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上的哭声与喧闹声连成一片,郁清岭白色的身影在阳光下泛起刺眼的光华。鹿晓来不及多考虑,只能匆忙地跟在郁清岭的身后奔跑着穿过学校的操场。

她一路跟着他跑到一幢遥远的楼里,上到三楼,推开了最内间的门。

房间里有两个护士打扮的女生正聚在一起聊天,看见郁清岭诧异互望:“郁教授?”

“于医生!”郁清岭厉声道。

内间的医生听见声响跑出来,看了一眼郁清岭手里的孩子,道:“快放到病房去!”

郁清岭绕开护士,冲进了离间病房,鹿晓紧随其后跟上,眼睁睁看着郁清岭把孩子放在了病床上,自己扶着墙剧烈喘息。

鹿晓没有多少精力观察郁清岭,她所有的注意力被病床上的孩子吸引。他并没有失去意识,眼睛还留着一条缝,整个身体还在不断地抽搐着,四肢发抖,瞳眸不断地往上翻,喉咙底发出细碎的咯咯声。

这是……癫痫吗?

鹿晓之前在学校里见过这种模样,可是又不完全像。小男孩颤抖是手正抱着头颅,看起来像是被剧烈头痛困扰着,他不断张嘴,似是想干呕又呕不出来。

“医……医生!Valproate!”郁清岭喘息。

“别着急。”于医生低声安抚,“小熙只是受了刺激,并不是真的发病,只要普通的镇定剂就可以了,不需要丙基戊酸钠。”于医生的目光落在郁清岭的身上,担忧道,“倒是你,你不适合激烈的情绪变化,感觉还好吗?”

郁清岭吃力点头。

于医生给发抖的小男孩注射了一支针剂,回过头望向鹿晓:“清岭还是第一次带人来,你是SGC的员工吗?”他问鹿晓,眼里噙着诧异的光。

“是。”鹿晓点头。

知道小男孩没事后,她的注意力都在郁清岭身上。

他全身已经被汗水濡湿,乌黑的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孱弱得像个病人。虽然背着小男孩过来很吃力,可是他也喘太久了吧?

“方便的话,能不能请你握着小熙的手。”于医生盯着鹿晓道。

“握手?”鹿晓有过之前的经验,不敢轻易上前了。

于医生看她胆怯的模样,了然道:“你放心,每个孩子都是不同的个体,对外界刺激的反应不一样的。你是个女孩子,相对更容易让他接受,你过来,试试看。”

于医生让开位置。

鹿晓犹豫着走到病床前,握住了男孩的小手。

他的反应和操场上的女孩恰恰相反,他的手原本一直抱着头哆嗦着,可是刚刚被她触碰到,就安静了一些。鹿晓轻轻地用双手把他的小手包裹起来,确定他没有过激反应,她回头看于医生。

于医生赞许地点头。

鹿晓被他的反应鼓励,俯身贴近男孩,干脆把他的小身体扶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男孩闭上了眼睛,身体的颤抖竟然真的渐渐地平息了。

于医生轻声道:“小熙有除了自闭,还有一定的躁郁和癫痫,目前癫痫并没有真的发病,这只是他躁郁症发的假象。适当的安抚可以平稳他的情绪。”

“有那么多种病?”鹿晓诧异。

于医生低声叹息:“心理与生理一线之隔,很少有单一症状的自闭症患者。像小熙这样能被安抚的,已经是非常优秀的孩子。”

“那……”她想问那郁清岭呢?

除了一些刻板行为,以及日常的一点点小交际障碍,他看起来跟正常人其实区别不大。

鹿晓临时住了口,因为她看见郁清岭的手正在小幅度的发颤。他靠在墙边,既没有接近病床,也没有跟任何人有交流,只是费劲力气呼吸着,努力地握着拳头。

他难道也有反应吗?

-

好在,郁清岭的状态过了一会儿就缓解了。

小熙在鹿晓的怀里睡着了,白嫩的小脸蛋上,长而浓密的眼睫像扇子,安静而又漂亮。

“时间差不多了。”于医生望着郁清岭,“你的实验患者应该已经在第一教室准备好了。”

“鹿晓。”郁清岭低声叫了一声,走出房门。

鹿晓轻轻放下小熙,尽量不吵醒他。路过于医生的时候,她发现于医生的眼里正绽放着异样的光芒。

鹿晓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投去个疑惑的目光。

于医生的头发都已经白了,眼睛周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褶皱,浑浊的眼睛此时此刻正闪动着一点荧光。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眼镜,笑出声来:“他居然记得叫你。”

“怎么了?”她本来就是他的助手啊。

“亚斯伯格症虽然不用医治也能正常生活,但是他们的世界其实依旧是一座孤岛,世界与他们的联系并没有那么多。”于医生看着郁清岭离开的方向,慈爱的目光落在鹿晓身上,眼里隐隐约约已经有泪光,“孩子,你是他第一个记得要带上的人。”

-

学校在H城的市郊,秋山脚下。

鹿晓曾经无数次路过,却没有想到这里还藏着这样一座小小的特殊学校。学校里总共有五个班级,是根据不同自闭程度区分的,从第一教室到第五教室,越往后,孩子们的自闭症状越严重。

郁清岭去是一班。

教室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帮家长,他们的脸色看起来很焦躁,看见郁清岭,所有人都围了上来:“郁教授!郁教授,您真的只打算从一班里挑选孩子吗?能不能到二班也挑一挑?”

“郁教授,我儿子他已经能分清楚家人了,您能不能给他做一个测定?”

“郁教授……”

家长们七嘴八舌,把郁清岭围得水泄不通。

郁清岭只挑提出问题的家长,对他们的问题进行一一解答,他的脸色在人群中显得更加苍白,脊背挺得笔直,眼里已经有了惊惶的光。

鹿晓觉得自己仿佛是看到了一个失措的孩子,她努力挤进了人群,张开双手挡住激动的家长,把郁清岭护在身后。“大家静一静!”鹿晓扬声道,“大家不要着急,郁教授没有办法听清那么多问题,我是他的助理,你们可以先把问题交给我,我让郁教授慎重考虑再给大家答复好不好?”

她把“慎重考虑”用力一个字一个字咬清晰。

果然,家长们躁动渐熄。

“我们也想要报名实验!”一个女人从人群中挤出来,“郁教授,多少钱都没有关系,能不能增加几个名额?”

“不可以。”郁清岭苍白着脸,坚定摇头。

女人一愣,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一哭,周围的家长也纷纷红了眼圈。

“你先进去。”鹿晓趁着空隙对郁清岭说。这家伙根本就不会审时度势,这样火上浇油家长们不燥乱才怪啊!

郁清岭苍白着脸,一副手脚无措的小模样。

可怜兮兮。

鹿晓小声重复:“你先进教室,然后关门,我帮你挡着。”

“鹿晓。”郁清岭的声音带了焦躁。

他是在担心她?

鹿晓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去写一本《郁清岭教授语言学解析》了。

“我没事的,我完全没有问题。”她安抚他,“你先进去,我5分钟后就进来。”

郁清岭犹豫了几秒,点了点头,乖巧地走进了教室。鹿晓趁机把门一拉,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入口,大声道:“我们的实验名额第一阶段已经确定,第二阶段还有待商议,有需求的家长可以先到我这里报名!我们会对每一个孩子进行测定!”

鹿晓红着脸扯谎。

她不擅长说谎,但是现在这个局面,要想救里面那只社交小弱鸡,只有她硬着头皮出马了!

家长们怀疑地看着鹿晓。鹿晓趁机从兜里掏出了SGC的工作卡,向家长们展示她真的是SGC的工作人员,也亏得SGC权责明晰,她的名字前面还有个前缀也印了上去:郁清岭(教授)助理。

鹿晓打开了随身的文件夹,掏出笔,一个个记录家长们的联系方式以及他们的孩子所属的班级。她一边记录一边疑惑,本来以为拿人体做实验是一个游走在法律边缘的行为,用量化的药剂来控制人类的情感,更是一件有悖伦理的行为……可是这些家长,为什么抢着要把孩子送给郁清岭当实验品呢?

她不明白,也不理解。

本来不赞同不认可,现在更多的是疑惑。

她想象中的实验,到底跟郁清岭和秦寂做的是不是一件事情?

“我的孩子叫明熙,在二班。”之前哭闹的女家长红着眼睛道,“他其实认知程度已经进步了很多了!可是上个月的测定他癫痫发作住院错过了……我不要求郁教授招他进实验组,我只是想让郁教授看他一眼,就一眼!你帮我求求郁教授,求求他好不好?”

女家长死死抓着鹿晓的手,语气哽咽。

“小熙?”

“您见过我的孩子?”

鹿晓犹豫道:“刚才他在操场上发了病,现在在医务室。”

女家长脸色一变,慌忙朝医务室方向跑去。

剩余的家长也纷纷登记了名字,渐渐散去,只有几个仍旧不死心地还在教室门口徘徊,等着郁清岭出来。他们就像一群无助的蚂蚁,聚拢在一起,每一个看起来都很坚强,但是只要其中一个红了眼,连男人也会跟着哽咽。

鹿晓不懂这种坚强的代价,她只知道自己不忍心看下去,所以推门走进教室。

-

教室里,郁清岭正对一班的孩子做简单的问询。

“你叫什么名字?”

“有没有喜欢的好朋友?”

“妈妈要是哭了,宝宝该怎么办?”

尽管是些简单的问题,能流利回答上来的却不多。

郁清岭就跪在孩子们面前,仰着头看着小朋友的眼睛,白色的风衣拖到了地面也丝毫没有察觉。他的眼睛似乎还没有适应室外光,微微眯着,脸上的表情认真而又专注,周围的气场莫名的安静。

……

一班的孩子显然要比操场上一触即燃的更具有社会适应性,一旦被问询完毕,他们就迅速安静下来,每一个人都会找一个角落,抱着自己的玩具或者是发呆。

鹿晓坐到一个女孩对面,看着她把积木机械地越叠越高。最终高塔塌方,积木噼里啪啦碎裂一地。

女孩微微一愣,垂下眼睑,又从最底座开始搭起,慢慢累积。

“要帮忙吗?”鹿晓轻声问。

女孩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反应。

不断重复的刻板,无法消除的隔阂,明明近在眼前,却永远触摸不到的灵魂。

鹿晓忽然意识到,自闭症患者被称为星星的孩子,是因为他们的灵魂实在是太过遥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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