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离怔了半晌,好像没听懂他的话一样,过了好半晌,才问道:“什么?”

施无端仔细瞧他懵懂表情,便知道他自己也是不知情的,便迟疑了一下,指尖蹿起一小撮火苗,微微举起,点在白离面前。

白离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望去,见自己的影子竟晃晃悠悠,虚一阵实一阵的,他心里觉得奇怪,又仿佛有种诡异的熟悉感——仿佛他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偏偏话到了嘴边却想不起来似的,憋在心里不分明似的。

这显然比憋尿难受多了,施无端只见白离愣愣地低头看了一会,接着,表情扭曲了一下,然后方才还活蹦乱跳胡说八道的人突然晃了晃,猛地软倒下去,蜷缩成了一团,闷哼一声,随后竟像是痉挛似地,用头拼命地碰撞着一边的大石头。

施无端给他吓了一跳,他看见白离的额头附近好像有一小团光,然而实在是太暗淡了,尽管在这样诡异的夜色里也看不清,眼见他那一副要撞死在石头上的模样,施无端下意识地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然而却感觉到那身体里极大的爆发力,果然像个疯子一样的,施无端一时不防,竟被他给撞开了。

他的手指不经意擦过白离额头上那一小团光,这才发现那不是简简单单的光,仿佛有实质的东西在里头似的,微微的凉,就像是深秋夜晚的池水,手指一探进去,便冻得人一激灵。

施无端一皱眉,用膝盖压制住白离的后背,在他好像玩命一样的挣动中用胳膊肘狠狠地在他脖子侧撞了一下,白离这回终于一声没吭地便倒下了,听话得不得了。

施无端一屁股坐在一边,看着白离筋骨分明的手背上被石头撞出来的血痕,那里流着纯黑的血,好像分分秒秒都在提醒着这个人的不一样似的。

“呸。”施无端抬头望了一眼丝毫没有亮起来的意思的天光,皱皱鼻子,把脚边血肉模糊的步虚尸体往远处踢了一脚,自言自语道,“这他娘的都是些什么破事?”

坐了片刻,施无端叹了口气,一只手放在了膝盖上,轻轻地敲打着,依然抬头望向天际,这三个神不神鬼不鬼的地方,将万魔之宗和人间分开,十八天一个轮回,没有光,但是有水,有草木鸟兽——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夹缝么?

当年那个已经淹没在历史汗青里面的大贤人,是如何封住的万魔之宗?还有那些影子里的魔物,死去的碎片……他回过头去,好像看见了绵延不绝的黑气,从某个缝隙里冒出来,一丝一缕地牵连起这个苟延残喘的王国最后的国运,天空暗沉,七盏骗了神鬼的灯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仿佛依稀有股红光闪过,像是预示着某种更为复杂、也更无法掌握的结局。

白离的身体突然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施无端垂下眼,目光复杂地看着他,突然挑起眉,心中一动——若是在这里杀了魔宗之主,若是……

这想法好像会蛊惑人似的,施无端慢慢地直起身来,手指尖上闪过细细的鬼气森森的丝线,靠近白离裸/露的颈子,那人的脖颈软软地垂在一边,显得分外脆弱——魔君……好像也不过如此。

白离像是极痛苦,即使在昏迷中,手脚也不自觉地细细地颤抖着,他整个人蜷缩着,头发散乱,遮住蒙尘的面孔,好像个受伤狼狈的小野兽。

施无端冰冷的手指触碰到白离同样冰冷的脖子,听见白离嘴里似乎念叨着什么。

他犹豫了片刻,忍不住低下头去,只听白离模模糊糊地念道:“无端……”

施无端愣了愣,手指轻轻地在白离脸上碰了一下,白离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眉纠结在一处,像是极痛苦,额前那一小圈冰冷的光好像更加暗淡、也更加寒冷了似的,映着他的眉目,有些仿佛经年日久的憔悴。

“无端……走……快走……”

施无端顿了顿,低声问道:“走去哪?”

“离开……不要……不要掉进来……”

“掉进来?”施无端凑近他的耳朵,问道,“掉进哪里?”

白离的嘴唇焦躁地翕动着,竟有些发青,却吐不出一个字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掐在了一起,乌黑的指甲隐隐冒出,竟将手掌伤得鲜血淋漓:“不要掉……进……”

他的话音哑然与此,忽然剧烈地挣动起来,像是痛得极了,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施无端指尖丝线割断了白离鬓角的两根头发,他迟疑良久,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一缩手,将残余手中的几根星丝隐去,压住白离的肩膀,按住他的手,低下头,轻声道:“好了,好了。”

白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口中断断续续地说道:“我疼……我疼啊……疼……”

他是要我……不要掉到哪里呢?

施无端倏地便想起苍云谷狐洞后门的那束黑色的雾气,他当时被白离硬生生地摔了出去,眼睁睁地看着那黑气穿透了他的身体,就像是……要把他大卸八块一样。

那时白离抑制不住的惨叫声好像突然和耳边的呻/吟重合到了一起。

施无端呆了半晌,有些生疏地把手从白离腋窝下探出来,伸手环住他的后背,白离就像是个任凭他摆弄的大人偶一样,脖子都无力支撑脑袋似的,晃晃悠悠地垂在他肩膀上,施无端便像是哄小孩子一样拍起他的后背,听着耳边那越来越弱的、仿佛带着呜咽一般的声音,心里颇为不是滋味地想道:你也有今天。

等白离醒过来,已经是不知道多少个时辰之后的事了,人在这种长时间的黑暗下,极容易丧失对时间的感知,他迷惑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枕着一个软软的东西,白离有些诧异地扭过头一看,几乎立刻从地上弹了起来,下意识地在头发上抓了一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施无端实在太缺德了,居然把那只死步虚的尸体给枕在了他脑袋底下。

施无端正坐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嘴里叼着一根草叶,手里攥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小棍,在地上画出古怪的图形,写写算算,听见他的动静,眼皮也没抬一下,只是手中动作微微顿了一下,便没听见一样继续在地上画。

白离沉默地做了一会,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一只漆黑的手,将他拉进一个地狱也不如的地方,在那里受尽煎熬,仿佛有一把钝刀子在他身体里,将他分成了两半,他低头看去,胸口破了一个很大的洞,鲜红的血流出去,慢慢流尽了,渐渐变得漆黑。

他觉得浑身发冷,疼得像是有人架起油锅和刀山,将他的魂魄放在上面滚一样……直到,有一双手轻轻地揽住他,拍着他的后背低声说了什么。

他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岿然不动的施无端,过了好半晌,才低声道:“我以为……你会杀了我。”

施无端津津有味似的叼着草叶,没搭理他。

白离低下头,过了片刻,竟然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甜蜜极了的笑容,这使得他脸上仿佛根深蒂固似的戾气蓦然消散,竟光风霁月一般的俊朗起来。

“多谢……多谢你。”他忽然抬手捂住自己的脸,似乎有些哽咽,随后又哽咽地大笑起来,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几乎觉得自己此刻便是从这山崖上跳下去,死了也……甘心了。

施无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暗忖道,真是疯得不轻。便将叼着的草叶吐了出来,扣在手中砸在了白离身上,简短地说道:“生火,去把那个……那个尖嘴的扁毛畜生拖走洗涮洗涮。”

这话实在比圣旨还管用,白离二话不说,立刻站了起来,捡柴禾生火,乐颠颠地处理起方才还被他枕在脑袋下面的步虚,开膛破肚,再削了木头串起来……

两人突然之间相安无事了起来,施无端也不找事了,安安心心地拿着小木棍,在地上算些别人看不懂的阵型,便这样又过了十来日。

这日施无端突然丢下了木棍,兀自在洞口摆弄了一会小石子,像是在演算什么阵法一样,随即便手中把玩着几个小石子发起呆来,就连白离又把肉烤糊了,手忙脚乱地灭火,都没能换回他的神智。

直到白离伸手去推他,问道:“你怎么了?”

施无端向来是问十句回答不了两句,倒也不是特别针对白离,只是除非情绪大起大落,平日里对谁也是如此,然而这日,他却慢吞吞地应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什么?”

施无端呆呆地望着天空,继续说道:“定数……定数是谁定的呢?我一直想不通……这世间因果如此纷繁,当中谁在连线?神仙么?这世间真有神仙么?”

他突然站起来,白离不解起意,也跟着他走到洞口,就在这时,突然一道刺目的白光升起来,白离心里一空,想道,是了,这是……十八日轮回又到了。

他下意识地去看施无端,却正好对上施无端看过来的目光,白离悚然一惊,睁大了眼,说道:“你……”

施无端低头看去,地上每一颗平凡无奇的小石子中间都像是牵引了一根看不见的线,竟将不知何时误入其中的白离牢牢地牵制在其中。

只见施无端轻笑一声,说道:“十八日一轮回,两个时辰得见一回光,怪不得听起来耳熟……竟是六回阵的阵眼,原来如此。”

他年幼时,江华散人曾以这巧夺天工的阵法将施无端困在蜀山之中,算而今已经不知多少年了,那世间最绝妙的活阵,一直无人能破,无人知其始终起末。

“你说的不对。”白光渐盛,施无端却依然不紧不慢地对白离说道,“你说魔宗与人间有三境,其实按着我算的结果,应该是六个,你所谓的进出只能单向,‘从哪来回哪去’,是因为它们各自两两一对,你当年进的恶火境,和如今我们所在的地方,应该是一对阴阳,并不是同一个。”

白离瞠目欲裂,剧烈地挣动起来。

“想不到至尊活阵竟和魔宗之源有这样大的牵连,”施无端看着挣扎的白离,笑了笑,说道,“不必费力气了,我是依着这阵法的规则将你困在其中的,魔血在,定然进出不得,不过也只能困你两个时辰而已。”

他说完看也不看白离一眼,仿佛是决绝地背弃了什么一样,转过身去,往那有光的地方走去,口中道:“我走了,你……多保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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