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进门便哭着冲向灵床,被仆妇婢子们拉住。

“阿郎就这么去了,你们还不让我看看吗?”阮氏哭道。

但范敬、李大娘子等都不松口,仆妇婢子们便拦着,阮氏只得软倒在地上哀哀地哭了起来。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李二娘子冲上前,红着眼睛对阮氏喊道:“你莫要惺惺作态了!如今阿耶已然被你治死了,你仇也算报了,还想怎样?”

“二娘怎能这样血口喷人?如何是我治死阿郎?”阮氏哭道。

“你与阿耶书房那画儿里的人长得一般无二,你便是那画儿里的赵氏转世的吧?你莫非害死阿耶一个还嫌不够,要把我们家都害死?”

范敬看看周祈,看她并不拦着,只好自己沉声道:“二娘!”

李二娘看看姊夫,又哭着回到其姊身旁。

“我不知道什么赵氏!我姓阮,有名有姓有耶娘……”阮氏看向李大娘子她们,“难怪总说我是妖邪,原来是因为这个。人长相相似有什么稀奇?兴许就是因为我与那画中人相貌相似,阿郎才纳了我的呢?”

“阿郎一倒头,你们就给我按上这样那样的罪名,我不服!我要找族老里正评理,我要告官!”阮氏虽声音不大,话锋却利。

李二娘子又窜出来,喊道:“告官就告官!还怕你不成?分明是你害死我阿耶的。”

“告什么官?”两个婢子掺着李夫人从门外进来,“我去与族老商议,给她放妾书,让她走。回头把丧事操办起来,打发你们阿耶入土为安是正经。”

李氏姊妹并范敬都迎李夫人,周祈等亦行礼。

李夫人看看灵床,有些灰心地叹口气,“都莫要闹了。”又看阮氏,“他已经死了,不管你是什么来历,再闹对你没有好处。你走吧。”

“娘子就这般赶我走?那大郎呢?那是阿郎唯一的子嗣。”阮氏问。

“八月而诞,那不是郎君的孩子,你抱走吧。”

“这样不明不白地把我们娘俩赶出去,我不服!”阮氏不再哭,怒视李夫人。

“你们说孩子不是阿郎的,有什么证据?你们说我害死阿郎,我为什么要害死阿郎?阿郎若在,你们敢这么欺负我,敢把我们赶出去?”阮氏声音尖利起来,“若阿郎活到七老八十,这家财以后都是我大郎的!这屋子里谁都可能害死阿郎,唯独我不会!”

李夫人想说什么,却一连串儿地咳嗽起来,只颤着手指着阮氏。

范敬沉声警告:“阮氏!”

阮氏冷哼一声,又复软倒坐在地上。

“你到底想要什么?”范敬问。

“让我带大郎走可以,但要给我们足够的银钱。”阮氏终于说出目的。

范敬看看岳母,又与妻子对视一眼,“待我们商量后再答复你。”

这一家子见面就掐,倒忘了周祈这叫阮氏来的始作俑者,周祈却琢磨是不是应该把那位方五郎一块叫来,让他们这样三头对面地吵,三吵两吵,兴许真相就出来了。现在阮氏不就把目的说得明明白白的了?

周祈扭头看谢庸,却见他看李夫人——周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那个婢子,”谢庸道,“把你的臂钏脱下来。”

他说的是半跪着给李夫人顺气的婢子。

婢子变了神色,用袖子掩住胳膊。

周祈走上前,拉起这婢子的手,撩开些袖子,看她戴在小臂上的臂钏,点点头:“嗯,还挺粗!能藏不少东西吧?”说着便解开了她臂钏的搭扣儿。

把臂钏拿在手里略看一看,周祈拉一个小勾,然后轻推臂钏的雕花面儿,便露出里面的空心来。周祈从中抽出一个纸卷,打开看,是西市恒通柜坊的凭帖,上面写着三十万钱。

婢子白着脸跪倒在地。

周祈看看那婢子,对李夫人道:“府上当真富豪,连个婢子都有如此多的私财。”

众人的面色已经一变再变,李夫人颤声问婢子:“红霞,你说,这钱从哪里来的?”

婢子看看李夫人,萎在地上哭起来。

李大娘走上前:“莫非是你——”

婢子哭着磕头,“这钱是碧云给我的。”

李夫人另一侧的婢子面色大变,“红霞,你如何血口喷人?”说着也跪下,“求夫人做主,奴不曾给红霞什么钱。”

李夫人又咳嗽起来。

周祈对红霞道:“还是你先说说吧。”

“奴与碧云同住一室,她好些事瞒不了奴。她倾慕五郎,五郎对她也……她前阵子生病,根本不是病,而是小产。”

李二娘满脸的不敢置信,“你胡说!五郎连我都看不上,如何看得上她?”

李大娘子看一眼妹子,微不可闻地叹口气。

李夫人却不看女儿,接替周祈问另一个婢子:“碧云,你有何话说?”

婢子面色灰白,再不是刚才急赤白脸冤屈无辜的样子,“奴,奴——”实在说不出什么,这婢子大哭了起来。

周祈道:“夫人,府上的事委实蹊跷了些,还是报官吧。”

李夫人抖抖嘴唇,却摇摇头。

这个时候又岂是她拒绝便有用的?周祈看范敬,“那位就是大理寺谢少卿。另外,还请范郎君知会一声,这屋子里院子里的人就暂时不要动了。”又看小六,“你去与崔少尹说一声。”

范敬赶忙上前给谢庸行礼,又把周祈的命令传下去。

看看地上的两个婢子,周祈对面色极其不好的李夫人道,“夫人请保重自己,这两个婢子,我们且带去其屋中,搜一搜看有什么物证。”

李夫人垂目点点头。

婢子们的屋子不大,一案一几,两张床榻,床边各有箱子和带锁的小柜,另有些什物。

不用婢子们指认,周祈也能分清谁的是谁的。叫红霞的那个,偏爱粉色、绯色,帐子被褥都是这种艳丽颜色,家主死了,还没来得及换;叫碧云的那个,床帐则是青色蓝色。不知是人随其名,还是主人家据其爱好取的名字。

如今谢庸是“大理寺少卿”,当着外人,不好搜婢子的屋子,便只好都周祈自己来——其实周祈觉得谢少卿大可不必如此矜持,一个在人家抬胳膊瞬间看见小臂上的臂钏并看出其中有猫腻的人……是吧?

在心里打趣了谢少卿一句,周祈便先从红霞搜起。这红霞私财颇丰,四季衣服并明面妆盒里的小首饰不算,箱子中另有一包钱,总有六七万,周祈又在箱子底找到一对放在荷包里的玉耳环,玉料虽不算顶好,雕工却颇精致,并有一支放在木盒中的嵌红玛瑙金钗。

周祈自己首饰极少,但对各种物品估价是干支卫中人的看家本事,不然如何看出各种猫腻?据周祈看,这金钗怎么也要三四万钱,玉耳环估摸也要两万钱。

周祈拿着那金钗看一看,问红霞:“你们这当婢子的真好,比我还有钱呢。这么贵重的东西,是夫人赏赐的吗?”

“是攒着夫人给的钱,自己出去买的。买回来又觉得太贵重,便一直没戴。”

周祈晃晃那装耳环的荷包。

红霞道:“那个也是自己买的。”

周祈看范敬:“贵府婢子的月钱多少?”

范敬恭敬地回道:“她们是每月千钱,府里过年过节喜庆事也会发赏钱。岳母对她们很好,时不常还有赏赐。”

周祈点点头,又皱着眉算一算。

搜完红霞搜碧云。这个叫碧云的与红霞不同,颇有几件好料子的衫裙,样子也极新,但贵重首饰却没有。

周祈从衣衫中找到一个用层层帕子包着的荷包,又从荷包里找出一条项链。碧云从进屋就一直白着脸,看见这项链,脸就更白了。

周祈仔细看这项链,只是银制的,也没什么镶嵌,款式花纹却特别,当是大食等地的东西。那链坠能打开,周祈打开看了看,又合上。

谢庸微皱眉看她。

上回发现盛安郡公府暗格的时候,周祈笑话谢庸,这回自己自然不会那样干,大大方方地把项链递给了他。

谢庸打开,也合上,抿抿嘴,看一眼周祈。

周祈颇觉无辜,你好奇要看的啊。再说,有什么啊,不就是一个赤身女仙吗?那女仙还长着羽毛翅膀呢,怪好看的。

“那个是方五郎给你的?”周祈问碧云。

碧云不说话,但她的神情已经回答了。

周祈接着搜,除了还有做了半截的男子荷包和袜子,也并没旁的了,至于那荷包和袜子是给谁的,周祈连问都没问。

搜完了正要出去,却突然听碧云道:“我见过红霞与阮氏鬼鬼祟祟地说话,看见我来了,便停住了。”

周祈停住脚,“还有吗?”

碧云摇摇头。

周祈看一眼瞪着碧云眼里冒火的红霞,慢慢去公堂上说吧。

崔熠带人来得很快。阮氏、方五郎、两个婢子等涉案的人,并高峻的尸体都带走,又让人去搜方五郎和阮氏的住所。

按理,这人和尸体都该带去京兆府。京兆府元正期间也一直有人值守,但郑府尹已经封印了——老郑讲究多,若封印后不到时候被迫开印,第二年这一年都不顺当,崔熠是觉得他瞎讲究,但谢庸还是把人并尸首都带去了大理寺。

这不是周祈第一回来大理寺,也不是第一回来大理寺少卿的廨房,却是第一次来新任谢少卿的廨房。

大约他们这些主掌刑狱的官员性子都差不多,又冷又静的,这间廨房变化不大,颜色庄重的屏风,檀木坐榻几案,架子上书卷码放得整整齐齐,老竹笔筒里笔插得满满当当,还有秋官必备的方正青石镇纸……

周祈却突然瞥见那榻边有个毛绒绒的东西。周祈手欠,拿起来,是个狐皮暖袖筒子,棕色中杂着些白,油光水滑的,摸着很舒服,让周祈想起谢少卿的猫来——他这袖筒子恐怕不是保暖用的,而是摸着玩的吧?

所以,我们庄重严肃的谢少卿其实是个毛毛癖?

大理寺里就两个值守官员,仆役们大多也放假了,谢庸亲自去给崔熠和周祈沏了两碗茶来,却不想一进门就看见周祈在玩自己的袖筒。

周祈揣着谢庸的袖筒笑得安详,嘿,这玩意可没长脚不会跑回你身边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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