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过得颇为安稳,比从前哪一年都安稳,没有踩踏、没有盗窃,连个来报失踪的都没有,惯常节后忙得脚不沾地的崔熠、周祈相对喝闲茶。

周祈伸个懒腰,笑道:“真好啊,是不是我们离着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大同世界不远了?”

崔熠笑道:“若果然到了大同世界,我还罢了,你跟老谢这专管作奸犯科的都得喝西北风去。”

周祈嘿嘿一笑:“以谢少卿为人,到时候肯定说:‘西北风,味道甚佳!’”后面半句周祈压低声音,口气淡淡的,说完还抿一下嘴角儿。

崔熠哈哈大笑:“像!还真像!”

“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我,凭着这学人的本事,到时候我可以去做滑稽戏弄,又或者耍刀舞剑,哪怕胸口碎大石呢?”周祈一脸得意,技不压身啊。

“这么说,老谢可以卖字卖画,也不用喝西北风。”崔熠到底心疼朋友,帮他想了营生。

周祈想象自己在西市耍完刀剑、演完吞火和单手劈碑,托着帽子里得的铜钱去买羊肉汤和胡饼,碰见一幅画也没卖掉的落魄谢少卿。春寒料峭,谢少卿穿着单衣,冻得颤颤哆嗦的,还硬绷着。这自然逃不过自己法眼,便请他一起去吃羊肉汤和胡饼。

第二天,他又没卖掉,自己还请。

第三天也请。

天天请。

然后谢少卿肯定就看不过去了……

“想什么呢,笑得这般猥琐?”崔熠问。

周祈把自己的展望说了,“到时候,谢少卿怎么不得说,你把肉买回来,我做!”周祈摇头,咂一下嘴,“你不知道上回谢少卿做的腊肉青蒜索饼多好吃……”

崔熠差点笑得从坐榻上跌下来:“让你说的,我就跟真见着一样。”

周祈嘿嘿一笑:“我每天出去耍刀舞剑爬杆吞火,尽兴折腾一番,回家就能吃上烤羊肉、八宝饭、豕肉玉尖面、腊肉索饼……”

明明这般落魄的日子,崔熠竟然有点羡慕起来……

周祈本来觉得京兆府的饭挺不错的,但得知唐伯原先是县学庖厨,就觉得京兆府的饭也不算什么了。如今说了这会子,特别报了这些菜名,虽才申时,周祈又觉得饿了。

“行了,等了三天了,我的人,还有长安、万年两县都没报上什么,上巳节是真平安过来了。我不跟你这蹲着了,走啦!”周祈站起来。

崔熠打个哈欠:“你去哪里?”

“我去逛花市,你去不?”

如果是去逛马市、去刀剑行,哪怕去书肆选传奇,崔熠都与她一起,听说去花市,不免怏怏起来,摆摆手。

周祈一笑,出了崔熠廨房。

早过了散衙的时候,京兆府官员们大多都没走,周祈知道,这是因为崔熠这个少尹还在这儿的缘故。周祈对几个站在庭前的挥挥手,官员们叉手行礼相送。

出了京兆府,周祈在东西市之间选了一下,到底去了东市。

西市的花儿品种繁多,有不少是胡人带来的花种子养出来的,高的矮的,各种颜色的,有异香的,又据说有的可以安神、有的能驱蚊、甚至还有能“通灵”的,千奇百怪。若周祈自己种、自己看,自然选这些,但送给唐伯,种到谢少卿家,还是得选东市那些庄重典雅的。

谢家正院阶下花圃的几丛牡丹有两棵没熬过冬天,前两天周祈看唐伯在那儿可惜,如今正是买牡丹的好时候,便想送他两株,把那空儿补上。

花市上都是买花客,摩肩接踵,很是热闹。

周祈与崔熠都是见过名花的,两人却都对花草不感兴趣,也不大讲究。崔熠不愿逛花市,周祈分不清各种牡丹的名字,只知道重瓣深色者最贵重。

送人嘛,又是送唐伯,自然哪种贵重就买哪种,周祈站在花摊儿边儿上,指着两株深绯色、据说叫什么“丹心艳骨”的牡丹,说自己要了。

花摊儿主人就喜欢这种豪客,收了钱,笑问:“看女郎是自己出来的,不知府上远近,要不让小仆给女郎送回去?”

周祈还牵着马呢,确实拿不了,正要点头,却听人打招呼:“周将军。”

周祈扭头,笑了,对花摊儿主人道:“不必麻烦,来了搬花儿的了。”

花摊儿主人见来的是位极斯文俊雅的郎君,便知道这是小两口儿掉枪花呢,笑呵呵地把两盆花都递给了谢庸。

谢庸微抿嘴,到底没说什么,接过,两臂一左一右地搬着。

周祈牵着马,空着手与他一起从花市出来。

周祈扭头看看谢庸,两盆花都两三尺高,他这样搬着,花朵恰在他的颈旁脸侧,两盆十来朵花都开得正艳,乍一看,像花间长了个人头一样。

周祈想起从前看过的一本叫《牡丹娘子》的传奇。

说在一个叫禅明寺的地方,种着极好的牡丹。年深日久,牡丹成妖,可幻化成美人。这妖却不是害人的妖,只是有些多情,若见有风流客来看花,花间便现出一张美人面,声音娇软甜媚地叫人。风流客进了花丛,便见到这位美人,然后两人便你侬我侬、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起来。

风流客这种事做多了,少不得要羸弱一些,便被寺里的老僧识破机关。老僧刨了那牡丹,花儿下竟然埋着一副女子尸骨,看样子至少也有百载了,其身上的衣服,一着风,便化了灰。

老僧怜悯,把那女子尸骨烧埋了,又念了两卷经超度她。晚间女子魂魄来谢他,说出原委。

说这寺庙初建时,女子来寺里上香,遇到一位相貌极好的郎君,两人私定了终身,只等那郎君回来娶她。却谁知那郎君一去不回,女子每日徘徊在这庙里,竟相思一病,死了。

其父母知她心事,便求了寺里主持,把她埋在寺里后园,又因女儿爱花,便在其坟旁种了牡丹花。却不知寺庙这种地方,种花种草最是讲究,这女子竟因那几丛花不得超生,渐渐便与那花儿一体了,成了牡丹妖……

“咳——”谢庸看周祈一眼,又正过脸去。

周祈回过神儿来,把眼睛从谢庸脸上挪开。

谢庸松一松肩膀。

周祈清清嗓子:“看谢少卿搬着这牡丹花儿,我想起两句诗来。”花妖传奇自然是不能说的,周祈顺嘴扯别的。

“哦?说来听听。”谢庸淡淡地道。

周祈不学无术,肚子里一共没有几首存货,自己作就更不能了,扭头看谢庸,拿出最有名的来塞责:“‘名花倾国两相欢’……”

谢庸板起面孔。

周祈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开始有些尴尬,但看他即便不悦也好看的脸,又不由得笑起来,李太白这一句很切题啊,啧啧……好一个冷美人!

周祈干脆越发耍起了无赖:“我还会旁的呢,‘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周祈!”

周祈停住嘴,笑眯眯地看着他。

谢庸看看她,过了半晌,轻声责备道:“小娘子家,怎能如此贫嘴。”

周祈挑起眉毛,看看谢庸,没说什么,反而吹起口哨儿来。

谢庸细听,虽荒腔走板,却也能听出就是刚才的《清平调》!

看她那街头小儿一般无赖的样子,谢庸到底无奈地笑了。

到了家门口儿,谢庸才知道这花儿是给自己家买的。

抱着两盆可抵她半月薪俸的花,谢庸想了想,问周祈:“周将军前阵子说丰鱼楼请客,不知道还做不做数?”

周祈:“……”

“某知道将军是言必信,行必果的君子……”

周祈咬咬牙:“行!明日中午丰鱼楼,叫上小崔。”

谢庸轻笑:“多谢。”

然而周祈到底没请这顿饭,南边青龙坊旁出事了,一个亥支的兄弟来报,一只野狗叼着一块新鲜带肉的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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