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遣队往顿涅茨地区腹地行军几天,直奔克拉斯诺库特斯克镇。乌克兰村民一如既往,亲热地迎接队伍:兴高采烈地出卖食物和草料,提供住处,但是只要一谈到雇他们的马去克拉斯诺库特斯克,乌克兰人就迟疑起来,搔着后脑勺,断然拒绝了。“我们多给好钱,你为什么不干呀?”波乔尔科夫追问一个乌克兰人说。

“这有啥难懂的,我不想为这几个钱去卖命。”

“我们要你的命干什么,你只须把马和车雇给我们就得啦。”“不,不去。”

“为什么不去?”

“你们是到哥萨克地方去,是吧?”

“是的,这怎么啦?”

“怎么啦?可能打仗,或者发生别的什么事情。难道俺就不爱惜自个儿的小命啦?我的马也完啦,俺今后还怎么过日子?不行,大叔,别罗嗦啦,俺不去!”

越走近克拉斯诺库特斯克地区,波乔尔科夫和其余的人就愈感到不安。老百姓的情绪也发生了变化:如果说起初走过的一些村庄,还是愉快热诚地接待他们,那么后来的村落对特遣队则表现出了敌意和戒备。他们很不情愿地出卖食物,回答问题总是躲躲闪闪。村里的青年人也不再象起初一些村落的小伙子们那样,象条花带子似的围住特遣队的车辆了。而是愁眉不展地、怀有敌意地从窗子里窥视,或者匆匆走开。“你们是不是信仰正教的?”特遣队里的哥萨克生气地质问道。“你们干么象枭鸟见了粮食粒一样看我们呢?”在纳戈林斯克乡的一个村子里,万卡-博尔德列夫因为受到冷遇,气得快发疯了,他把帽子往广场的地上一摔,一面贼眉贼眼地四下张望着,怕上司走来看见,一面沙哑地叫喊道:“你们是人还是鬼?为什么不说话?真见他妈的鬼!人家在为保护你们的权利流血,你们却不屑正眼看看我们!这是哪门子规矩,简直是太没有良心啦!同志们,现在人人平等,——不分什么哥萨克和霍霍尔啦,不用他妈的装什么大头蒜。赶快把鸡和鸡蛋拿来,我们全都付给你们尼古拉票子!”有五六个听博尔德列夫发牢骚的乌克兰人象套在犁上的马一样,都低着头站在那里。

对博尔德列夫热诚的演说却连一个搭腔的都没有。“你们过去是霍霍尔,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现在照旧是霍霍尔!妈的,叫你们都爆成碎片儿!你们这些大肚资产阶级,怎么劝说你们也不听!”博尔德列夫气得又把自己的破帽子摔在地上,满腔鄙视的怒火,烧得他满脸通红。“在你们这鬼地方,就是冬天也连捧雪都要不出来!”

“别汪汪叫啦!”这是几个乌克兰人四散时说的唯一的一句话。

也是在这个小村子里,一个上了年纪的乌克兰女人问赤卫军里的一个哥萨克说:

“听说,你们要抢光、杀光,这是真的吗?”

哥萨克眼都没有眨,就回答说:“是真的。倒不是要把所有的人都杀光,我们是要把老头子们全宰啦。”

“喂呀,我的上帝!你们宰他们有啥用呀?”

“我们用他们来下饭:这会儿的羊肉一股子青草气。不好吃,可是把老爷子放到锅里一熬,就可以煮出上好的肉汤……”“您这是什么话呀,是在开玩笑吧?”

“大婶子,他在胡说八道!犯傻哪!”穆腹欣插口说。而当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穆雷欣狠狠地把开玩笑的人批了一顿:

“你要懂得怎样开玩笑和跟什么人才能开玩笑!为了这样的玩笑,波乔尔科夫会打你的耳刮子!你为什么还要制造混乱?她会到处去胡传,说咱们真的杀老头子。”

波乔尔科夫缩短了休息和宿营的时间。他心里很焦躁,急着往前赶,在进入克拉斯诺库特斯克镇地区的前一天,他和拉古京谈了很久,讲了自己的心事:

“伊万,咱们不应该定得太远。一到霍皮奥尔河口镇,立刻就开展工作!咱们张榜招兵:饷钱一百卢布,但是他们必须自带战马和装备来,不能胡花老百姓的钱。咱们从霍皮奥尔河口溯流而上:经过你的家乡布卡诺夫斯克、斯拉谢夫斯克、费多谢耶夫斯克、库梅尔仁斯克、戈拉祖诺夫斯克和斯库里申斯克等各镇。等咱们到达米哈伊洛夫斯克镇的时候,咱们就有一个师啦!依你看,咱们招募得到吗?”

“如果那儿太平无事,招募得到。”

“你认为那儿也已经叛乱了吗?”

“我怎么知道呢?”拉古京捋了捋稀疏的小连鬓胡子,用尖细、抱怨的口吻说道:

“我们来晚啦……费佳,我担心咱们恐怕来不及啦。军官们正在那儿干自己的事儿呢。必须赶紧去……”

“我们这不是在赶嘛。你可别心慌意乱哟!咱们可不能恐慌呀。”波乔尔科夫的眼神变得非常严厉。“咱们率领着这么多人,怎么能心慌意乱呢?来得及!能冲过去!两个星期以后,咱们就能既打白匪军,又打德国鬼子啦!叫他们全都见鬼去,我们把他们统统赶出顿河的土地!”他沉默了一会儿,贪婪地吸完纸烟,然后说出了隐藏在心底的忧虑:“如果咱们来晚了——那咱们和顿河的苏维埃政权就全完啦。噢,可不能晚呀!如果军官们搞起来的暴乱抢在咱们前面,先蔓延到那儿——那就什么都完啦!”

第二天黄昏时分,特遣队进入了克拉斯诺库特斯克镇管辖地区。还没走到阿列克谢耶夫斯基村,跟拉古京和克里沃什雷科夫同坐在前面的一辆大车上的波乔尔科夫看到在草原上牧放的畜群。

“咱们向牧人问问情况,”他向拉古京建议。

“你们去问吧,”克里沃什雷科夫支持说。

拉古京和波乔尔科夫从大车上跳下来,朝畜群走去。太阳蒸晒下的牧场,草色玄褐。草长得很矮,蹄痕累累,只有道旁的山芥开着一小簇一小簇的黄花,粗壮的燕麦草在象毛掸似的沙沙作响。波乔尔科夫手掌里揉着一棵老苦艾顶尖,闻着刺鼻的苦味,走到牧人跟前。

“你好啊,老大爷!”

“托福托福。”“放牲口哪?”

“是啊。”

老头子愁眉苦脸,睁开眼从乱蓬蓬的白眉毛里朝外望着,手里摇晃着一根很粗的木棍。

“老大爷,你们的日子过得可好啊?”波乔尔科夫问了个通常的问题。

“上帝保佑,还过得去。”

“你们这儿有什么新闻吗?”

“没听到什么新闻。你们是什么人?”

“当差服役的,回老家去。”

“老家是哪儿呀?”

“霍皮奥尔河口镇。”

“那个波乔尔金是不是你们一伙儿的?”“是我们一伙儿的。”

牧人一定是吃一惊,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煞白。“你害怕什么呀,老大爷?”

“怎么会不害怕呀,善人哪,人家说你们要把正教徒全都杀光。”

“胡说八道!是谁散布的这种谣言啊?”

“前天村长在村民大会上说的。不知道他是听说的,还是收到了什么公文,说波乔尔金领着一帮加尔梅克人来了,要把所有的人全都杀光。”

“你们这儿已经选出村长来了吗?”拉古京匆匆地看了波乔尔科夫一眼。

波乔尔科夫正用黄牙齿咬住一根草茎。

“几天前选出了村长。苏维埃散伙啦。”

拉古京还想打听点儿什么,但是旁边的一只健壮的秃头公牛,趴到一头母牛身上,把它压在地上。

“这混账东西,会把母牛压死!”牧人惊叫一声,撒腿向畜群奔去;象他这把年纪,竟跑得这么快,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一边跑着嘴里还在喊:“这是娜斯坚卡的小母牛……会压死的!……你往哪儿跑!……往哪儿跑,秃家伙!……”

波乔尔科夫使劲甩着双手,朝马车定会。曾是一位好当家人的拉古京仍然站在那里,不安地瞅着被压到地上的瘦弱的小母牛,心里不由地想道:“这公牛真会把它压死!唉,这鬼东西!”

只是在毫不含糊地看到小母牛已经完好地从公牛身下挣脱出自己的脊背,他才朝大车走去。“我们怎么办呢?难道顿河那岸真的已经重由村镇长统治了吗?”他下意识地问自己。但是他的注意力一瞬间又被站在道旁的一头漂亮的种牛给吸引住了。种牛在闻嗅一头套在宽大的挽具上的大黑母牛,不住地摇晃着宽脑门儿的大脑袋。它颈下的垂肉一直耷拉到膝盖,强健有力的细长身体绷得笔直,象琴弦一样,四条小短腿象柱子一样插到松软的土地里。拉古京不由自主地欣赏着这头纯种的公牛,用目光抚摸着它那带绛黄斑点的红色毛皮,整理了一下乱麻似的惊慌的思绪,叹了一口气,得出一个结论:“我们镇上最好也弄一条这样的纯种牛。我们那儿的种牛个儿太小啦。”这个念头是边走边冒出来的,等走近马车,看到哥萨克们一张张愁云密布的面孔,拉古京立刻考虑起他们现在必须走的行军路线来。被疟疾折磨得苦不堪言的克里沃什雷科夫——幻想家和诗人——对波乔尔科夫说:

“咱们避开反革命恶浪,想跑到浪头的前面去,可是这股恶浪已经越过我们,滚滚而去。看来,我们是跑不过它了。它象惊涛骇浪,汹涌而下,一泻千里。”

五人动员委员会的成员中,好象只有波乔尔科夫认识到当前处境的全部复杂性。他坐在那里,俯身向前,不停地对车夫喊着:

“快赶!”

队尾的几辆大车上唱起歌来,接着又沉默下去。哄笑和呼叫声象打雷似的,压下车轮的轰隆声,从那里传来。牧人所谈的消息证实了。特遣队在路上遇见了一个从前线归来的哥萨克,他和妻子一同坐车到斯韦奇尼科夫村去。他戴着肩章和帽徽。波乔尔科夫探问了他一番,脸色变得越发阴沉了。

特遣队走过了阿列克谢耶夫斯基村。下起雨来了。天色阴暗。只是从东方的黑云缝里露出一线阳光斜照的青色的远天。特遣队刚开始走下山坡,向道利人居住区的鲁巴什金行进时,就看到有许多人从那里往相反的方向跑,还有几辆大车也飞驰而去。

“人们在逃哪。他们怕咱们……”拉古京■着其余的人,不知所措地说。

波乔尔科夫喊道:

“把他们叫回来!大声喊他们,见他妈的鬼!”有几个哥萨克坐在大车上飞弛而去,挥动着帽子。有人响亮地喊道:“喂——喂!……你们往哪儿跑呀?……等一等!……”特遣队的车辆驰入道利人居住区。风在宽阔、无人的街道上盘旋飞舞。在一家院子里,一个乌克兰老大娘喊叫着在往马车里扔枕头。她的丈夫光着脚,没戴帽子,拉着马笼头。到了鲁巴什金才获悉,波乔尔科夫派出的设营战士已被哥萨克的巡逻队俘虏,押到山岗那面去了。看来,哥萨克已经离这儿不远了。经过短暂的会议后,决定往回走。起初坚决主张继续前进的波乔尔科夫也动摇起来。

克里沃什雷科夫一声不响,他的疟疾又发作了。

“也许,咱们还可以继续前进吧?”波乔尔科夫向参加会议的本丘克问。

本丘克冷冷地耸耸肩膀。对他来说,继续前进或者往回走——全都一样,只要走就行,只要能摆脱形影不离地追着他的忧愁就行。波乔尔科夫在装着机枪的马车旁边来回踱着,大谈其去梅德维季河口的好处。但是一个哥萨克宣传员急忙打断了他的话:

“你疯啦!你要把我们领到哪儿去呀?领到反革命那儿去吗?老兄,别胡闹啦!我们要往回走!我们不想去白白送死!瞧,那是什么?你看见了吧?”他往小土岗上指了指。大家都回头看了看:小土岗上清晰地露出了三个骑马人的身影。

“这是他们的侦察兵!”拉古京喊道。

“瞧,还有哪!”

骑马的人不时在土岗上出现。他们忽而聚到一起,忽而又分散开去,忽而隐没在土岗后面,忽而又重新出现。波乔尔科夫下令往回走。他们穿过阿列克谢耶夫斯基村。那里的老百姓显然已经预先得到哥萨克的警告,一看到特遣队的车辆走近,立刻就都躲藏起来,或四散逃走了。

天色暗了下来。下着烦人的、没完没了的、冰凉的小雨。人们全都淋透了,冻得浑身直哆嗦。大家端着步枪,走在大车旁边,时刻准备射击。道路绕过一道长长的山坡,进入了一片洼地,穿过洼地,又弯弯曲曲地爬上山岗。哥萨克的侦察兵在山岗上忽隐忽现。他们跟踪着特遣队,使特遣队的人们本来已经很紧张的情绪更加紧张了。

在一条横过洼地的沟谷边,波乔尔科夫从大车上跳下来,简短地命令其余的人说:“准备战斗!”他松开自己的马枪上的保险机,在车旁走着。沟谷里——有一道小堤坝——一片蓝蓝的春水。小池边潮湿的泥土上印满了来饮水的牲口的蹄印。坝顶长满了艾蒿和菟丝子,坝下水边,是一片憔悴的香蒲和尖叶子的榛子树在雨中沙沙作响。波乔尔科夫本以为会在这里遭到哥萨克的伏击,但是派到前面去的侦察员却一个人也未发现。

“费奥多尔,他们现在不会来的,”克里沃什雷科夫把波乔尔科夫叫到大车跟前来低声说。“现在他们不会来进攻。夜间他们才来呢。”

“我也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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