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大学的理学部历史悠久。步入大楼的瞬间,古芝伸吾感到连空气的味道都不一样了。当然,这并不是说楼里散发着霉味或者灰尘的气味,而是似乎洋溢着一股让人联想起古老的博物馆或美术馆的高雅气息。然而,看来颇有些年头的墙壁、地板还有天花板上应景的损伤与污垢也许只会令人产生如此的错觉。

从前方走来两个学生,明显都比伸吾年长,两人正一脸认真地讨论着什么。擦肩而过时,他们连瞥都没瞥一眼伸吾。可能在探讨某些高深的研究内容吧,伸吾猜测。在这幢楼里,无论是谁看起来都俨然一位优秀的前辈科学家。

上了楼梯,步入走廊。不一会儿,要找的那扇门已经出现在眼前。一块写着“第十三研究室”的小牌子映入眼帘,门上贴了一块去向告知板,据上面的内容显示,伸吾想见的人现在正在室内。

做了一个深呼吸,推开门。首先抢占视线的是一张操作台,台子对面有两个人。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子面对操作台,他身边站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伸吾的角度无法看清任何一个的长相。

“那个,对不起……”他客气地出声招呼。

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转向伸吾,不过穿白大褂的男子却只是微微扬起一只手。

“请稍等,按顺序来。”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回荡在伸吾耳中,令他感到分外怀念。

他走进房间,关上门,站着倾听那两人的交谈,似乎是年轻人在接受指导。

“总之,这种错误以后要注意。无论多么简单,必须要亲自计算,确认结果,千万不要被别人得出的结果所左右。”白衣男子语气严厉地说道。

“知道了。”年轻人点头回答,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房间。目送他离开后,伸吾对着白衣男子的后背,嗫嚅道:“那个……”

“你是第五个。”白衣男子展开手指,“我对其他人也都说了,报告的提交期限不能变更,半年前就已经预先告知了。”

“报告?”伸吾挠了挠头,“这个,那是怎么……”

“不是这件事吗?”把椅子骨碌转了一圈,白衣男子面向伸吾,一瞬间,他原本略显严苛的神色犹如泄了气的皮球般松懈下来,“唉……”

“汤川老师,好久不见。”伸吾挤出一个笑脸,低头致意。

“你,不会是……”白衣男子——汤川伸出食指,“古芝君……对了!你是古芝伸吾君。”

“没错。”伸吾激动地回答,他很开心,汤川老师不仅记得他的姓氏,连名字都记得分毫不差。

“好久不见了,你怎么在这儿?啊,难道是……”

“对!”伸吾重重地点头,“托您的福,我考上了——工学部机械工学科。”

“是吗?”镜片内侧汤川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太好了,恭喜!”

汤川站起身来,一边伸出一只手,一边走近古芝。伸吾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掌心的汗,然后伸手迎向汤川的手,握住。

“应该是一年前的事了吧。”汤川问。

“是的。因为是高中春假期间,所以是一年多以前吧。不好意思,虽然我一直想着无论如何要和您联系,但……”

“没关系。复习迎考很忙吧?对了,那之后怎么样了?有希望加入同好会的学生吗?”

“进了两个,听说今年也有一个一年级新生加入。”

“那太好了,也就是说可以暂时摆脱废除同好会的危机了吧。”

“总算是平安无事了,多亏了汤川老师您。”

“我也没做什么,主要依靠你的努力。”汤川轻轻摆手,转向流理台,“有时间吗?我来冲咖啡吧——不,还是去学生食堂吧。实际上,我还没吃午饭呢。”

“不了,虽然很可惜,但接下来我还要去打工。在一家家庭餐厅。”

“打工?从中午开始吗?”

“一般都是在晚上,不过,今天是周六。”

“是吗?”汤川微微颔首,“看起来你还挺辛苦的。”

“哪里,一般吧。我以前告诉过您吧,我们家都是靠姐姐养家糊口。”

“姐姐……好像是这样的。”

“我还能再来吗?”

“当然,非常欢迎!我们下次再慢慢聊。”

“我会找不打工的时间再来拜访。”

“嗯,我们说定了。”

“再见,打扰您了。”伸吾低头告别,随后朝门边走去。“古芝君——”汤川叫道。伸吾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欢迎来帝都大学。”汤川说道,“加油!”

“我会的!”伸吾铿锵有力地回答。

走出理学部大楼,他重重吐出一口气,身体有些发热,可能紧张的情绪还未彻底消散吧。能够和久违的恩人再次交谈,他非常兴奋。

那位物理学科的副教授是伸吾高中的前辈,话虽如此,但因为两人年龄相差超过二十岁,所以可以称得上是老前辈了。

两人之所以相识,是因为伸吾主动写了封信给汤川。当时,高中二年级第三学期即将结束的他正处于焦躁不安中。理由无他,只是由于伸吾所属的同好会,在三年级学生毕业之后,只剩下他一个成员了。

那个同好会名为“物理研究会”,是一个以尝试各种物理实验为乐的所谓科学宅男们组成的团体,但近年来几乎没有人愿意加入。

到了四月,新生就要入校了。如果针对他们采取有吸引力的宣传,也许会有想要入会的人吧,为此古芝伸吾绞尽脑汁。然而,始终没有想到什么好主意——不,即便有主意,也没有预算。试着与同好会的顾问老师商量,但对方却只会皱着一张脸,做苦思冥想状,无法提供任何帮助。

思来想去,最后想到的办法是向OB求助。他决定翻查毕业生名册,寻找可以帮助他的人。话虽如此,可光看名字和头衔是不可能知道有谁能伸出援手的。最后,他向所有能够取得联络的OB都发出了倾诉窘境的书信。

但令人满意的答复几乎没有,非但如此,有许多信函还因为寄送地址不详而被退回——看来旧名册实在是靠不住。

正当他想要放弃的时候,一封邮件出现在了书信中标注的邮箱中。当对方的域名映入眼帘时,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竟然是帝都大学!

发出这封邮件的正是汤川学。读了邮件内容后,伸吾的心情犹如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邮件上说,为了消除“物理研究会”被废止的危机,自己愿意助一臂之力。

进入三月后不久的某日,汤川来到高中。他虽然外表斯文,但体格却非常健硕,全身洋溢着朝气与活力,听说在高中时期曾是羽毛球社的成员。在伸吾的预想中,汤川的年纪应该更大一些,而且是一个与运动绝缘的人物,因此看到他本人后特别意外。

汤川准备了若干针对新生进行演示的提案,每一个都很有吸引力,但伸吾却选择了其中一个使用电流和磁场的实验装置。因为他觉得那个演示最具视觉冲击力。不过,制作很困难,预算看起来也不是一笔小数目。然而,连这些细节汤川都一一考虑了。他不但尽可能来学校帮忙,而且还借来了大学闲置的器材。

高中一放春假,正式的制作工作就开始了。汤川也时常来学校,传授各种各样的技巧与窍门。即便是在科学方面颇为自负的伸吾也对汤川渊博的知识与丰富的经验惊叹不已,只要和他在一起,新的发现就源源不断。

那个装置完成后,进行了测试,并参照汤川的建议加以改良。春假的后半段,装置已经呈现出几近完美的形态。面对伸吾自己都心满意足的成品,连汤川都赞扬道:“即便是我的学生,也无法达到如此优秀的水准!”

进入四月,汤川就不来了。好像是要赴美三个月。“希望你能够成功地招到新会员”——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正如伸吾对汤川说的那样,利用这台装置进行的演示成功地吸引了新人入会。但由于不知道汤川在美国的联系方式,因此伸吾无法将这一情况告知汤川。不久之后,面临升学考试的伸吾越来越忙,两人之间便渐渐疏远了。

然而,他从未忘记汤川。不仅如此,可以说对汤川的仰慕成为了他提升学习专注度的动力。他的志愿是考入帝都大学,除此之外不作他想。可是选择的专业并非物理学,而是机械工学,因为他觉得后者更容易就业。伸吾虽然对汤川极为敬仰,但他也明白自己并不是学者型的人才。

对伸吾而言,还有一个值得尊敬的人,那就是他的亡父惠介。父亲生前是一家重型机械生产厂家的技术员。惠介的口头禅是“掌握科学的人才能掌握世界”。

“奥运会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仅仅锻炼身体是无法取得胜利的。健康管理、训练、技巧、战术、道具、钉鞋以及泳衣——胜利只会降临在将运动科学研究透彻的人身上。毅力论也好,精神论也罢,全是无稽之谈——不,说到底,就连精神论也属于脑科学的范畴。反过来说,和科学站在同一阵营的人才会天下无敌。无论什么梦想都能实现。”晚饭时几杯啤酒下肚,惠介经常高谈阔论。

又开始了,虽然这么想,但伸吾却并不讨厌父亲的老生常谈。不知不觉间,他自己也开始对科学产生了兴趣。

在汤川任教的帝都大学中踏踏实实地学习,成为一名像父亲般优秀的技术者,这就是现在伸吾的目标。

走出大学校门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表明打电话给他的是姐姐秋穗。虽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姐姐昨晚却一夜未归。因为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所以伸吾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喂,怎么了?不打招呼就夜不归宿的随便女!”伸吾戏谑道。

可是电话中却没有立刻传来回应声,似乎踌躇了一阵子之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喂、喂——”

伸吾吓了一大跳,难道是刚才看错了来电显示吗?

面对伸吾的沉默,男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喂、喂,是古芝伸吾先生吧?”

“唉……啊,是的,没错。”伸吾语无伦次地应道,为什么对方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呢?

“我是警察。”

“啊?”

“事实上……”男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古芝秋穗小姐去世了。”

这句话,在伸吾的大脑中倏忽而过,他没搞明白自己听到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喂、喂,您在听吗?古芝秋穗小姐……”男人又重复了一遍先前说过的台词,伸吾的头脑中空白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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