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晓感觉自己一路踩着浮云回到了实验房间。

仔细想来,刚才受伤之后发生在医务室的对话,郁清岭好像确实是流畅的,不仅流畅,还冷着脸吓唬她伤口会恶化,逻辑和语言简直都是满分。

难道真的像黎千树所说,他纯粹是因为害羞了……因为害羞了……害羞了……?

——可他到底为什么要害羞啊???

实验房间里,郁清岭捡起了她的记录本子,对剩下的孩子进行简单问询,并且罕见地正在用笔记录问询到的信息。

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上,把半边头发染成了金黄色。

白色的长风衣拖到了地上,温柔得一塌糊涂。

鹿晓被兜兜转转一圈,最后走到了天倾身前。

天倾依旧回到了他的角落,低着头不发一语。他的裙子已经凌乱不堪,袖子也被扯下了一截,漂亮的蕾丝被撕扯成了几个拧巴的布条,狼狈缠绕在原处。

“我帮你修好它,好不好?”鹿晓小声问天倾。

天倾缓缓抬头,露出通红的眼睛。

曦光计划第一天,以鹿晓精疲力尽而告终。

鹿晓趁着午后,去附近的商场为天倾买了两套衣裳。天倾今年十四岁,爱化妆,喜欢穿COSPLAY的小裙子,在挑选衣裳的时候比较难以把握,于是她干脆选了一件女士的休闲裙装和一件男士的粉色卫衣,这两件虽然款式分男女,不过风格都是偏中性的。

午餐时间过后,鹿晓把两件衣裳捧到天倾面前时候,这个白净瘦削的男生终于抬起了眼睛。

“喜欢哪一件都可以哦。”鹿晓在他身边轻声道,“然后把你身上的衣裳脱下来,我去修补好不好?”

鹿晓把衣裳在他面前摊平,方便让他看到衣服完整的模样。

天倾的目光落在衣服上,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发出一点喘息,漆黑如深海的眼里依旧没有任何光泽。片刻之后,他的指尖微微动了动,轻触左边那件女士休闲裙装。然后,他的眼眸更加晦涩了,似乎惶恐于自己的选择,整个身体蜷缩了起来。

鹿晓把男士的卫衣收了起来,把女士裙子塞到他的怀里,低声道:“我也喜欢这件,你的眼光很棒。”

天倾好似没有听见。

鹿晓柔声道:“我带你去隔壁换衣服好不好?这里人多。”

天倾终于迟缓地抬起了头,扶着墙一点一点站起来。

天倾的行为一直很笨拙,鹿晓很难想象刚才他是怎么忽然一下子和唐宋扭打成一团的。

鹿晓把天倾带到了1102。

天倾独自进入了洗浴间,过了好久,才推开门走了出来。他已经穿上了连衣裙,身体僵直,脸上带着一丝惊惶的表情,看见鹿晓的表情更不敢靠近了。

鹿晓看见天倾的模样眼前一亮,真心赞叹:“好漂亮!”

在今天之前,她还没有见过男孩子穿女装,原本以为会很奇怪,其实却不是。天倾还是个少年,皮肤白皙,骨架纤细,脸上还依稀残留着化妆的痕迹,穿上了连衣裙像一个刚刚长成的年轻女孩,不仅不怪异,反而有一种异样的清新天成。

天倾垂下眼睑,盯着手里捧着的破衣裳没有开口。

鹿晓接过了他的衣裳,笑道:“我会给你修好的,下次来的时候就还给你,好不好?”

天倾咬着嘴唇,最终没有开口。

-

要进入自闭症孩子的世界范围,其实远比想象中要困难。

鹿晓再一次见到孩子们已经是四天后,周五的早晨。她在实验房间里早早等候,新进来的孩子却没有一个搭理她的。她朝着小星挥手,小星的视线却远远地跳过了她,径直又趴到了沙发上,看她的绘图本。

其他的孩子也照旧,黑白玩PAD,唐宋画画,天倾蹲在角落里,小河冷漠地坐在窗台上,看着一脸茫然的鹿晓冷笑。

“他们……”鹿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问于医生。

“他们不记得你。”于医生叹息道,“你必须强化几十遍,上百遍,你才能进入到他们的世界里,然而他们忘记你却花不了多久,所以要对他们多一些耐心。”

鹿晓感到失落。

其实这也无关耐心,人与人之间相处,不论是爱也好,恨也好,如果连基本的痕迹都很难保持,那样的沮丧恐怕越是亲近的人越难以承受吧?

“小星,要玩游戏吗?”鹿晓打起精神,把手机递给小星。她记得周一的时候小星玩她的“我家有个动物园”动物园玩得很嗨,记忆没有了,爱好应该没什么变化吧?

果然,小星的眼睛亮了,胆怯地接过了手机,然后流利地操作了起来。

她记得操作?

鹿晓仔细观察小星,发现她果然全程操作没有障碍,顿时心里涌过一丝异样的感觉。自闭症患者的认知障碍并不是源于记忆障碍,是不是只要输入的方法得当,就能培养起他们的连续记忆甚至获得情感回馈呢?

等到周一再一次来临,她尝试着为小星新开了一个存档。小星比较喜欢鱼类,于是她干脆把动物园设置成了海洋馆,让小星去抚养那些海洋生物。

一周复一周,小星永远只记得她的小丑鱼海洋馆,不记得鹿晓。

就这样,无望地等待。

鹿晓的邮箱里接到了一封SGC新员工的群发邮件。邮件内容为:协科与SGC合作的曦光项目需要一个驻协科运营,凡SGC入职不满两年的助理均可报名参加,一周内发送自己的履历到协科HR邮箱,具体人员将有协科方择出。

那一天,鹿晓呆望着电脑屏幕,久久不能回神。

也许是因为期盼太久的事情终于降临,反倒……让人有些猝不及防了。

-

午后,鹿晓陪同着郁清岭去秋山医院取血检报告。每一个参与实验的孩子每周都要对身体内的激素分泌进行记录,每隔两个月则进行一次脑部CT检查,用以判别实验的操作是否对孩子的身体产生影响。为了确保实验的科学性,秋山医院作为第三方,为孩子提供详细的身体检查。

郁清岭在内间与医生谈话,鹿晓就在走廊外面发呆。

她的脑袋放空,余光中看见一个护士在频频回头,不由好奇地回望了过去。没想到护士磨磨蹭蹭走到了她的面前,踟蹰道:“你是……小鹿吗?”

鹿晓只觉得护士的眼睛有些眼熟,不过小鹿这个称呼却把她的记忆带回了很久很久以前。她仔细搜寻着记忆,试探性道:“楚……靓姐姐?”

护士兴奋摘了口罩:“哎呀,还真是小鹿!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刚刚是不是没有认出来?”

真的是楚靓?!

鹿晓不可置信地望着护士的笑脸,感觉这个世界很玄幻。十几年前,她被刚刚拿到驾照的秦寂坑得在盘山公路上撞了电线杆,全身多处骨折,就是在这家秋山医院里住了半年的院,才终于保住了小命。楚靓当年是刚刚实习的护士,被院长先生安排专门来照顾她足足半年。

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没想到这样都能撞见。

“走走走,好久不见,我们找地方说说话。”楚靓不由分说拉着鹿晓到了餐厅。

鹿晓看着满桌的食物,试探性夹了一筷子放进口中,生无可恋。

楚靓看鹿晓吃瘪,笑得欢腾:“这么多年还没冲淡你的噩梦啊?”

“……这么多年也没变口味啊……”鹿晓小声吐槽。

她实在已经吃够了秋山医院的员工餐了,当年秦家爷爷当年的观点是,好补不如健康,住院期间她所有的餐点都是跟着医生护士的统一配餐吃的,医护人员的员工餐营养归营养,实在是难吃。

楚靓笑得前俯后仰,忽然话锋一转:“诶,我说,你怎么又进医院了?”

鹿晓摇头:“不是不是,我是陪着我上司来拿检查报告的。”

楚靓松一口气道:“还好还好,我可不想在这里再看见你。”楚靓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世界真是很小,我上个月还看见了你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

“是啊,当初送你来医院的那个人啊。”

“……你还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吗?”

“我当然记得,你想什么呢?那年正好市区火灾,所有的急救车都派出去了,是一个年轻人抱你下山的。”楚靓回忆起当年,眼里还有浓浓余悸,“那是我执勤的第一个晚上,他抱你进来的时候你已经失去意识了,全身是血,吓得我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

“我不太记得清楚……”

“你昏迷了半个月,醒来脑震荡,头天跟你说的事情隔天就会忘,记得清才怪。”

“……”

人类的思维好像具有本能的保护功能,鹿晓对于当年的那场车祸记得的事情确实不多了,她只记得当晚坐上了秦寂的车,后来车子差点冲出盘山公路,秦寂昏迷,她一个人站在漆黑的路上,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等来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再后来,所有的事情都像是时空错乱间的碎片影子了。

她脑震荡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小半个月,醒来时,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鹿晓问楚靓。

楚靓耸肩:“我哪里知道你压根不记得他?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呢,所以没留联系方式。”

“……”

比起寻找“救命恩人”,鹿晓更为烦恼的是,怎么把驻协科运营的事情告诉郁清岭。

自从向协科发送简历的那一天开始,她的脑袋开始打结,白天思绪混乱,夜晚彻夜辗转难眠,思维如同一团乱线。她知道,不论如何都应该在下周之前告诉郁清岭她的决定,可是眼下的局面应该如何开口呢?

对不起郁教授,我一开始就是打算进协科,只是借您当垫脚石用一用?

对不起郁教授,您要不换一个助理吧?

那个人笨嘴笨舌,恐怕就算失望到极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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