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我想成为您一样的人。”在广交会被国内商人和外商狠狠打击过一遍的卫戈这样说。

此时他们已经回到常山村,像是十二点已过的辛德瑞拉。没有汇集的商人,没有撕开一道口子的广茂世界,只有日复一日在地里扒拉食物的农民和一重又一重的大山。

相比青川和谁都能搭上话的八面玲珑,自认已经是个出色商人的卫戈却连怎么开口都茫然,走到那些高鼻子面前就忍不住的胆怯,他们说的话他一句也插不上嘴,每个字都认识,就是听不懂。

他还看到青川风度翩翩的在展会穿行,脸上带着陌生的微笑,礼貌优雅掩盖着客套,连手臂的弧度脚步的尺寸都像是精心设计过一般,完美融入到外商之中。

那感觉,像是青川在另一个世界,那些和他站在一起的人也在另外一个世界,而卫戈远远看着连触碰都不能。

卫戈渴望走向更高处,他清晰听到了自己的愿望,他想要站到那个圈子的中间。但他不知道应该找谁,就连在乡下说一不二的乡长都沦为土鳖,他只能在青川面前露了怯。

“一个小傻瓜。”

青川看了他半晌,盯得卫戈都不安起来,他忽然伸出手指敲了一下他的脑门。

“诶?”

“在下面窝棚那一块,住着两个大学教授一个外科医生和一个大资本家,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你的老师。不但你想要的英语可以从那里学到,还有别的知识,走吧,用你的诚意打动他们。”

卫戈的眼睛微微睁大,他知道下面的窝棚,那是他原来住的地方,修过几次也只能勉强遮风挡雨。他还知道青川给那边送过一些厚实的被褥和急用药物。他甚至知道马安娜去了很多次,送过吃的。

……原来,那些人是这么了不起的人么,就算如今落魄,也有别人愿意给他们方便。

“你等我一下。”青川转身去柴房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些书,定睛一看,竟都是外文书籍。

“喏,你的课本。暂时只有这些了,有诗歌、小说和技术资料。可不许让人看到,也不许让人知道,最亲密的朋友也不行,看到了就等着蹲大牢吧。”青川一边说一边给他叠了几本空白本子和铅笔,“回头再准备两支合用的钢笔。字迹是人的第二张脸,想学就得学好了。”

“叔?”卫戈有些茫然有些惊讶,还有不知所措。

“你这个小傻子。”青川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笑,“这些东西我几年前就准备好了,就等你什么时候发现外面不好混,过来跟我说:叔,我想多读书。小混蛋,这都二十多了才知道好歹,浪费了多少时间?幸好也不算太晚,如今多努力还有希望。”

要是我永远也不开窍……这个问题压在卫戈的心里,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

等卫戈抱好书本,青川又提了一个背篓出来,里面装着满满的米面、腊肉、酱菜、小零食。“这是拜师礼,他们收不收你都得表现出诚意来。这些人啊,这些年遭了许多罪,有些还是被自己当子女的学生举报的,如今惊弓之鸟一样,所以他们若是不肯收你,也别气恼。你学学刘备三顾茅庐,有志者事竟成知道么?”

“还有啊,若是谁收了你做学生,你把人家当爹妈一样。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话虽然夸张,但不是没有任何道理。传授知识是严肃的事情,尊师重道还是要的。可别像是对着我一样,没大没小。”

卫戈紧紧抿着嘴,眼圈发红,只是点头。

“去追逐你的梦吧,凡阻碍你的,交给我。”

卫戈已经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没想到事情却很顺利,几乎是一听到他的请求就同意了。

“你是他的养子,他那样有君子遗风的人,是不会养出奸邪小人的。”

卫戈从他们的嘴里听到了另一个陌生的青川,不同于桥下作弄人的邪气肆意,不同于往日在家的懒散温和,也不同于在村民面前据理力争的‘粗野直白’。青川在他们这些人的嘴里,是一个善于倾听也善于给出合理建议,十分有风度,很尊重知识的知识分子,偶尔还有些浪漫,即便这样的年代还是有着簪菊品蟹、登高望月的情结。

他总是默默的做事,不以施舍怜悯的态度对待他们这群落魄人,而是如兄弟姐妹一般相互尊重,保持着应有的距离。他每个月给他们带来旧报纸,和他们说说话,用他们的名义给远方的家人带去希望的安慰,若有时间,还会帮他们做些事情。

青川没有给他们很多物质,但是带来了精神的慰藉。

若只是一次两次,大家还会有疑问,但是几年如一日,就能看出真实的心性。

可以说,这些中老年已经将青川看作是‘年轻的朋友’,那么青川的养子,就是他们的子侄。所以卫戈只是开了口,所有人都表示愿意教授指导他。

卫戈忽然意识到,就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他都没有学会走路之前,路,青川已经给他铺好了,他要做的,只是走上来,跑,一直跑。

他抱着东西,在路中间哭起来,脸上的表情丑得很,还一直流眼泪。如果在这世上被人这样关心过、在意过,有什么理由他可以放弃?

‘我的养父,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啊。’卫戈不止一次的发出疑问,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又或者哪一面都是真实的他?青川被人夸奖,他与有荣焉,但心里也免不了产生忧虑,这样的人,自己有生之年真的可以追逐上么?

现在他已经不去想这些东西了。

每天去忧心这些有的没的,根本是侮辱那个人。他必须变得更加优秀,才有资格说喜欢。

被这种心情刺激着,卫戈更加拼命的学习,更是惹得这群中老年赞叹不已,到底是受了良好影响的孩子,别的不说,这个对知识的态度,学习的态度,就不一样。

青川照样主持泥人工坊的工作,因为广交会一炮而响,如今他带了三十多弟子,工资按着三级工的工资算。因为泥人工坊是村集体下的,所以广交会成交的钱一半到了村子,年底作为福利发给村民,几乎家家户户都多了三四十块额外收入,人人过了一个好年。因此,常山村如今将泥人工坊看得如金娃娃一样,对青川也推崇得很。

就是见多识广的知青朋友,听到青川在广交会的事迹(同去的村民可是把青川的事说了一遍又一遍),也难免佩服。这可是广交会,能在这样的展会临危不惧,关键时候为国家为集体赢得大订单,那真是英雄的行为,公社里头还特意把青川的名字作为劳动模范给报上去了,并获得了荣誉。

其后几年,青川带着人年年参加广交会,年年拿着好成绩,常山村的泥人几乎成了知名的招牌,青川也成了本地无人不知的大师傅。

他一个大侄女成了他的弟子,还有大嫂家里的一个弟弟,徒弟越带越多,最努力的几个已经出师,成了正式工拿着正式工的工资。四十不到的青川,哪怕老人说起来也带着敬畏。

至此,青川已经在村里成了等闲惹不得的庞然大物。

一晃,经过了最混乱最沉痛的一年,次年就是恢复高考的大日子,青川记得很清楚。他便找了大队长,说了今年可能恢复高考的事情。青川提议,办一个晚上的学习班,欢迎知青和村里初中以上学历的来上课。

可能恢复高考的事情先不说,就说大家一起学习进步。至于老师也方便,窝棚里就有两个大学教授,什么人能比他们还知识渊博适合教书育人。

青川在村里还是很有话语权,他消息来路也广,虽然口口声声不确定,但是按着大队长自己的理解,这恢复高考的事情啊,可能不是空穴来风。

大队长心里想自己村里这几年初中学历的孩子也不少啊,别的不说,青川那些侄子侄女不是个个都被他供读到初中甚至高中么?青川的养子卫戈也是一样,若不是那两年罢课,高中都读完了。要是真能恢复高考,说不好村里能出几个大学生呢。

大学生。

想到这三个字大队长就热血上涌,村里这些年是富裕了,可是文化没有跟上,真的特别需要有人带头走出去。

说办就办!

元宵还没过,村里这个互助学习班就办起来了。大家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用的,但他们一看,青川把他养子、他侄子侄女,连那个已经在泥人工坊上班的大侄女也赶到教室里上课,心里就知道这肯定是好事。

虽然他们不懂,可是他们能看,跟着有能耐的走就是了。再者,就是晚上上课,也不耽误白天上工。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学习班不是谁都能进来,得有初中以上学历。呵,全村的年轻人,有初中以上的学历的还不足二十,三分之一是青川家的,谁让他们那边有个重视学习出手又大方的青川?

这有限制的东西,大家就觉得是好东西,要是没有限制,反而感觉特别没档次了。

村里青年人踊跃参加,知青们也纷纷报名,他们其中很大一部分平日没事还拿出书本翻一翻呢,这样的机会怎么能错过。这学习班设在一个用粉刷白的教室里,有一个大电灯照着,还有大学教授答疑解惑,可比自己就着油灯琢磨便利。

这样一学学到十月份,高考恢复的消息终于传到村里,学习班的孩子激动得流下眼泪,平日散漫来打发时间的一下认真起来,平日就刻苦的更是拿出悬梁刺股的架势,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也就三个多月。幸好他们之前大半年多多少少还是把丢掉遗忘的知识找了一些回来。

如今的问题就是,这次恢复高考会考什么内容,是以前的数理化,还是之后的农机养猪?教授们分析,这次主要为了选拔高新人才,那么考数理化的概率很大。

那么问题来了,当年数理化的课本已经找不到了,后面的一些学生更是学都没学过,现在怎么办?

关键时候青川托人送了几套初高中老课本和数理化自学丛书,他人在广州参加广交会,也没忘记这边的事,早早便收集了一些,就等着这个时候用。

学生们大喜过望,几个人看一套,吃饭睡觉都不忘琢磨。隔壁村子的知青知道他们这里办学习班,还有教材,也都赶过来。本来教室不算小,容纳三四十人绰绰有余,可是别的村子的知青一来,教室里挤着六十号人,寒冬腊月的居然热出汗来。

秋收后是农闲时候,大队长想着这么多知青总能考出几个,有心攀点香火情,所以免了最后一个月知青上工的任务,让他们专心复习考试,村里别的参加考试的年轻人也一样。

青川实在是个好父亲好叔叔,他借着自己原来在屠宰场的关系,每日都能买些肉,卫戈和他几个侄子侄女,基本上每天晚上都能收到青川自己煮的夜宵。大都是肉汤面,卧着半个荷包蛋和几根青菜或者香菇,再淋上油滋滋一勺碎肉,香得别的人的直捂肚子。

村里别的人还有家人送了夜宵过来,虽然没有肉,一般也有蛋,都是满满心意。可是知青怎么办?只好饿着肚子一边苦读一边被边上香味馋得流口水。

青川送夜宵可不想送出羡慕嫉妒恨来,他是没办法再给别人提供一样的肉汤面,但是还有别的呀。他就每天用磨得很细的玉米面蒸窝窝头,每个知青能收到一个,再配上一碗热乎乎的骨头蔬菜羹,又暖和又饱腹。

知青们吃着这样暖心的夜宵,自是千恩万谢,就连和青川不合的马安娜这个时候也默默的蹭了一份。别说,有油水的东西就是好吃,有时还能在汤里找到两片碎肉呢,十分满足。

十二月,一辆大卡车把考生送到了考场,相比别的在寒风凛冽里抱着参考书瑟瑟发抖的考生,常山的考生可以说准备充足,他们甚至还模拟考了两次,为了提前适应考场气氛。

――可以说,无论从知识量上还是从心理上,他们都是准备充分的,所以真正考试的时候也能更加冷静。尤其对比考场里拿着农机养猪复习,一上考场看到题目就崩溃大哭的考生来说。

考得很匆忙,成绩批改得也很匆忙。考完之后成绩还没出来之前,大家先估算了分数,然后要填报志愿。

一般对自己很有信心的会填饱清华北大这样的顶级院校,没什么把握的会退而求其次,甚至考虑填报如今十分冷门的教师专业。

卫戈填报了清华金融专业,他一心想要成为优秀商人,青川也很支持他。倒是他的老师觉得可惜,因为卫戈对数字十分敏锐,是学习数学的好苗子。

青川的大侄女报了本省美院的美术系,她属于家里比较有艺术天赋的,能吃这碗饭。别的侄子侄女也都填报了本省的学校,因为估分不高,都是找的很普通的大学选了比较冷门的专业。

青川知道卫戈成绩不错希望很大,他唯一担心的是他的成分卡了,祖父母是大地主,多少有些障碍。所以青川特意去公社和县城里跑了跑,希望自己还有些面子情。

次年一月份开始,录取通知书陆陆续续发过来。青川有七个侄子侄女,除了大侄子在屠宰场上班没考试,别的都参加考试了,六个考上三个,剩下三个还是在读学生能继续考。村里别的人家考上两个,知青也考中七个,差不多占三分之一。

但是一直没有卫戈的消息。

青川心知情况不大好,因为卫戈的成绩应该是比较高的。他托了关系请人打听,原来屠宰场的同事唐宇的一个舅舅就是教育局的,对方给青川发了信息。

卫戈考上了,可是那个名额给县里一个领导的侄子给顶了。这事儿很多人知道,他们公社的乡长和村里大队长都知道。如今人都已经去了京城报道,生米煮成熟饭了。

青川一时间脸黑得不行,嘴唇绷成一条直线。

“小戈,咱们明年六月再考一次。叔答应你,只要你能考上,就一定能读上。”

卫戈心里也憋着气,他认认真真复习了半年,和今年的高考新生一起考,再次考上了之前的学校,之前的专业。青川提前做了万全准备,录取名单才到县教育局,他就上门了,之后通知书稳稳送到卫戈手里。

“我把工作辞了,和你一起去首都。”青川把略长的头发耙到脑后,脸上笑容有些冷。

“能行?”卫戈惊喜过望,青川是泥人工坊的灵魂,虽然已经有几个出师的徒弟,可是他们的手艺和青川的手艺,那真是云泥之别,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能参加广交会,主要也是靠青川制作的泥人,别的人的泥人还达不到出国的水平。

“行不行我都辞了。我在前头打拼,结果他们在后头欺负我家孩子,真当我没脾气?”青川也是相当气愤了,他就怕这点,早早打了招呼,结果谁顾忌着他了?一个大学名额说顶就顶了,真要把他当个自己人能这么干?一个阻拦的都没有?

卫戈听他为自己打抱不平,脸都红了,一想到自己要和青川一块儿去京城,没有别的什么争宠的侄子侄女,心里美得不行。

青川立马就把工作辞了,乡长几乎要哭着求他别闹,青川冷着脸,“我好好一个孩子,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名额说让人顶了就顶了,是不是以为着我不知道,还在背后嘲笑我傻呢?当牛做马那么拼命争荣誉,别人在后面放火烧我家房子,我得是多贱得慌才继续。我有手艺在哪儿活不下去?在这还老乡呢,是人吗啊?这么欺负人啊?得,各位别劝了,我要脸呢,没得让人这么践踏的。”

看着青川拍下辞职信气冲冲走了,大队长也哭,“我都说了他是个牛脾气,跟他娘一样,记仇,气性大,这么多年你看他连亲爹都是说不要就不要。你们非要他养子的名额。谁不知道清大是好学校,可是咱们也得看看好不好拿啊,卫戈虽然是地主后代,可他如今被别人养着呢。他就这一个养子,当亲儿子养的,这会儿可不就真恼了?”

“咱们泥人工坊就没他不行了?”县里领导气闷。

结果乡长和大队长双双回头,“还真没他不行。”常山村的金字招牌,算是砸了。

但这会儿说什么都晚了,青川已经收拾了包袱,把家里托付给大哥就出发去首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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