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姑娘,你母亲很孤独。"他破釜沉舟地说道。如果梅吉需要的就是这个,他为什么要继续认为他是对的,而她是错的呢?朱丝婷是她的女儿;她一定远比他要了解她。

"是的,也许吧,"朱丝婷皱了皱眉,说道,"但是,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在这下面还有更多的东西。我是说,她这些年来一定很孤独,所以,究竟为什么突然提起这话头来了呢?雷恩,我无法正确地指出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最叫我发愁的。"

"她日渐衰老了,这一点我想你恐怕忘记了吧。很可能许多事情都使她感到苦恼,她很容易发现这些事情和过去是矛盾的。"他的眼睛突然之间显得冷漠了,好像他的思想非常艰难地集中在与他说的话不同的事情上。"朱丝婷,三年之前,她失去了她唯一的儿子。你认为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痛苦会减轻吗?我认为会变得更厉害的。他已经去了,而她现在肯定感到你也去了。说到底,你连回家看看她都没有做啊。"

她闭上了眼睛。"我会去的,雷恩,会去的!我保证我将去看她,而且不久!当然,你是对的,可是,你总是对的。我从来不认为我会到思念德罗海达的地步,可是,最近我对它的热爱好像增加了。好像我毕竟是它的一部分似的。"

他突然看了一下手表,苦笑了一下。"好姑娘,恐怕今天晚上又是我要拿你做挡箭牌了。我极不愿意请求你自己回去,但是,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内,我要在一个绝密的地点会见某个非常重要的先生。为此,我必须坐我的车去,是由三名甲等保护警卫兵驾驶的。"

"阴谋活动!"她掩盖着自己受伤的感情,轻松地说道。"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有那些突如其来的出租汽车了!我只配委托给一个汽车驾驶员,我决定不了共同市场的前途。好吧,偏要让你看看我是如何不需要一辆出租汽车或你那甲等警卫兵的。我要坐地铁回家去。现在天还早。"他的手指有些无力地放在她的手上,她抓起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然后吻了吻它。"哦,雷恩,我不知道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他把他的手放进了口袋里,站了起来,走过去用另一只手拉出了她的椅子。"我是你的朋友,"他说道,"交朋友就是这样的,没有朋友就办不成事。"

但是,朱丝婷一和他分手,便陷入沉思之中,这种情绪迅速地变成了一种郁恨的心情。今天晚上,是他所涉及的最关系到个人事情的讨论,而它的要点是他觉得她母亲极其孤独,已经衰老了,她应当回家。他说的是让她回家看看,但她情不自禁地感到疑惑,他实际的意思是不希望她在老家长住下去。这就表明,不管他以前对她的感情如何,这种感情已经实实在在地成为过去了,他没有使它再复活的愿望。

她以前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疑念,他是否认为她是个讨厌的人,是他过去生活的一部分,他愿意看到它被体面地埋葬在某个像德罗海达这样偏僻的地方。也许他是这样的。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在九个月之前重新进入她的生活呢?因为他觉得对不住她吗?因为他觉得他对她欠着某种债吗?是因为他觉得为了戴恩的缘故,需要有某处力量把她推向她的母亲吗?他非常喜欢戴恩,谁知道在他长期拜访罗马的过程中,当她不在场的时候他们谈了些什么?也许戴恩曾要求他照顾她,而他正是这样做的?体面地等上一段,确信她不会把他赶走,随后慎重新返回她的生活之中以实现他对戴恩的许诺。是的,这个答案很有可能。当然,他不再爱她了。不管她曾经对他有什么样的吸引力,肯定已经早就烟消云散了;毕竟,她待他太坏了。她只能自怨自艾。

想到这些,她立刻就凄楚地哭了起来。她告诉自己不要这么傻,于是便成功地抑止住了自己,她扭动着身子,捶着枕头,徒劳无益地想入睡,随后,她无可奈何地躺在那里试图读一个剧本。读了几页之后,字迹便开始不听话地变得模糊起来,搅成了一团。她又试图用她那老习惯强迫绝望退到思想深处的某个角落中去,她终于静了下来。最后,当伦敦最早的一线懒洋洋的曙光透进窗口时,她在书桌旁坐了下来,感到寒气阵阵,倾听着远处车水马龙的喧嚣,嗅着潮湿的空气,心中体味着辛酸苦恼。突然,回德罗海达的想法变得十分诱人。那新鲜纯净的空气,深沉的静谧、安宁。

她拿起了一支黑色的纤维芯笔,开始给她母亲写信,在她写着的时候,她的泪水干了。

我只希望你理解为什么自戴恩死后我就没有回家(她写道),可是,不管你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我知道你听到我要永远纠正我的失职时是会高兴的。

是的,这是对的。我要永远地返回故土了。你是对的--我渴望着德罗海达的时刻已经来到。我虽经奔波而不愿稍安。现在我发现这时我毫无意义。在我的余生中追名猎利于舞台对我有什么用?在这里,除了舞台以外,对我来说还有什么呢?我需要某种安全,某种持续而永远的东西,所以,我要回到故乡德罗海达去,它就是所有这些东西。我不再做虚无缥缈的梦了。谁知道呢?也许我会嫁给博伊·金,如果他依然想要我的话,最后用我的生命做一些值得做的事,譬如养一群大西北的小平原居民。我厌倦了,妈,厌倦得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但愿我有把我的感受写下来的能力。

哦,下次这种想法又会在我心里斗争起来的。麦克白夫人已经演完,我还没有决定下个季节做什么,因此,我不愿意以丢弃演戏的决定打扰任何人。伦敦的女演员有的是。克莱德要换掉我,有两秒钟就足够了,可是你不会这样的,是吗?我用了31年的时间才认识到这一点,我很难过。

要不是雷恩帮助我,也许还要更长的时间才能认识到这一点,他是个感觉极其敏锐的人。他从来没见过你,然而他似乎比我还要理解你。当然,人们说旁观者清。这对他来说自然是千正万确的。我已经对他感到厌倦,他总是从他那奥林匹亚顶峰上监视着我的生活。他似乎认为他欠戴恩的某种债或承诺,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照顾我。我终于认识到我是个讨厌的人,要是我平平安安地住在德罗海达,这欠债、承诺或不管什么就都一笔勾销了,对吗?不管怎么样,对于这次将会挽救他的飞机旅行,他是应该感激的。

我一把自己的事安排妥当,就会再给你写信的,告诉你什么时候接我。与此同时,请记住,我确实是用一种奇特的方式在爱着你。

她的签名不是往常那种龙飞凤舞的字迹,更像是她在寄宿学校的监督修女的锐利目光下写在信下方的恭而敬之的字母"朱丝婷"。随后,她抓起了信纸,放进了一个航空信封,写上了地址。在到剧院去演最后一场《麦克白》的路上,她把这封信寄了出去。

她义地反顾地执行着自己离开英国的计划。克莱德心烦意乱,冲她发了一阵让她发抖的雷霆之怒。随后,一夜之间他完全改变了态度,气冲冲的,但通情达理地让步了。处理那套小公寓的租借权毫无困难,这类房子的需求量很大。事实上,消息一透露出去,每五分钟就有人来电话,直到她把话筒从支架上拿掉。从很久以前她头一次到伦敦时就和她"厮熟"的凯利太太带着悲哀之色在乱七八糟的烛花和板条箱之间吃力地干着,为她的命运淌着泪水,偷偷摸摸地把话筒放回了支架上,希望某个能有力量劝说朱丝婷回心转意的人会打电话来。

在一片混乱之中,某个有这种力量的人打电话来了,只不过不是劝说她改变主意的;雷恩甚至还不知道她要走呢。他仅仅是来请她在他将于莱恩公园他的房子里举行的一次宴会上当女主人。

"你说什么,莱恩公园的房子?"朱丝婷惊讶万分地尖声说道。

"唔,随着英国在欧洲共同市场作用的日益增加,我得在英国度过很多时间,在当地有某种歇脚处①已经成为更加现实的事情了,所以,我就在莱恩公园租了一幢房子。"他解释道。

①原文是法文Pied-a-terse.--译注

"天哪,雷恩,你这个叫人吃惊、守口如瓶的家伙!你租下它有多久了?"

"大约一个月。"

"而你什么都不讲,却要我去参加那天晚上那个愚蠢的字谜?滚你吧!"她愤怒之极,以至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我是要告诉你的。可是,你连脑子都没往这边转,以为我一直是飞来飞去,所以我忍不住想再多装一段时间。"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笑意。

"我真能宰了你!"她咬牙切齿地说着,眨着眼睛挤掉泪水。

"别,好姑娘,求求你!不要哭!来作我的女主人吧,那时你就能心满意足地参观那幢房子了。"

"当然,还得有500万客人一起伴随着!怎么啦,雷恩,和我单独在一起,你是不相信自己呢,还是不相信我?"

"你不是客人,"他回答着她那长篇指责的前一部分。"你将是我的女主人,这是大不一样的。你愿意吗?"

她用手背擦去了泪水,气冲冲地说:"愿意。"

结果,事情比她所希望的更叫人愉快。雷恩的房子实在漂亮,而他自己情绪很好,朱丝婷不禁受了他的情绪的影响。她是穿着打扮合乎体统地到达的,尽管从他的口味看来长袍有点过于艳丽了;便是,在他头一眼看到她那身令人惊讶的粉红色缎子,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鬼脸之后,便让她挽住了自己的胳臂,在客人来到之前领她在这幢房子里转了一圈。随后,整个晚上他的举止都是无可挑剔的;他带着一种随便而又亲密的态度在其他客人而前款待她,这位她感到自己是个有用的、必不可少的人。他的客人都是政界中十分重要的人物,她的头脑不愿意想到那些他们不得不做出的决定。他们是如此平平常常的人。这使事情显得有些逊色。

"哪怕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表现的出类拨萃之辈的特点,我也不会这样介意。"他们走了这后她对他说道,很高兴能有机会单独和他在一起,并且对他这么快就要送她回家而感到不解。"你知道,就像拿破仑或丘吉尔那样。有许多事情使人确信,如果一个人是个政治家,就能掌握命运。你认为人是个能掌握命运的人吗?"

他退缩了。"朱丝婷,当你挖苦一个德国人的时候,你应该选择一个更好的问题。不,我不能掌握,对政治家来说,自认为命运不佳是不利的。我很少产生这种想法。尽管我对此表示怀疑,但是,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给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国家找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她没有就这个观点进行争论的愿望,让谈话按照某种方式进何下去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可以不太显服地改变话题了。"那些太太们真是一群五花八门的人,是吗?"她直率地问道。"她们中间大部分人还不如我中看呢,尽管你不赞赏这身热烈的粉红色衣服。惠特曼太太还不太糟糕,胡贾太太简直让她那身精选羊毛的糊墙纸压没了,但是古姆芙兹勒太太叫人厌恶。她的丈夫怎么样才能设法容忍她呢?哦,男人在选择妻子上真是傻瓜!"

"朱丝婷!你什么时候学会记住名字的?这样一来,你把我对你的看法全扭过来了,你可以成为一个优秀政治家的妻子的。我听说,当你想不起人们谁是谁的时候,你就嗯嗯啊啊的。许多娶了让人兢兢业业的妻子的人是非常成功的,同样有许多娶了无可挑剔的妻子的人却毫无成就。在长期的生活中这是无足轻重的,因为接受考验的是国人的能力。纯粹由于政治原因而结婚的男人是寥若晨星的。"

往日那种使她不敢无礼的能力依然是惊人的;她向他模仿了一个额首礼,藏起了她的脸,随后坐在了炉边小地毯上。

"哦,快站起来,朱丝婷!"

她却挑战地把脚缩到了身子下面,靠在了壁炉一边的墙上,摩挲着娜塔莎。她是到这里之后才发现,维图里奥红衣主教死后雷恩经已把他的猫拿来了;他似乎很喜欢它。虽然它已经老了,而且脾气古怪。

"我告诉你我要永远回德罗海达老家去了吗?"她突然问道。

他从烟盒里取了一支烟;那双大手既没有犹豫,也没有发抖,反而运用灵活。"你很清楚你没有告诉我。"他说道。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了。"

"你什么时候做出这个决定的?"

"五天以前,我希望这个周末我能离开,这一天来得真够慢的。"

"我知道了。"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吗?"

"除了希望你不管做什么,只要能幸福就好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他带着一种叫她畏缩的镇定说道。

"哦,谢谢你!"她轻快地说道。"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你不高兴吗?"

"你并没有惹我生气,朱丝婷。"他答道。

她放下了娜塔莎,拿起了火钳,开始有些粗鲁地戳着碎裂的木柴,那些木柴已经被烧成空壳了;在短暂的火星飞舞中,它们坍了进去,火的热力突然减弱了。"它一定是我们毁灭的恶魔是把这些中空的柴戳灭的动力。它只是加速了结局的到来。但这是多么美好的结局啊,对吗。雷恩?"

显然,雷恩对戳火时发生了什么情况没有兴趣,因为他只是问道:"到这个周末,是吗?你不会浪费许多时间的。"

"耽搁有什么意义呢?"

"你的事业怎么办?"

"我厌恶我的事业了。不管怎么样,演完麦克白夫人之后还有什么可做的呢?"

"哦,成熟些吧,朱丝婷!你说出这种幼稚的废话来,我会向你挥拳头的!为什么你不直截了当地说,对剧院还能否对你提出任何挑战你是没把握的,而且你想家呢?"

"很对,很对,很对!你想怎么说就随你怎么说吧!我还照常是粗率无礼的我。对我的冒犯很抱歉!"她跳了起来。"该死,我的鞋到哪儿去了?我的上衣哪去了?"

警卫兵拿着两件衣服出现了,开车把她送了回去。雷恩对不能陪她道了歉,说他还有事要做。但是,当她离开的时候,他在重新升起的火旁坐了下来,娜塔莎放在他的膝头上,根本没显出忙的样子。

"哦,"梅吉对她母亲说道,"我希望咱们做的这件事是正确的。"

菲凝视着她,点了点头。"啊,是的,肯定是对的。朱丝婷的麻烦是,她没有做出这种决定的能力,所以我们就别无办法了。我们必须为她做出这个决定。"

"我不敢肯定我是不是总爱耍弄上帝。我认为我知道她实际上想怎么做,即使我面对面地指责她,她也不会承认的。"

"克利里家的自傲,"菲淡淡地一笑,说道。"大部分爱行其是的人身上都有这种自傲。"

"算了吧,不完全是克利里家的自傲!我总是想,其中还有一点儿阿姆斯特郎家的东西。"

可是菲却摇了摇头。"没有。不管我所做的事是为了什么,但很少带着自傲悯。梅吉,这是老年时期的目的,在我们死前给我们一个呼吸的空间,达个空间里去反省我们所做过的事。"

"首先,变得老态龙钟并不会使我们变得无能为力,"梅吉冷淡地说。"你没任何危险。我想,我也是的。"

"也许,老态龙钟对那些不能面对往事的人是一种宽恕。不管怎么样,你还没有老到能说你已经躲过了老态龙钟的地步。再过20年吧。"

"再过20年!"梅吉愕地重复道。"哦,听起来是这么久!"

"哦,你可以使这20年的孤独减轻一些的,是吗?"菲问道,起劲地打着毛衣。

"是的,我可以办到。可是不值得如此,妈,对吗?"她用一支旧毛衣针的头敲了敲朱丝婷的信,在她的声音中有一丝疑虑。"我已经犹豫得够久了。自从雷纳到这里来的时候起,我就坐在这里,希望我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希望做决定的责任不要少在我的身上。然而他是对的。最终还是要由我来做。"

"嗯,你也许得承认我也出了一点儿力,"菲伤心地抗议道。"这就是,你曾经一度放弃了你的自尊心,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是的,你帮了我。"梅吉温和地说道。

那只陈旧地座钟嘀嘀哒哒地响着;两双手不停地在她们那玳瑁杆的衣针上迅速地动着。

"妈,告诉我一些事情吧,"梅吉突然说道。"为什么在戴恩的事情上你被弄懵了,而在爹、弗兰克或斯图的事上却不是这样?"

"弄懵?"菲的手停了一下,把织针放了下来:她依然可以像她视力正常时那样织得那么好。"你的意思怎么讲,弄懵?"

"就好像它使你悲痛欲绝似的。"

"梅吉,他们都使我悲痛欲绝。可是,早先那三个人去世的时候我要年轻一些,所以,我有能力把感情隐藏得好一些。还有一个理由,就像你现在那样。可是,爹爹和斯图死的时候我的感情拉尔夫是知道的。你还太小,没看出来。"她笑了笑。"你知道,我很喜欢拉尔夫。他是个……有些特殊的人。和戴恩像极了。"

"是的,他是这样的。我从来不知道你也看到了这一点,妈--我指的是他们的性格。有意思。你对我来说是个云笼雾罩的人。你的许多事情我都不知道。"

"我希望这样!"菲高声大笑地说道。她的手停住不动了。"还是谈最初那个话题吧--梅吉,要是你现在能这样对待朱丝婷的话,我要说,你会从你的麻烦中得到比我从我的麻烦中更多的教益。在拉尔夫要求照顾你的时候,我是不情愿这样做的。我只关心我的记忆……除了我的记忆之外,什么都不关心。然而你也没有选择,你所得到的就是记忆。"

"唔,一旦痛苦消失,它们就是一种慰藉。你不这么想吗?我得到了戴恩整整26年,我已经学会了告诉我自己,他去世了反而好,不然他就得体验某种也许是他难以抵挡的可怕的折磨,也许就像弗兰克,只是痛苦不同罢了。世上还有比死更糟糕的事,咱们俩都懂得这个。"

"你一点儿也不痛苦了吗?"菲问道。

"哦,起初是这样的,但是为了他们,我告诫自己不要痛苦。"

菲又重新织了起来。"所以,当我们去世的时候,就什么人都没有了,"她柔和地说道。"德罗海达将不复存在。哦,人们将在历史书上提到一笔,而某个认真的小伙子将到基里去见他所能找到的尚能记忆的人,为他将要写的有关德罗海达这个新南威尔士州最后一个巨大的牧场的书提供材料。但是,他的读者没有一个人能知道它实际上是什么样子,因为他们不可能知道。他们只能了解它的一部分。"

"是的,"梅吉手中的毛线活儿连停都没停,说道,"他们只能了解它的一部分。"

用一封信向雷恩道别,用痛苦和震惊去折磨他。这是很容易的:事实上,用一种无情的方法是叫人心碎是痛快的,因为她反击了--我痛苦之极,所以你也应该悲伤欲绝。但是,这次用绝交信已经动摇雷恩了。必须在他们所喜欢的饭馆里吃一顿饭才行。他没有建议在莱恩公园中他的房子中吃饭,这很令人扫兴,但并没有使她感到意外。无疑,甚至连他最后一声再见他都打算在他那个警卫兵的宽厚的目光下进行。当然,她不会得到任何机会的。

她的一生中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外表要让他高兴;那个通常促使她穿上橙黄色镶边衣服的小魔鬼似乎可恨地隐退了。由于雷恩喜欢朴素的衣服,她穿上了一件长及地面的绸子针织衣服,暗红色领口直抵脖子,两袖又长又紧。她又加了一个大平领,上面装饰着石榴石和珍珠,曲曲弯弯,闪着金光,手腕上戴着和衣服相配的手镯。多么令人厌恶的头发。她的头发从来就没有约束的叫他满意过。为了掩饰她精神的悒郁,她的化妆品用得比往常要多。好啦。要是他不靠得太近看的话,她这样就行了。

他似乎并没有仔细看;至少他没有说到她精神疲乏或可能有病,甚至连行李都没提到。这一点儿也不像他。过了一会儿,她开始体验到世界末日即到来的感觉。他和他平时的那样子大不一样。

他不能帮助她把这顿饭吃好,使它成为那种可以在旅行中缅怀往事的时候感到愉快、有趣的事情。只要她使自己相信他只是为她的离去而感到烦恼,也许事情就好办了。但是,她做不到。他也没有那种情绪,相反,他显得这样冷淡,使她觉得自己似乎和一个纸人坐在一起,薄薄的,真让人担心会让一阵清风吹走,以前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

"你又接到过你母亲的信吗?"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没有,不过老实讲,我不想再接到信了。她也许没词儿了。"

"你愿意让警卫兵明天把你送到机场去吗?"

"谢谢,我能找到一辆出租汽车,"她冷淡地说道。"我不想他不在你身边。"

"一整天我都有会,所以,我向你保证,一点儿不会让我感到不便的。"

"我说过,我愿意租一辆出租汽车!"

他抬起了眼皮。"没有必要喊叫,朱丝婷。不管你想怎么办我都是无所谓的。"

他再也不管她叫好姑娘了;最近以来,她已经注意到这个词的使用频率下降了,今天晚上他一次也没用这个旧日的昵称。哦,这真是一顿沉闷无趣、气氛压抑的饭!让它尽早结束吧!她发现自己在看着他的那双手,试图记起那双手的感觉,可是记不起来。为什么生活不是编织的井井有条,为什么非要发生戴恩那种事情?也许因为她想到了戴恩,她的情绪突然急转直下,到了一刻也坐不下去的地步了,她把两手放在椅子扶把上。

"要是咱们走,你在意吗?"她问道。"我的头在剧烈地发疼。"

在高速公路的交叉点,朱丝婷的小房子面前,雷恩帮助她下了汽车,吩咐警卫兵把汽车绕着街区开一圈:然后便把他的手礼貌地放在她的时下,为她引路:他的触摸是相当冷静的。在阴冷潮湿的伦敦蒙蒙细雨中。他们缓缓地走过鹅卵石地面,踩着水的脚步声在他们周围回响着。哀伤,孤独的脚步声。

"好啦,朱丝婷,咱们道别吧。"他说道。

"哦,无论如何,是暂时的,"她欢快地答道。"你知道,不是永远啊。我会常常来的,我也希望你能抽空到德罗海达去。"

他摇了摇头。"不,朱丝婷,这就是道别了。我并不认为我们互相之间再有什么用处了。"

"你是说你对我再也没用处了,"她说道,挤出了一个爽郎的笑声。"好吧,雷恩!不要宽恕我,我能受得了的!"

他拿起了她的一只手,弯腰吻了吻,又直起身来,微笑着望了望她的眼睛,走开了。

在她房间的擦脚垫上有一封母亲的来信,朱丝婷俯身将它捡了起来,她放下了提包,把提包和外套放在一起,鞋子脱在一旁,走进了起居室。她沉重地在一个行李板条箱上坐了下来,咬着嘴唇,她的眼睛充满了奇怪而又茫然的同情,在戴恩为了纪念他的圣职授任而试画的一张动人而又相当有造诣的画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后,她发现自己那光着的脚指在蹭着已经卷起来的袋鼠皮毯,她索然无味地做了一个怪相,迅速站了起来。

走几步到厨房去吧,这才是她所需要的。于是,她便走了几步来到了厨房,打开电冰箱,伸手拿奶油罐,又打开了冷冻室的门,拉出了一听过滤咖啡。她一只手伸在冷水的水龙头上接了些水煮咖啡,一边张大眼睛四下看着,好像她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房间似的。她望着糊墙纸上的裂隙,望着挂在天花板上的篮子中的整洁的黄蘖,望着那只黑色的猫型钟摇着尾巴,转着眼睛,似乎对时间以毫无意义地浪费掉感到惊讶。黑板上用大写字母写着:把发刷打进行李。桌子上放着一幅她几个星期前给雷恩画的铅笔素描像。还有一盒香烟。她取出一支,燃着,把水壶放在炉子上,她想起了母亲的信。它还攥在她的一只手中呢。她在厨房桌旁坐了下来,把雷恩的画像扔到了地上,两只脚踩在上面。也在你身上呆一会吧,雷纳·莫尔林·哈森!看我是不是在乎,你这个固执己见、穿着皮外衣的大德国佬。对我再也没有用处了,好吗?好吧,我对你也不再有用了!

我亲爱的朱丝婷(梅吉写道)

无疑,你正在以你通常那种爱冲动的速度行事,因此,我希望这封信能及时到你的手中。倘若是我上一封信中写的话引起你做出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那就请你原谅我吧。我并没有引起这样一个激烈反应的意思。我想,我只不过是寻求一点儿同情,但是,我总忘记在你那粗暴的外表下,心肠是相当软的。

是的,我孤独,孤独得可怕。然而它不是你回家就可能医治的。倘若你停下来想一会儿,你就会明白这是怎样的实话了。你希望回家达到什么目的呢?我所丧失的东西,你是无力恢复的,你也无法做出补偿。这纯粹是我的损失。这也是你的损失,姥姥的损失。其他所有人的损失。你似乎有一个想法,一个相当错误的想法,认为从某种角度来说你是有责任的。目前的这种冲动,在我看来像是一个悔悟的行动,是值得怀疑的。朱丝婷,这是自尊心和自以为是。戴恩是个成年人,不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小孩。是我放他去了,对吗?要是我让我自己按照你的方式去想,我会坐在这里怨恨自己,直到进精神病院的,因为是我让他去过自己的生活的。但是,我并没有坐在这里怨恨我自己。我们都没有自己的上帝,尽管我认为我比你有更大的机会学到这一点。

在回家的事情上,你正在把你的生话像祭品一样献给我。我不需要它。我从来不想要它。现在我拒绝它。你不属于德罗海达,从来不属于。要是你依然没有想好你属于哪里,我建议你立刻坐下来,开始苦思苦想一番吧。有些时候,你真是愚蠢到家了。雷纳是个非常好的人,但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像他那样的利他主义者,这也许是你想象不到的,看在戴恩的份上,确实是这样的。成熟一些吧,朱丝婷!

我最亲爱的人,一道光明已经消失了。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一道光明已经消失了。对此你是绝对无能为力的,你难道不理解吗?我不打算极力装出一副完全幸福的样子来损害你,这样是不合人情的。但是,如果你以为我们在德罗海达这里靠哭泣而过日子,你就大错而特错了。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有意思,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你这团火光依然在燃烧着。戴恩的光明永远熄灭了。亲爱的朱丝婷,请尽力承认它吧。

务必要到德罗海达老家来,我们愿意见到你。但不是永远地回来。永久地定居在这里,你是不会幸福的。你所要做出的不仅是一种不需要的牺牲,而且是一种无谓的牺牲。在你的事业上,即使离开一年也会让你付出很高的代价。因此,留在你所归属的地方吧,作一个你的世界的好公民吧。

痛苦,就像戴恩死后最初几天的痛苦一样,同样徒劳无益,无法规避的痛苦。同样令人极端苦恼的软弱无能。不,她当然是无法可想的。没有办法弥补,没有办法。

尖叫!水壶已经响起了哨音,嘘,水壶,嘘!为了妈妈安静一下吧!水壶,作为妈妈唯一的孩子的感情是怎样的呢?问朱丝婷吧,她知道。是的,朱丝婷完全懂得作为一个独子的感情。但是,我并不是她所需要的孩子,那可怜的、日渐衰老的、呆在大牧场里的女人。哦,妈!哦,妈……我不知道,你认为我是否能成为个通人情的人?新的光要为旧的而闪亮,我的生命是为了他!这是不公平的,戴恩是个死去的人……她是对的。我回到德罗海达无法改变他这个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尽管他已经安息在那里了,但是他永远无法改变。一线光明已经消逝,我是无法把它重新点燃的。但是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我的光明依然在她的心中燃烧。只不过不在德罗海达燃烧罢了。

来开门的是弗里茨,他没有穿他那身洒脱的海军司机制服,而是穿着他那套漂亮的男管家的衣服。但是,当他微笑着,刻板地一躬身,以优美的德国老派风度一碰鞋跟,这时,一个想法在朱丝婷心中油然而生:他在波恩也担任这种双重职务吗?

"弗里茨,你只是赫尔·哈森的小仆人呢,还是实际上是他的监督人?"她把外套递给他,问道。

弗里茨依然毫无表情。"赫尔·哈森在他的书房里,奥尼尔小姐。"

他正微微向前倾着身子,望着车,娜塔莎蜷在炉边呼呼大睡。当门打开的时候,他抬起头来,但没有讲话,似乎见到她并不高兴。

于是,朱丝婷穿过房间,跪了下来,把前额放在他的膝头上。"雷恩,这些年来真是对不起,我是无法赎补的。"她低低地说着。

他没有站起来,把她拉到自己的身上,他也跪倒在她旁边的地板上。

"这是一个奇迹。"她说道。

她向他微笑着。"你从来也没有中止过对我的爱,是吗?"

"是的,好姑娘,从来也没有过。"

"我一定使你的感情受了很多伤害。"

"不是你想的那种方式。我知道你爱我,我可以等待。我总是相信,一个有耐性的男人最终会胜利的。"

"所以,你打算让我自己做出决定。当我宣布我要回德罗海达老家的时候,你有一点儿担心,是吗?"

"哦,是的。除了德罗海达之外,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我没有想到的男人?有一个令人生畏的对手。是的,我担心。"

"在我告诉你之前你就知道我要走了,是吗?"

"是克莱德把这个秘密泄露的。他打电话到波恩,问我是否有办法阻止你。于是我告诉他,无论如何让他和你周旋上一两个星期,我看看我能做些什么事。好姑娘,这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是个利他主义者。"

"我妈妈就是这么说的。可是这幢房子呢!你是一个月之前搞到的吗?"

"不,它也不是我的。但是,如果你要继续你的生涯,我们在伦敦就需要一幢房子,我最好看看我怎么能搞到它。如果你真心实意地答应不把它弄成粉红色或橙黄色的话,我甚至会让你去装饰它的。"

"我从来没想到你肚子里还有这么多弯。为什么你不直截了当地说你爱我?我希望你这样说的!"

"不。爱的迹象就摆在那里,要你自己看出它是给你的,如果它是给你的,你一定会明白的。"

"恐怕我长期以来视而不见。其实我自己不了解我自己,不得不需要某种帮助。我母亲终于迫使我睁开了眼睛。今天晚上我接到了她的一封信,告诉我不要回家。"

"你母亲是个了不起的人。"

"我知道你见过她了--什么时候?"

"我大概是一年前去看她的。德罗海达真是壮观,但它不是你的,好姑娘。那时候,我到那里去,是试图让你母亲明白这一点的,尽管我认为我说的话并不很有启发性。"

她把手指放到了他的嘴上。"雷恩,我怀疑我自己。我一直是这样的。也许将来永远是这样。"

"哦,好姑娘,我希望不会这样!对我来说,世上再无其他人了。只有你。这些年来,整个儿世界都知道这一点。但是蜜语情话是一钱不值的。我可以一天向你说上几千遍,但对你的疑心丝毫不会有影响。因此,我没有说起过我的爱情,朱丝婷,我就是活生生的爱情。你怎么能怀疑你最忠诚的求爱者的感情呢?"他叹了口气。"哦,至少这促进不是来自我的。也许,你将会继续发现你母亲的话是相当正确的。"

"请不要这样说吧!可怜的雷恩,我想,我甚至把你的耐性都快磨没了。别因为是我母亲的促进而感到伤心!这没关系!我已经低眉俯首地跪在你的脚下了!"

一谢天谢地,这种低眉俯首只是在今晚,"他更加高兴地说道。"你明天就会蹦出去的。"

她开始解除紧张了;最糟的事情已经结束。"我最喜欢--不。最爱--你的是你有花钱的好生意。这一点我从来赶不上你。"

他摇了摇肩膀。"那么,就这样看待将来吧,好姑娘,和我同住在一幢房子里,也许会使你有机会看到它的结果会怎么样的。"他吻着她的眉毛、脸颊和眼皮。"朱丝婷,我不会让你改变现在的样子,变成另外一个样。就连你脸上的一个雀斑或大脑里的一个细胞都不会变的。"

她用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手指插进了他那令人满意的头发里。"哦,要是你知道我是多么渴望这样就好了!"她说道。"我一直无法忘怀这一切。"

电传电报上写着:刚才已成为雷纳·莫尔林·哈森太太。已在梵蒂冈举行了非公开的典礼。这地方到处都是教皇的祝福。这分明是结婚了!我们将尽快去度已经被耽搁的蜜月,但是,欧洲将是我们的家。爱你们大家,雷恩也爱你们大家。朱丝婷。

梅吉将电报放到了桌子上,睁大眼睛透过窗子凝望着花园里四处盛开的玫瑰。薄郁芬芳的玫瑰,蜜蜂翻飞的玫瑰。还有那木瑾、刺荆、魔鬼桉,正在怒放的紫莉茉、花椒树。这花园是多么美丽,多么生气盎然啊。眼看着小东西长成大的,变化、凋萎;新的小东西又开始了同样无穷无尽的、生生不息的循环。

德罗海达的时代要终止了。是的,不仅仅是时代。让未知的后人去重新开始这种循环吧。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谁都不怨恨。我不能对此有片刻的追悔。

鸟儿胸前带着棘刺,它遵循着一个不可改变的法则,她被不知其名的东西刺穿身体,被驱赶着,歌唱着死去。在那荆棘刺进的一瞬,她没有意识到死之将临。她只是唱着、唱着,直到生命耗尽,再也唱不出一个音符。但是,当我们把棘刺扎进胸膛时,我们是知道的。我们是明明白白的。然而,我们却依然要这样做。我们依然把棘刺扎进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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