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了升平坊凶宅案,又已经交了年终奏表,周祈便松下来,跟陈小六、赵参、秦都安、孙广几个或常在廨房或换班回来的一起玩叶子牌,就连段孟都没在外面拍石头踹树,而是在旁边不言不语地观牌。

周祈人品不好,牌品却极佳,不耍赖,不使诈,可惜牌技却着实差了些,不大会儿工夫,脸上就贴了七八张纸条。

陈小六脸上只两三条,不时看看周祈,帮她数一数,又幸灾乐祸:“老大,你快十条了哈。凑够十条就让座儿,墙边蹲去。”

墙边扎马步的孙广龇牙咧嘴地道:“兄弟们赶紧着,把老大砸下来,让她来替我!”

周祈却甩出手里的牌,嘿嘿一笑:“赢了!”又可以多苟一会儿。

孙广实在蹲不住了,坐地上喘气。门帘子被撩开,孙广先看见靴子和袍子角,心突然往下一沉,“参见骠骑大将军。”

周祈回头,赶忙扯下脸上的纸条,上前叉手行礼,其余诸人亦忙在她身后行礼。

蒋丰皱皱眉,轻斥:“成何体统?”

周祈讪讪一笑。

“你们去吧,我与你们将军有话说。”蒋丰对其余人挥一下手。

陈小六等赶忙再行礼,退了出去。

周祈把自己日常坐的榻清一清,请蒋丰上座,又给他奉上茶来。

“老些日子没来兴庆宫了,我来看看你们。”

蒋丰是皇帝身边第一显宦,据说皇帝亲言其是“比后妃皇子公主还要亲近些”的人,封骠骑大将军,是这干支卫的总统领,又兼领甲部之长。不过他不在兴庆宫住,若有急事,各支长可径去叩见,若无急报,干支卫每半月一会,也能见到。

这甲部从子丑到戌亥十二支,亥支是最不显的——露脸少,惹事也少,周祈不明白蒋大将军怎么今日跑到这里来。

蒋丰指指自己对面:“你也坐。”

周祈便告了坐,笑着坐下。

蒋丰喝一口茶,看着她光洁白皙的额头,不知想起什么,突然问:“算来,你也有二十了吧?”

周祈赔笑:“是。”蒋大将军说的是虚岁,等过了年,就得说是二十一了。

蒋丰点点头,略感慨地道:“都这么大了。”

周祈再笑。

其实除了这上下级的关系,周祈与蒋丰还有些特殊关联。周祈是蒋丰从宫外捡进来的。

这宫里宦者从外面捡孩子回来倒也不罕见,一般都捡已经稍微懂事些的,且多是男童,净了身,稍微养一养,便能使唤了,又多让这捡的孩子跟自己姓,待他们也格外亲近些——多少有些“养儿防老”的意思。

蒋大将军就特别些,捡了周祈,抱来的时候还是奶娃娃,又是女童,蒋大将军又让她跟着宫里一个大宫女姓周——那宫女从不曾照看周祈一时半日,周祈长大一些觉得,还不如跟给自己洗衣喂饭的老妪姓韩更合适呢。

许是位高权重,争着抢着管他叫“耶”的实在多,蒋大将军对周祈这女童便不大上心,周祈自然与他也算不得亲近,甚至头一回听老妪说自己是蒋大将军捡来宫里的,还觉得很是惊讶。

在周祈记忆中,唯一一回显示蒋大将军关心自己的,便是七八岁的时候,自己跟一帮小宦者打架,被一个大些的小子狠揣了两脚,晚间吐了血,把韩老妪吓坏了,哭哭啼啼地去求见蒋丰,第二日那小宦便不见了,又有医者送了药来。

也是那回起,周祈开始跟一个姓苏的老宦者学些防身拳脚——这自然也是蒋大将军的恩惠。老宦本只教三招两式便停了,但耐不住周祈软磨硬泡,就又教一些,又教一些,几年下来,到底也让她学了不少。也是凭此,干支卫在宫里招人的时候,周祈才被选了出来。

新丁拜见官长时,蒋大将军见了她,还有些吃惊呢——当时两人已经很久未见了。

两人许都是忆起了当年,屋里一时静下来。

周祈看向这位位高权重的显宦,虽如今也算常见,却鲜少这样仔细看他,他鬓边华发丛生,脸似乎也比记忆中老了不少,时间确实不饶人啊。

蒋丰再饮一口茶:“如今外面都传那升平坊凶宅的事,甚至有外藩使节在圣人面前提及,你们处理得甚好,你的奏表写得亦好。”

周祈笑了。周祈在宫里掖庭念的书,但那时候放在打架偷吃东西上的精神更多,是个活猴儿,故而如今写文章实在算不得好。之所以得这一句赞,是因为那奏表中刻意淡化了当年戾太子和秦国公的事。周祈自谓于雕词琢句上不那么在行,却是个知情识趣的。

蒋丰挑眉:“我给你换个支?”

周祈赶忙摇头,又行礼道谢:“多谢大将军,祈在这亥支待惯了,觉得挺好。”

蒋丰一笑:“倒是个好性子,若——”蒋丰停住,不再说了,站起来,“行啊,你们接着玩吧,我走了。”

周祈赶忙站起送行。

等蒋丰走了,小子们都凑进屋里,一个个眼睛亮晶晶的,“老大,是不是腊赐的事?”

周祈沉下脸卖关子,哼,小子们,刚才合伙挤兑我、贴我的条儿……

“不会吧?没有?”一个个立刻眼暗了、脸垮了。

周祈笑起来,把蒋丰的话与他们学了,然后道:“我看,应该是有的。”

陈小六等都欢呼。

到二十三祭灶日,腊赐发了下来,果然有亥支的,且很不少。

戌支长杨肃顶小心眼儿,不免酸一句:“阿周,你这运气真好啊。这都进了腊月了,还能干下一桩长脸的事儿。”

周祈冲他勾勾手指,杨素凑近。

周祈道:“兄弟我有自己画的好运符,两万钱一张,你要不要?要的话,我们自家兄弟可以便宜些,算你一万五。”

杨素笑骂:“掉到钱眼儿里去了!你这假道士画的符能有用?”虽这么说,却还是道:“赶紧进贡给哥哥两张!”

周祈嗤笑:“行吧!”

给大伙儿分了钱,又私下周济些家里穷的,再给苏师父留些——可惜前年老妪去了,花不上自己的薪俸了……周祈也和亥支其余诸人一样盘算这些钱怎么花。

这二十多万钱,年后还有年俸要发,约莫也有二三十万钱,凑一起有五十万钱,可真是一笔巨款啊。不知道老王器铺制一条长鞭要多少钱?九尺的就不要了,四五尺的正好用……上回崔熠说的那匹白马也不知卖了没有?快过年了,是不是也要置办几套行头?

看她揉着下巴在那儿琢磨,陈小六不由得劝道:“老大,你可攒着点吧!想想你没钱只能吃公厨的日子……一年可就元正前后来这么两回大钱,你都败干净了,那点月俸,够你吃几回丰鱼楼?再说,你不该买个宅子吗?咱们一年总得有几回回不来,要是外面有宅子就方便多了。”

周祈被那句“公厨丰鱼楼”戳在了命脉上,不由得在各种吃食和长鞭白马中间踟躇起来,甚至动用了扔纸球抓阄大法——唉,可真是甜蜜的烦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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