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晓一觉睡到天亮,舒服得全身上下的每一块骨骼肌肉都好像被重新清洗过一遍。

那时郁清岭已经坐在窗台下的写字台前,正聚精会神地在纸上书写着什么。

鹿晓盯了一会儿,只觉得汗颜。

她其实睡眠很浅,竟然完全没有被吵醒——这家伙,属猫的吗?

“郁教授。”鹿晓沙哑着嗓子开口。

郁清岭从座位上回头:“睡得好么?”

“……好的。”只要昨天那一页翻过去,一切就都好。鹿晓暗搓搓想。

郁清岭好像真的已经把那一页掀了过去。经过将近一天一夜的休息,他脸上的青灰色已经褪去,整张脸已经恢复了白皙,葱白的指尖握着笔正飞快地在纸上跃动,显然已经完全进入工作状态。

鹿晓简单地洗漱了下,也在沙发上找了个位置,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

虽然协科扔了一颗她的身份炸|弹,但是自古传谣一时爽,辟谣跑断腿,她知道,事件还远没有结束。

她打开之前收藏的主流资讯平台,果然,经济、医疗等频道上已经有了这次事件的官媒报道。报道大致上分成两类,一类是关于协科的金融风波带来的影响,一类则是以深度调查形式,对“鹿晓”这个人进行了掘地三尺的调查。

于是她年幼的照片、十岁那年父母车祸的新闻,秦家多年来对她父亲留下遗产的打理方式,乃至她名下资产的增值情况都被攒齐成了一出年历表,详细列明了这些年她的境遇。

鹿晓感觉自己现在是裸奔出没。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最详细的那一个报道在一个根本没有人会关注的金融板块深处。

……

鹿晓关掉资讯平台,打开社交媒体,熟练地进入“郁教授”超话。

这边的战况要比冷僻的金融资讯平台热闹得多。昨夜,H市民生频道晚间新闻播出了曦光小学动乱。久不看电视的网友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等到第一个网友把视频PO上网,已经是凌晨一点钟。就算如此,视频还是被转载了近万条。

——郁清岭是自闭症患者!

很多人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人怀疑他对曦光项目的纯粹心吗?

视频里,郁清岭被愤怒的家长一拳砸中了眼睛,场面一片混乱。随后几秒快进,包扎完毕的郁清岭被围在人群中,殷红的血从纱布里渗透出来。明明伤口狼狈不堪,他却仍然一字一句认真地在向家长们解释,任凭鲜血流满了半张脸。

超话里,有人冷笑:“这算是博同情么?黑心叫兽作什么秀?”

几分钟的功夫,那人的评论就被轮了。

愤怒的郁教授粉气得跳脚:“这叫作秀?你作一个试试!”

有人贴协科记者发布会视频:“快醒醒吧!昨天记者招待会已经出新闻了!协科和SGC的合作完全合法,曦光项目确实是公益项目,说黑心叫兽的你们是瞎了还是聋了啊??”

更多的是嘤嘤嘤哭泣的小姑娘:“他一直在用力解释,流了那么多血,却没有人听见……”

……

当然也有理中客。

“项目合法只是代表不违背法律,但是如果郁清岭真的用洗脑的方式在控制自闭症患者,这还是有悖伦理吧?”

“总不能为了让自闭症有所好转,就让人去做异装癖吧?”

……

超话里场面虽然一片混乱,然而很明显,情况已经渐渐好转。

虽然路人黑仍然上蹿下跳,数量却明显变少了。

网友们开始主动去了解曦光项目自身的操作流程。一旦他们开始涉足这个领域,就会踏进鹿晓早就准备好的,混杂着科普并刻意引导过方向的争议性话题里。

——吵了那么久的曦光计划到底是干嘛的?

——异装癖到底算不算“变态”?

……

-

早晨七点半,黎千树推开病房,看见的是鹿晓与郁清岭各自抱着笔记本专注的模样。

彼时鹿晓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看电脑屏幕,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跃动;郁清岭则是背对着鹿晓,在不远处的写字桌上忙碌,他们两个谁也没有搭理谁,各自忙着手头的工作,自然而然地处在同一个空间里。整个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

黎千树的脚步微滞,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好久,他才露出了一丝松懈的微笑,朝着聚精会神的两人打了招呼:“嗨。”

沙发上的鹿晓听见声音,吓得浑身一怔,飞速掏出手机看时间——她看见手机的数字刚刚越过7:35,顿时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赤红色.

黎千树显然是在在楼道口等着门开,那一早就在病房里的她很显然是昨天晚上没走……

“黎师兄……”鹿晓心虚的声音。

郁清岭回过头,朝黎千树点了点头道:“你来了。”

黎千树左看右看想找个地方坐下,写字桌和沙发都被占了,于是叹了口气,坐到了病床上:“这几天我一直被商锦梨拖着在协科加班,所以昨天晚上没来得及看望你。”黎千树的目光落在鹿晓身上,“不过现在看来,还好没来呐,不然招人恨。”

郁清岭显然没听懂黎千树的言外之意,露出疑惑神色。

黎千树就坐在床上西子捧胸,眉宇间哀怨一片。

鹿晓:“……”

如果可以,鹿晓想要当场变成一只鸵鸟。

虽然这里没沙子,可至少鸵鸟不会脸红。

“我去楼下食堂买点早餐!”鹿晓准备逃窜,“黎师兄你吃过早餐了吗?”

“别急,有正事。”黎千树慢条斯理,脸上浮夸的表情渐收,“目前协科官方层面的辟谣已经完毕,公关公司也开始在网络上处理相关事宜,不过我们还没有解决掉麻烦的源头。”

鹿晓的脚步停滞。

她想了想,道:“陆女士和天倾。”

黎千树道:“对。媒体圈有人传话,有人约了很多民生线的记者,下午两点整在H市公安局门口等拍陆女士报案。”

鹿晓犹豫问:“但是应该,不会立案?”

黎千树笑了:“立案与否是问题么?”他悠悠道,“法律问题从来不是我们的主要问题。协科的竞争对手可能只是想要协科的股价跌穿地心,所以只要陆女士还在闹,股民就会对协科失去信心。”

鹿晓问:“商锦梨她说过……我们怎么应对吗?”

黎千树道:“就是她让我顺道问问你们,对报案有没有对策?从她的角度看,只能靠后续公关了。”黎千树叹口气,“我们总不能阻止她去报警吧。”

鹿晓沉默。

真去阻止了,恐怕又会被解读成黑心公司“威逼利诱”受害者的故事吧?

不论是否澄清,不论是否有法律依据,一旦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两分痕迹需要八分反转才能洗刷——这个世界上最不公平的大概就是舆论了。

-

黎千树走后,鹿晓下楼去医院的食堂买了一点早餐,端到病房里与郁清岭共享。她一边吃一边想对策,直到最后精疲力尽也没有想出个能化被动为主动的方法来。

鹿晓知道,时间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不断靠近陆女士报案的时间。

可是她就像抽了气的皮球,瘫倒在沙发上。

“鹿晓。”郁清岭低声叫她的名字,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没事。”鹿晓浑浑噩噩支起身子,还记得不能给郁清岭增加困扰,勉强解释,“我是在想陆女士要报案的事情,有点累……”

其实何止是累,她现在的脑袋就像是死机了。

郁清岭坐到了她的身边:“人群的社会心理是非常复杂的,这并不是我擅长的领域,不能给你建议。”他沉默了一会儿,低道,“不过我知道,心理学上有一个法则,叫墨菲定律。”

鹿晓支起身体:“……那是什么?”

郁清岭:“墨菲定律是概率学和心理学交叠的一个规则。当你去预算所有的事情时,你越是害怕出现某件事情,那件事终将发生,而且事情总往坏的一方发展。”

鹿晓越发不安:“你的意思是说,陆女士去报案,将会带来我们最害怕的结果吗?”现在所有的局面都在好转,难道会急转直下?想到这里鹿晓更焦躁了。

郁清岭伸手撩开她濡湿的刘海,抚平她的焦躁情绪。

他说:“比起我们,陆女士比我们更是主动方,墨菲定律更容易应验在她那边。”

鹿晓:“……”

这什么诡异说法?用自然法则推算出客观事物发生的概率,这压根就是玄学吧??

鹿晓感觉自己的脑袋又不够用了。

郁清岭看着她呆滞的模样,忽然笑了起来,换了个方向解释:“如果不知道我们能做什么,或许可以从陆女士最害怕什么入手?”

鹿晓:“…………”

电光火石间,鹿晓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陆女士最害怕什么呢?

-

鹿晓替郁清岭办理了出院,在路上马不停蹄地给商锦梨打电话。

商锦梨听完她的建议之后笑得气喘吁吁:“你想去现场看天倾,鹿晓,你这是特地送新闻上门慰问一线记者吧?绯闻女主送温暖?嫌热闹不够大吗?”

鹿晓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确实,这几乎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协科好不容易摘清了法律问题,舆论也在渐渐地向积极方向发展,这种情况下,不论是协科还是SGC,目前最好的处理方法其实是让新闻渐渐冷却下去,而不是贸然再出手反而是为对方的闹剧添油加醋……

“……不行吗?”鹿晓小声道,“这个其实不是我想的,是郁教授想的,说是墨菲定律的逆向思维。”

“嗯?”电话那头的商锦梨忽而沉默,过了一会儿,她道:“你等会儿,我和公关部开个会,十五分钟后回你电话。”

“……喂!”

前后态度差别要不要那么大啊!

……

-

墨菲定律讲,事物的发展往往会朝着你所预算的不好的方向发展。比如一个盒子里有两颗糖果,其中一颗是坏的,想要拿到好的那一颗的你随手去抓,那么抓到坏糖果的概率往往是大于50%的。自然万物,往往会逆心而生。

对于陆女士来说,她要去公安局报案,她最害怕的当然是报案过程并不顺利。尤其是——天倾他并不是一个能够随便被控制的人,可他恰巧又是案件的当事人。

现场早就已经埋伏下媒体,没人能够保证那些媒体都会顺着她预算的方向去报道。

如果天倾现场失控呢?

……

协科公关部的紧急会议持续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以后,协科总助毓见亲自驾车前往医院,接鹿晓与郁清岭前往H市公安局。

在那之前,鹿晓和郁清岭已经住院部门口等了一会儿。来来往往的年轻护士们不断投来好奇的目光,鹿晓连忙抓着郁清岭的手把他塞进了车子的后座上,关上门,这才松了一口气。

驾驶座上的毓见抬眼看了一眼后视镜,笑道:“商女士让我准备了墨镜,就在你们座位中间。”

墨镜?

鹿晓翻翻找找,果然发现了一个小布袋,摸了摸,感觉八九不离十。

下一秒她的手机铃声响起,是商锦梨打来的:“鹿晓,目前有消息说陆女士已经带着陆天倾到达H市公安局,现场聚集了不少看客和记者,你们去的时候记得把墨镜带上,如果他们没有发生意外,你们就尽量低调。”

工作状态下的商锦梨做事雷厉风行。

鹿晓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问她:“那如果出现意外呢?”

商锦梨像是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她说:“她既然选择兵行险招,当然就要承担墨菲定律的风险。又不是我们逼她的。”

她的声音悠闲得很,气息却莫名带着一丝凌厉。

鹿晓只觉得脊背凉飕飕的,惶惶然间,忽然感觉到手背上一抹冰凉。

“不担心。”郁清岭眉眼温柔,指尖勾了勾鹿晓的指尖。

鹿晓一怔,昨晚的那些凌乱记忆顷刻间涌上脑海,于是脑袋嗡地一声炸了。“郁……”

郁清岭却忽而转头向窗外,他道:“快到了。”

鹿晓的心狠狠颤了颤,一秒钟的旖旎顿时烟消云散。她看见,H市公安局的门口,已经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黑压压一片。气氛令人窒息。

-

郁清岭和鹿晓选择公安局不远处的路口就下车。

H市公安局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鹿晓戴上了墨镜,挽着郁清岭的胳膊,装成是一对路过的小情侣,好似不经意地慢慢向人群聚集处靠近。随着他们越走越近,身边人的议论声也渐渐传入了他们的耳朵里。

……

“你们围着做什么呢?”

“前几天的‘1919白银眼’你可没有看哇?有个教授为了治自闭症,给人家芽儿催眠洗脑,搞得人家的小伙子喜欢穿小姑娘的衣裳了,变态了喂。”

“真的啊?”

“这不,芽儿妈妈急煞了,前脚刚刚把小伙子从精神病院接出来,后脚就送到公安局来报案了。公安局们都还没有开,老早就等着了。”

……

当然并不是公安局没开门。

他们只是在在公安局门口等上半个小时,方便聚集人群好摆拍。

鹿晓拉着郁清岭的手,路过稀稀落落的人群,很明显可以看到的其中有一些记者打扮的模样夹杂在人群里。他们的怀里抱着照相机,时不时对公安局门口的画面拍上几张,目光与动作都懒散得很,看起来并不是真心来等新闻的。

“鹿晓。”郁清岭忽然停下了脚步,声音低沉,“看那里。”

鹿晓踮起脚尖探望,果然看见了正前方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陆女士。

大半个月没见,陆女士的脸上已经全然没有了之前的成熟利落。她僵直地站在公安局局门口,一张姣好的脸妆容精致,却遮盖不住她青灰色的眼窝散发的戾气。

在她的身后停着一辆黑色的车子,几分钟后,黑色的车子车门被打开,两个男人扶着一个瘦削的少年下了车,一路走到了陆女士与律师的身后。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个“被洗脑成爱穿女装的变态”身上,继而一愣——因为那个少年完全不像是大家想象中的那样,长相女气且面孔狰狞。

相反,那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他穿着简单的T恤,刚刚抽条的身体颀长瘦削,看起来就是哪个高中的英俊校草。

——明明看起来很正常啊……

围观群众不由地面面相觑,不敢相信眼前的俊秀后生竟然是这几天“1919白银眼”新闻里那个被打了马赛克的小疯子。

……

就在众人迷茫间,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年轻女警察从建筑内部小跑而出,一路径直走到了陆女士身前。她像是刚刚才发现外头的动荡,皱着眉头向陆女士询问了几句。

青天白日,方才还一脸漠然的陆女士忽然赤红了双眼,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件镶满了蕾丝碎花的连衣裙,两手一抖把裙子彻底敞开在警察的面前,紧接着两片眼皮子一碰,睁开眼时候已经眼泪盈眶。

“啊——”天倾陡然间发现了连衣裙,顿时眼光都直了,伸手就要去够那条裙子。

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裙子,就被陆女士一把拽住。

下一秒,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几个记者,对着这一副僵持的画面咔嚓咔嚓一顿狂拍——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这一系列的过程就已经飞快完成。

鹿晓几乎可以想象的出来,明天的头版头条,不,今天晚上的社交媒体和资讯平台上的新闻头图会是怎样一幅画面:一个沧桑的母亲站在烈日底下,向正义的警察哭诉无良的变态研究机构SGC洗脑了她可怜的自闭症儿子。她的手里死死拽着作为证据的连衣裙,而那个可怜的已经沦为小变态的儿子正疯狂地伸手想要抓住那条裙子,就像一个犯了毒瘾的精神失常者。

“太过分了……”鹿晓咬牙切齿。

这样的画面,任凭谁看了这么一张情景并茂的图,都会先入为主,感慨一声母爱。

真相是什么,又有谁会真正在乎呢?

-

“啊——啊——”天倾一直在扭动着,想要去伸手够裙子。

陆女士一把裙子交到警察的手上,对天倾说:“不能拿,这是给警察的证据。”

“我的——”

他不过是个孱弱的少年,此时此刻用力挣扎,整张脸涨得通红,赤红色的眼里开始泛起泪花。

接待的警察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看见天倾这个样子,脸上露出了心疼的神态,把刚接到的连衣裙递到了天倾的手里:“没关系,我们先去做笔录,证据晚些给我也没事的。”

女警察刚一松手,天倾就把裙子拽了过去,凶狠地抱在了怀里。

顿时周围的闪光灯又是一阵闪烁。

这一次的忽然抓拍出乎陆女士一行人的意料,所有人都被闪光灯刺得有些茫然。就在他们出神的一刹那,天倾忽然一把推开了身边搀扶的男人,朝人群稀疏的地方冲了出去!

“天倾!”

人群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少年像是一条灵活的泥鳅在人群中穿行,不一会儿就远远甩开了所有人,只留下他怀抱的裙子在阳光下划过一道白色的影子。

“愣着做什么,快追啊!”陆女士尖叫。

她身边的两个高个子男人终于反应了过来,拨开人群追向天倾逃离的方向。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鹿晓被几个看热闹的大妈推搡得踉跄,急得直冒火:“我们也追上去看看!”她拽起郁清岭的手绕开人群,锁定前面的高个男人奋勇直追。

公安局门口正对着一条商业街,阳光下,商业街上的行人川流不息。

鹿晓追着天倾的身影一路疾步狂奔,终于耗尽了力气,扶着自己的膝盖气喘吁吁。

“天……天倾人呢?”她好像,把天倾更丢了?

跟在她身后的郁清岭只是微微出了汗,还有余力四处寻找可疑的人群,忽然他的目光一僵,拉着鹿晓的手猛然收紧!

“怎么了??”鹿晓心慌意乱。

她顾不得喘息,跟着郁清岭的目光向远方望去。

只一眼,心脏就快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

郁清岭的目光所及之处是一个二三十层楼高的商业综合体,综合体顶层是一个正在扩建的开放平台,一个小小的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楼顶,正沿着楼房的最外延一点一点地向商场广告牌攀爬。

“天倾——!”鹿晓惊惶地叫出了声。

可是她距离综合体楼顶的距离实在太远了,楼顶的小身影根本没有听见。他依旧像一只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地在朝招牌架攀爬,手里拖着的裙子在太阳底下泛着白色的光芒。

越来越多的逛街客开始抬头,人群中有人不断惊叫:“天哪!”

说话间,几辆消防车鸣笛接连而过,向商业综合体的方向呼啸而去。

鹿晓连忙奔跑着跟上消防车的方向,可惜迟到了一步,消防员已经驱散了所有围观人群,并在商业综合体周围拉了巨大的警戒线,禁止无关人员进入综合体。

“无关人员!退后!”警戒员厉声阻止了鹿晓继续前行。

鹿晓只能跟着人群朝上面仰望,急躁得汗如雨下。

“别着急。”郁清岭抓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按了按,“天倾他并没有抑郁倾向,他应该只是躲避,而不是轻生。”

“可万一陆女士她做什么……”

才说曹操曹操就到,鹿晓正抓狂,余光忽然瞥见综合体的侧门口闪过一个眼熟的影子,正是姗姗来迟的陆女士。她满脸忧虑,踩着高跟鞋飞快地进入了综合体,不一会儿,她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楼下围观群众的可视范围内。

陆女士开始对着天倾说话。她的深色激动,发型乱得不成样子,说到动情处她开始拼命擦眼泪,整个人似是要在楼顶狂风中哆嗦起来。

他们说了什么呢?

鹿晓眯眼想从陆女士的口型中辨别出什么,却失败了。

她只能看见原本一心往广告牌深处爬的天倾脚步略微迟疑,站着不动了。他们就这样僵持了十几秒钟,陆女士忽然蹲下了身子,看起来是泣不成声。

天倾的脊背佝偻起来,他的脊背僵直了片刻,开始缓缓地往回退。

一步,两步,慢慢地靠近泣不成声的陆女士。

……

鹿晓用力抓紧了郁清岭的手腕,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不会跳动了。

……

-

天台上,天倾终于挪步到了陆女士的身边,僵直着身体站在她的身前。正当所有看客都要松一口气的时候,一直蹲着哭泣的陆女士忽然站了起来,一抬手拽走了他手上的裙子,使劲了浑身力气朝他脸上挥去一记掌掴!

“你变态!”

声音之大,就连楼下都清晰可闻。

下一秒,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天倾发出一声尖叫,转身朝天台的另一端跑去。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去抢裙子,而是爬过综合体的广告牌,直接爬上了楼顶的施工架,摇摇坠坠向施工架子凌空的延展部分攀爬——

“啊——”围观人群中发出尖叫声。

“那个架子承不了多少重量!快!通知局里调用气垫!”楼下指挥的消防员指挥握着对讲机气得跳脚,“那个女人有病是吧?这是想要儿子死吗?!”

陆女士在楼上慌乱喊了一声“天倾”,腿一软瘫坐到了地上。

施工架上的天倾已经完全决然,任凭她如何声嘶力竭地呐喊,都再没有回过一下头。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越爬越远,直到施工架的不锈钢开始微微弯翘颤抖,才停下了动作——那时,他距离楼顶已经有十几米远了。

“郁教授……”

“我们上去。”郁清岭眯眼抬起头,看着摇摇欲坠的天倾,沉道。

“好!”

鹿晓不再迟疑,她挤开重重人群到了消防员指挥的面前:“您好,我是楼上孩子的护理工作人员!我……”

“护理人员?”消防员指挥暴躁道,“非亲属非关键人员,添什么乱!”

他急躁地推手,眼看手臂就要打到鹿晓的脸,却被郁清岭拦下。

“不是添乱。”郁清岭摘下墨镜,目光沉静,“楼上的孩子身患自闭症,我们是他的治疗机构的工作人员,比楼上的那位‘监护人’可靠。”

消防员指挥一愣,面露迟疑:“有身份证件证明吗?”

郁清岭掏出了身份证和SGC工作证。

几秒后,指挥员选择了放行:“那是一条人命。”他在鹿晓和郁清岭的身后补充。

那时鹿晓已经冲进了电梯。

-

楼顶的情况远比鹿晓想象中复杂。

女性消防员正在一旁苦口剖心安抚天倾,几个身系安全绳的消防员已经在楼房的侧面匍匐前进,如果天倾刚刚只是在广告牌那边徘徊,恐怕早就被突袭的消防员抱住身体解救下来了。可惜,他此时此刻已经爬到了施工架的远处,彻底地悬空在了施救的死角。

“天倾——”陆女士想要冲上前去,却被消防员死死拽住,只能在原地涕泪纵横。

鹿晓和郁清岭路过她,她的目光顿时复杂起来,曾经强势的眼睛里只剩下无望的憎恶。

“别靠近了!”消防员拦住了鹿晓,道,“你们就在这里劝说,贸然靠近容易刺激到当事人。如果不能确定说出的话有用,只是叫他的名字也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天倾……”陆女士气息奄奄。

然而施工架上的天倾却根本没有哪怕一秒钟的回应,显然已经彻底地对她死了心。

“天倾……天倾……”已经语无伦次的陆女士跪坐在地上,眼妆糊了一片,青灰色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淌。

鹿晓只是觉得有些讽刺。

这个强悍到能把天倾逼得进急诊、能在自杀的天台上还赏儿子一个巴掌骂他变态的母亲,不知道此时此刻的绝望是不是真的绝望呢?

“喂喂喂——小伙子小心啊!”忽然,消防员惊叫出声。

天台上响起一声吱嘎声,那是天倾已经爬到了尖端,忽然换了个姿势,横着坐在了钢架上。他一动,钢质的施工架就因为承受不住重量而发出哦擦的声响。

鹿晓的声音打破了僵持。

久不回头的天倾,忽然艰难地别过了头望向鹿晓,眼里闪过一丝失措。

控场的消防员经验老道,一看天倾的表情,果断抓住了鹿晓的手腕:“小姑娘,你上去,你快走上去……”他边说边给鹿晓打开了一个口子,让鹿晓能够直接走到天台的边缘。

-

天台边缘大风凛冽。

鹿晓路过了那条被扔在地上踩踏到了连衣裙,顺手捡起了它,捧着它靠近施工架。

“……天倾。”她对施工架上的天倾试探,“我拿到裙子了,我们下来试穿,好不好?”

天倾却已经回过了头,并没有回应鹿晓。在那之后,不论鹿晓变换了多少个话题,他都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全身心地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里。

他的男式衬衫被大风刮得变了形,勾勒出他嶙峋的身材。

他本人却好像很享受那阵风,仰着头对着闭上了眼睛,前后摇晃起双腿。

“想办法让他睁开眼睛。”郁清岭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鹿晓的身后,在她的耳侧低道,“闭眼不容易保持平衡。”

他的话音刚落,仿佛验证一般,天倾的身体忽然倾斜了一下。他本能地抱住了施工架,施工架发出拖长的“吱嘎”一声,让现场的每一个的人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天倾!”鹿晓乱了阵脚。

就在她慌乱的时候,郁清岭在她的身后扣了个安全扣。她朝郁清岭投了个感激的眼色,鼓起勇气去靠近广告牌——

天倾依旧在一下一下摇晃着腿,动作好似一个调皮的小姑娘。

鹿晓的心中忽然一亮,试探地开口:“……雨微?”

她一出口,瘫坐在附近的陆女士脸上陡然一变,全脸煞白!

施工架上的天倾的脊背也是一僵,最后艰难地回过了头,麻木许久的脸上第一次浮现了一丝表情——他带着委屈,眼眶红红的,对着鹿晓摇摇头。

“我不要了。”他小声说。

“不要……裙子吗?”真的是雨微!鹿晓激动地掐住了自己的手心,脸上仍然保持平稳,“你……是不喜欢这条裙子了吗,雨微?”

“喜欢的。”天倾小声开口,“可是妈妈不喜欢雨微穿裙子,每次雨微藏好裙子都会被妈妈找到,妈妈很生气,雨微很害怕……”

鹿晓短促地吸了一口气,压抑住胸口的震惊——上次在天倾家里第一次认出雨微,她很快就昏迷了,仔细算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有机会和雨微进行真正的对话。

相较于自闭的天倾,雨微她虽然人格上是一个小女孩,逻辑却缜密得惊人,几乎能够与人畅通沟通。

这太神奇了。

自闭症,难道还是能够单独伴随着某一个特定人格才出现的?

当然现在都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鹿晓鼓足勇气又靠近了一些:“你先过来,我帮你一起劝妈妈,让妈妈答应雨微留下裙子,好不好?”

天倾的脸上浮现胆怯的表情。

他像是个小女孩一般缩紧了脖颈:“妈妈生气了,就会打雨微……哥哥就会变得很凶,让自己出血……雨微、雨微每次都只能躲在床底下。”

鹿晓心里一惊:“妈妈……怎么打雨微?”她一直以为只是起冲突了陆女士才会情绪激动,没曾想,天倾他竟然是日常就是被家暴的吗?

天倾缩在摇摇欲坠的施工架上,目光茫然,答非所问:

“那个医院太痛了,雨微保证不穿裙子,可是他们还是不听。”

“雨微不想回去。”

“雨微想要带哥哥一起去天堂。”

……

-

这是一个小女孩说出的决断,带着天真,却残酷异常。

鹿晓只觉得心惊肉跳,心慌意乱之间她回头朝陆女士道:“陆女士,你快、你快向雨微保证,绝对不送她去医院!不再打他了!”

陆女士听见了声音,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她说:“天倾……”

“我不是天倾!”天倾尖叫。

陆女士的肩膀佝偻起来,如同一下子老了十岁。她像是鼓起了十成勇气,才哆嗦开口:“雨微……我保证不送你回医院……以后不再打你……你、你快下来……”

鹿晓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个无望的母亲的情绪。

她是真的害怕了。

此时此刻,哪怕是一点意外的风,天倾的就会从这里摔下去粉身碎骨。

“只要你下来……就算你穿女装,我也不管了……”陆女士摇摇坠坠靠近。

鹿晓的视线紧紧锁着天倾,发现他并没有预料之中的迟疑。

陆女士一靠近,天倾甚至还往后缩了缩。

——不好,他已经彻底不信任她了!

鹿晓的脑海里警钟大作,在天倾有所动作之前,她抢先朝陆女士吼:“你别过来!”趁着陆女士停下脚步,鹿晓飞快地看了一眼郁清岭,在他耳边耳语:“郁教授,你快去找消防员,就说……”

果然,下一秒,天倾忽然尖声叫嚷起来:“你不要过来!你走开——!”

他边喊边往后退。

鹿晓慌张道:“雨微!雨微!你看,她没有过来!”

天倾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看她没有过来,睁开眼看一看……”听着他呼吸渐稳,鹿晓趁机柔声安抚,“雨微,你知道坏人做了坏事之后,会被谁抓起来吗?”

“警、警察叔叔……”天倾抽噎。

“对,警察叔叔会抓抓住坏人以后,会把他们关进牢房里,锁上门,不让他们出来。”

“警察叔叔不会抓妈妈……”

“那是警察以前不知道妈妈打雨微。”鹿晓小声道,“你看下面,抓牢铁架子,只看一眼,看见警察叔叔的车了吗?”

大厦的楼下,警车正闪动着警示灯。

“……嗯。”天倾怯怯点头。

“警察叔叔现在都已经知道妈妈是坏人了。”鹿晓柔声道,“你看,楼顶也有警察了,你坐过来一点就能看见了……来,过来一点。”

天倾迟疑了一会儿,扶住铁架台,小小地往回挪动了一点点。

虽然是一小步,却已经让所有人的人振奋!

鹿晓回头朝控场的消防员使了个眼色,消防员点点头,放行了早就已经准备好的警察。几个警察戴着手铐走到了陆女士身边,带头的警察厉声道:“陆女士,因为你打自己的孩子,现在我们把你抓起来,关进牢房里。”

配合的警察用了最简单的语言,方便小女孩状态的天倾能够听懂。

警察给陆女士拷上手铐,对天倾道:“小朋友,你看,我们把她抓走了哦,你来跟我们讲一讲她怎么打你的,好不好?”

天倾依旧迟疑,眼神却松动了。

“雨微。”鹿晓趁热打铁,小声道,“我知道,雨微只是想保护哥哥,对不对?”

天倾只是啜泣。

鹿晓擦了擦自己眼角的眼泪,朝着天倾伸出手:“去天堂的路太远了,先回来好不好?”

“鹿晓……”天倾哽咽,语气委屈极了。

然后,他开始慢慢地撅起身体,沿着铁架台一点一点往回爬。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那个争气了那么久的铁架忽然这时候掉链子。

就在天倾的手刚刚落在鹿晓的手心那一刻,铁架忽然发出巨大的呜咽声。那一瞬间,鹿晓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她想要用力抓紧天倾,但是自己的身体却失去平衡。

——糟了!

就在鹿晓快要绝望之际,郁清岭忽然几步上前扣住了她的手腕,以一个很巧妙的角度,引着她和天倾往天台的侧边倾倒——!

鹿晓和天倾双双砸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

天台上,综合体楼下,齐齐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鹿晓仍然躺在地面上,她的耳边回荡着尖叫与欢呼,目光所及是蔚蓝的天空,白茫茫的阳光射进眼睛里,刺得她眼泪不自觉的流淌出眼眶。

“鹿晓。”郁清岭就站在阳光能照射到的地方,看着地上边哭边笑的鹿晓。

他知道那种感觉。

那是抓住了生命的咽喉,把一个即将溺死的人从深不见底的海里拽出的感觉。

……

在这一瞬间,他恍惚间有种错觉,鹿晓的眼泪,鹿晓的笑容,唤醒了他身体里沉寂了许多年的血液。就在刚才他还可以冷静地判断最佳的引导方式,可是现在,他完全被鹿晓感染给他的激烈情绪所淹没……连他自己的指尖也在不断发抖。

他尝试克制,然而失败了。

于是他做了三十几年生涯里最幼稚的一件事。他看着地上拥抱的两人,跪伏下身,当着所有人的面,拥抱住了那两个人。

“郁教授……”鹿晓的身体僵了僵。

郁清岭并不松手,而是低垂眼睛吻去她眼角的泪水。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着别人的情感,还有那一刻血管里蓬勃的躁动。

就像是蜡烛被点燃。

就像灵魂被刀锋割出裂痕。

他知道,这种感觉将会陪伴他永久,终其一生都无法磨灭了。

※※※※※※※※※※※※※※※※※※※※

好了天倾家的烂摊子基本上告一段落,知道你们都等着看感情戏,所以干脆一次性更完这段堵心的戏份。

放心,下面真的是纯恋爱线啦,不是每个孩子都要来一遭苦逼戏的23333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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