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妇人团团围抱,哭作一团。

哭声传到院内,几间方才还静寂无声的屋子,响起阵阵击窗声,隔着屋子一声比一声响:“取我的血。”

岳一崧不耐烦了,吊眼一翻,解下腰间长鞭,手腕一抖一卷,将人扫开,鞭梢卷起床上躺着的婴孩。

老妇见哀求无用,止了哭声,指着岳一崧的鼻子,破口大骂:“商家列祖在天有灵,定叫你这畜生抽筋剥髓!天打雷劈!”

岳一崧轻蔑一笑,刚要伸手去接婴孩,鞭子一空,孩子竟浮了起来。

屋中人人怔住,岳一崧眉头一皱,长鞭又去,鞭梢眼看就要卷起孩子,“噼啪”一声空响,竟似打在墙上,连那婴孩的襁褓都不曾碰到。

婴孩方才正在熟睡,被哭声吵醒,竟也不闹,这会儿许是觉得浮在空中极有意思,两只小手伸出襁褓中,胳膊上戴了一串金铃。

小手一摇,丁铃作响。

孩子觉得有趣得很,“咿呀”一声,咯咯笑了起来。

满殿寂静中,便只有婴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声。

老妇一见,泪水长流,跪倒在地:“祖宗显灵!”

岳一崧自然不信什么祖宗显现,只当是这屋中有人捣鬼,长鞭又出,这一下鞭子不曾击空,刚要打到孩子身上,便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甩了出去,却收不回来。

岳一崧心中暗惊,扫视这群妇嬬,她们被关了这么久,确实半点都不通道术,他自然不信什么祖宗显灵。

商家祖宗若能显灵,早十六年前便显灵了。

岳一崧一面暗暗用劲,一面放声道:“尊驾是谁?敢到紫微宫来显身手?”

谢玄以柱挡身,从房顶滑了下来,听见老妇的痛骂声,干脆将计就计,从怀中掏出纸人,遍散出去,随风吹到殿中各个角落。

烛影一恍,就见一人影立在角落。

谢玄故意嗡声一笑,松开劲道,岳一崧猛然转身,长鞭又出,眼看就要击中,那人影倏地不见,又现身在殿宇另一面墙上。

“装神弄鬼!”岳一崧自然不惧,可满殿妇人都下拜磕头,一声声祖宗显灵,让他不胜其扰。

回头喝骂:“蠢妇闭嘴!”

话音未落,耳边便被人吹了口气,他猝然回身,身后半个鬼影也无。

谢玄操控纸人,轻轻贴在岳一崧的背上,趁他不防,便在他颈后扇风,不管他如何转身躲避,纸人都紧紧贴着,怎么看都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几次之后岳一崧心中暗怵,若非鬼魅,什么人能这样快。

疑心一起,心头便怯,商家人也死了几个人,难道是他们死后化鬼?

他从怀中掏出光明符,甩了出去,符咒刚点,便似有一只手将黄纸符咒捏在掌中,一寸一寸,捏碎了。

黄纸屑随风吹到他脸上。

符咒一灭,刹时满殿都是人影,黑影幢幢而来,围成个圈子,一步一步迈向岳一崧。

他见符咒被灭,心中更惧,张嘴想喊帮手进来,却被纸人从身后扼住了喉咙。

谢玄一鞭子抽在岳一崧脸上。

岳一崧痛叫一声,他眼下那颗瘤子被抽得裂开,刹时间满面是血,捂着眼睛滚倒在地,哀叫不止。

守在门外那几个道士,还当是商家人在哀叫,岳一崧脾气暴烈,商家人又不听话,每每取血,总会惨叫上那么几声。

纷纷背过身去,只当听不见,哪里知道这是他们师父嘴里发出的惨叫。

谢玄到此时才现出身形来,殿中一点烛影,照在他半边脸上,老妇人眯眼看了片刻,目中落泪,喃喃出声:“将军……”

岳一崧目中血流不止,隔着血色看去,只能见到谢玄的背影,听见那声将军,还当真是商将军显灵,不由心中大骇。

谢玄一拳把岳一崧揍晕了过去。

等谢玄再走得近些,几人才看清楚他的容貌,他这样年轻,自然不是商将军显灵。

可他眉目之间与她们的丈夫、父亲又颇多相似之处,不知他是什么来路,心中却又升起亲近感。

谢玄指尖一动,浮在半空的婴孩缓缓落到妇人怀中。

刚才那个用银钗攻击岳一崧的妇人抱起孩子,交到谢玄手里:“英雄,求你将这孩子带出宫去,留他一条性命。”

他们一家困在此处,外面守卫重重,谢玄一人救不了他们这么多人,但总能把这个孩子带出去。

谢玄望着这些妇人,她们有些是商家的女儿,有些是商家的媳妇,都是他的血亲。

若是平时必要想办法将她们带走的,可小小还在等他,他伸手接过孩子,把孩子捆在背上。

看着地上的岳一崧,皱了皱眉头,不能把他留在这里,等他醒过来了,这些人也就活不成了。

谢玄指尖一动,岳一崧腾空而起,殿顶瓦片层层分开,谢玄抱着孩子就要走,走之前许诺这些妇人:“我会回来救你们的。”

老妇人到此时终于回神,问他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姓商?”

谢玄看了她一眼,微一颔首,凌空而去。

老妇跪倒在地,身后女儿儿媳簇拥着将她扶起,她一把抹掉眼泪,笑了起来:“老天有眼,不绝商家。”

谢玄带着孩子和岳一崧,回到方才那个院落。

前面闹声不绝,这里依旧安静,谢玄一进屋,就见那满面刀疤的女人,不知何时挣开了绳索,正坐在床沿。

他一剑挑去,那女人侧头微避,手上的茶差点儿翻倒在被子上。

谢玄这才看见床边摆着盆和毛巾,小小面颊发红,额头滚烫,女人是在替她擦汗。

他把岳一松的嘴堵上,扔在一边,又把孩子放在床上,伏身去看小小。

女人似乎有些吃惊谢玄出去一趟带了两个人回来,她低头看看孩子,见那孩子在谢玄怀里睡得极香,这会儿被搁在床上,鼻子一皱,眼看要哭。

女人赶紧把孩子抱起来,拍哄着他。

谢玄解开小小的衣衫,在她耳边轻声道:“不怕,师兄来了。”

小小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谢玄在她身边,含含浑浑说道:“不要……不要……报仇。”她烧得糊涂,却牢牢记得商云萝的话,谢玄若是报仇,因果承负他担不起。

谢玄还以为她在说师父的事,摸摸她的头:“你放心,师父的仇,咱们一起报!”

手刃仇人,方才痛快,最后一刀就留给小小。

谢玄把巾帕叠起来塞到小小口边:“你忍耐些,我替你拔针。”

小小张开嘴,一口中咬住巾帕,汗水打湿了发丝,一缕一缕贴在额上。

谢玄取出银刀和磁石,刀尖用火烧过,须得割开皮肉,见到针尖,才能吸出银针。

可他半晌都下不了手,这刀还不如割在自己身上。

小小闭眼等了片刻,睁开眼睛看他,迷迷糊糊间对他点了点头。

银刀割肉,血丝浸透胸前肌肤,似在冰雪间开了一朵红花,谢玄咬紧牙根,磁石稳稳吸住银针,快速拔出。

小小闷哼一声,疼得晕了过去。

紫微真人下手极重,这三根针有两根打进了骨头里,就算拔出针来,小小的左手一时也不能动弹。

银针扔进盆中,浸了一盆的血水。

虽伤了骨头,但没伤到筋脉,谢玄松了口气,上药包扎,让小小躺在被子里养精神,转身看向岳一崧。

目光扫来,岳一崧一动不动,谢玄一脚上去:“你都醒了,还装什么?”

岳一崧方才是怕商将军的鬼魂,知道是人,反而不怕了,他瞎了那只眼睛不住流着血,只能张着另一只眼睛盯着谢玄。

谢玄手掌一抬,岳一崧被扶了起来,他到这时也已经知道谢玄是谁了:“玉虚师伯就是这么教导徒弟为难本门师兄的?”

谢玄隔空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我师父在哪儿?”

岳一崧狐疑道:“玉虚师伯云游天下,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

心中又禁不住猜测,难道是师父与师伯又起了纷争?这小子是来找师伯的?

谢玄又是一巴掌,抽得屋中一声脆响,岳一崧嘴角鲜血涌出,半颗牙给谢玄打掉了。

不等岳一崧暴怒,谢玄便道:“卓一仁在哪儿?”

岳一崧恍然大悟,他一只眼睛已经瞎了,却尽力睁开,灼灼盯住谢玄:“你就是他带走的东西?”

他们追捕卓一仁时,并不知道他带走了什么,只以为抓到了他,就能给师父交差。

谁知师父见到卓一仁,并不欣喜,审讯他多日,脸上也一丝喜色都无。

等将商家人陆续抓进京城来,取血炼药,师父才透露口风,当年卓一仁带走的是圣上的药人。

十六年了,这个药人该长大了。

谢玄脸色大变,他侧目望了望他刚刚带回来的孩子,到得此时终于明白,他本该是药,师父当年做了跟他一样的事。

岳一崧方才还深觉受辱,此时看着谢玄的脸色哈哈大笑,“噗”一声,冲着他吐出一口血沫:“他死了。”

谢玄蹲在岳一崧身前,一动不动,血沫被弹回到岳一崧的脸上。

谢玄眉目半抬:“什么?”

岳一崧自知自己是活不了,这小子眼中凶光暗涌,干脆死前讨个痛快:“同门二十年,他不过是个仆役,什么也学不成,什么也学不会,就是个废物。”

可这个废物,摆了紫微宫一道,让紫微宫十六年来渐渐被圣人厌弃,不再被重用。

岳一崧依旧在笑:“我还当他得了商家什么好处,学了商家的道术,可他还是这么废物,他竟然根本就不认识商家人。”

所以他们追查了十多年,以为卓一仁一定会联系商家人,可却一点线索也没有。

别说商皇后,卓一仁半个姓商的都不识得,直到他死前,方才知道谢玄是商皇后的孩子,圣人的亲生子。

谢玄眼中一热,滴下泪来。

他救那个孩子,总有些是因为这孩子跟他是血亲,可师父救他全无理由,不过是发自一点仁心。

岳一崧眼见谢玄落泪,笑得愈加畅快:“他活着稀里糊涂,死也稀里糊涂,这样的蠢人岂配与紫微宫为敌……”

笑声戛然而止,岳一崧低下头去,钢刀穿胸而过,在他胸口捅了个血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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