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京渡口并无船只等待明珠。

接应的汉子被禁军生擒,没有送出信来,自然也就没有船将明珠送离京城。

呼延图看了明珠一眼,她脸上的黄粉蹭掉了一些,露出本来的肤色,刚刚睡醒,颊上生晕。

他目光一触便收回来,此去澹王封地千里迢迢,水路旱路总要走上三个月,她孤身一人,只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严大叔,咱们坐哪只船?”明珠抱着包袱,仰脸问道。

呼延图道:“找一艘货船先去下一个建安渡。”

这是走了反路,可建安是瑞王的封地,瑞王如今被扣押在京城,他封地的官员幕僚自然不会听从京城下达的命令。

他们要藏匿身份,更方便些,从建安渡转旱路,再换水路。

呼延图想好了要怎么回答明珠,可明珠并不识路,一句都没问,跟着呼延图上了去建的船。

呼延图眉心微拧,这样一个不通世事的郡主,就算逃了出来,没人带着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被骗了卖了,只怕还要替人数银子。

他们上了货船,船上装满了货物,只有一间狭窄舱房分给他们,连张床都没有。

明珠不说住,连呆都没呆过这样的屋子。

呼延图去找到些干草席子,铺在地上,一边铺了一席:“郡主休息罢。”

说着就要出门,明珠刚刚坐下又站了起来:“严大叔去哪儿?我能不能跟着去?”

她实在是害怕,若把她丢下,她就只有一个人了。

呼延图看了她一眼,他见过她张皇害怕的神色,也见过她喜悦骄傲的模样,可如此依赖,还从没有过。

呼延图垂下眼睑,微微颔首。

明珠跟在他身边,他回头一看,对明珠说道:“出门在外,财不露白,更不能离身。”

明珠这才看见自己随手就把包袱放在草席上了,她连连点头,小跑着抱起来包袱,跟在呼延图的身后。

呼延图趁着船还未开,置办了铜盆毛巾和腌菜酱肉干粮,从这里去建安渡要坐四五天船。

明珠跟在他身后,一边看一边记在心里,此时尚有严大叔跟着保护她,可回去澹州路途遥遥,路上她总得帮上些忙。

船还未离渡口,就听见一阵喧闹,呼延图抬眼一看,是官兵追了上来,眼看就要到港口。

那汉子被捉,虽什么也不肯说,可官府也不蠢,澹王府中逃出去的女子,不是王妃那便是郡主了。

呼延图把明珠脑袋一按,按得她蹲下身去,她抬头望向呼延图,颤声道:“严大叔……”

话音没落,泪花便含在眼眶中,跟着她就瞪圆了眼睛,就见呼延图袖中抖出匕首,将刀刃抵在船老大的后心,压低声音道:“开船。”

船老大吓得懵了,哆哆嗦嗦道:“英雄,锚还系着,让我下船去解锚。”

呼延图哼笑一声,手起绳断,匕首掉入河中,一切动作不过在眨眼间,船上岸边只见有东西入水,看不清锚绳断了。

“好好开船。”

船老大抖着声音吆喝起来,船工不知究竟,张帆,等那队官兵到港口时,船已经离岸边。

明珠还抱头蹲在船上,直到呼延图对她说:“行了。”

她这才站起身子,望着港口倏地鼻尖一酸,落起泪来。

呼延图皱了眉头,逃都逃了,还哭什么。

明珠见他神色,心里更难受,哽咽道:“嫂嫂还在京城,我却自己逃命。”

呼延图知道她与嫂嫂说是姑嫂,更似母女,可澹王都只顾自己,她一个万事不懂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办法。

呼延图冷哼一声:“你是有武艺还是有人手?你哥哥都不管,你管什么。”

明珠一听,立时涨红了脸:“我哥哥绝不是那等不顾妻儿的人!”

呼延图脸上讽色更深,他虽带着面具,瞧不清喜怒,可眼神中明明白白透出讥诮来,到时候封原配当个贞烈皇后,那也就差不多了。

明珠看着他的目光,脸色渐渐白了,哥哥此去是作什么,她心里明白,若真的起事,嫂嫂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他一定安排了人手救嫂嫂的。”

呼延图转身进房,明珠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念念道:“我哥歌本瑄安排了人手去救嫂嫂!”

呼延图闭上眼睛,理都不理会她。

船老大很快送了吃食来,鲜鱼汤和刚烘热的饼,船老大笑眯眯道:“船上吃食粗糙,女英雄莫要嫌弃。”

明珠饿了一天,水米不沾牙,闻见鱼汤香味,立时笑了:“不嫌弃不嫌弃,多谢你了。”

说着接过托盘,看了眼正阖着眼睛的呼延图。

她里想道,严大叔虽然嘴坏,可人是好的,并不自己一个人吃,将托盘摆在矮桌上,走到他身边想推他。

呼延图张开眼睛,取出包袱里买的酱肉干饼,扔给她:“吃这个。”

明珠看了看热汤热饼,又看了看干饼:“为什么?”

呼延图翻了个身:“不怕死的就吃罢。”

明珠拿着饼坐回草席上,看一眼鱼汤吃一口干饼,心里嘀咕,却真的一碰都没碰,鱼汤直到放凉了,两人都没动一口。

明珠吃饱了,船又一直摇晃,晃得她眯起眼睛,没一会儿便迷迷糊糊。

半夜突然听见声音。

“吃了没有?”

“吃了,这碗都空了,吃了这么多,便是扔进江里也浮不起来了。”

“男的抛到海里,女的留下,我看还是个雏儿,到了建安能卖个好价。”

明珠倏地清醒过来,僵在席上,一动都不敢动,听见耳边脚步声越来越响,她终于忍耐不住:“严大叔!”

声音刚落,就听见钢刀入肉声。

呼延图一刀结果了一个,对船老大道:“我说过,好好开船。”

明珠没有回头去看,可她的五官在这一刻忽然极灵敏,她听见了重物落进水中的声音,跟着舱门关上。

她没听见严大叔的脚步声,只听见他躺下之后翻身的声音。

明珠僵硬的手脚刚刚有了些知觉,她翻坐起来,点起蜡烛,屋中骤然光明,明珠细声细气:“严大叔,你……你杀了他?”

“他本来也想杀我。”呼延图翻身面对船舱壁。

明珠睡不着了,她不知该说什么,咬了咬唇问:“我能不能,点着蜡烛。”

她心里已经隐隐知道严大叔不是哥哥的手下,他听见升官并不高兴,对哥哥也很不恭敬,身上有种江湖人的习气,她在府中见过。

澹王府有很多的门客,其中就有这样的人,哥哥虽养着这些人,但他们并不是澹王府的人。

呼延图一动不动,漠然说道:“多见几回,你就习惯了。”

明珠蜷在角落,直等到天色亮起,阳光从舱板缝中透进来,才慢慢阖上眼睛打盹。

船老大又送了鱼汤烘饼来,明珠警惕地望向他,他陪着笑脸把东西放到矮桌上,退了出去。

呼延图坐起身来,盛了碗汤:“吃罢。”

明珠满面忧色:“咱们还有干粮呢。”

呼延图喝了一口鱼汤,又撕下软饼,明珠目光一瞬不瞬的盯住他。

他皱皱眉头:“我都吃了,没毒。”

明珠红唇一抿,嚅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万一你中毒了,我还能……”

“能什么?”呼延图又撕一张饼,泡在鱼汤里。

“保护你。”明珠越说越低,她什么也不会,若是昨天他败了,他们俩一起糟糕。

“放心罢,他只会好吃好喝的款待我们。呼延图说完,看明珠还呆坐着,加上一句,“我给了他银子。”

杀人立威,再以财帛动之。

诸般手段都是明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明珠低下头,抿了一口鱼汤,皱起眉头,这汤闻着很香,其实就是煮杂鱼,里头搓了些盐而已,又腥又苦,还不如酱肉腌菜好吃,她喝了半碗便不再喝了。

把肉和菜分给呼延图。

呼延图一碰都没碰,只吃了鱼汤烘饼,跟着对她道:“我叫他们送水来。”

明珠脸上一红,严大叔这人脾气古怪,可人却细心得很。

船行两日,他们未到建安渡,就先下船了,明珠背着包袱跟在呼延图身后,问他:“不是说去建安么?”

“那就等着下船被捉。”她逃走的事败露的太快,大港口必设岗哨,从小港口下船换车,走小道,绕山路。

明珠乖乖跟在他身后,她拳脚不弱,可走山路还是不成,走了一程,已经在咬牙坚持。

呼延图听她呼吸越来越急,突然说道:“歇一歇。”说着找了块大石坐下。

明珠松一口气,喝了口水,捶着腿,喃喃道:“官兵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你打晕了人,就该摆到床上,再放一把火,将尸身烧得焦黑,哪还分得出什么少女老妇,若是烧成一团,那就更好,楼里死上七八个人,一口咬定你就在其中,你是郡主,要验尸也得宫中派人,等验出来了,你人也到商州了。”

明珠听得懵住:“可……可那两个管教嬷嬷人虽严厉,也是职责所在,何况那些丫环婢女更没做错什么,岂能因我一人想脱身,就……就烧死这么多人。”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中想像那个情形,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杀十多个人,这人轻轻松松便说了出来,明珠当他是兄嫂派来护她的,可止不住心底一寒,低下头去。

不敢再与呼延图对视,只盼这路能走得快些,早些到澹州。

明珠自以为藏得极好,可呼延图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他心中冷笑,站起身来,对她道:“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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