋味儿好像也不大好受?

这个霸道男人宠她上瘾,在村里还不够,还把她宠进了王府,宠成了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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