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从南边碧落海上吹来,带来盛夏即将到来的炎热气息。熏然的微风中,整个泽之国的沉浸在一片浓重的绿意中。

源出天阙的青水到了春来开始骤涨,一路灌注着整个泽之国。春水涨了,河流和小溪的水面都比冬日宽了一倍多,湮没了驳岸,还在继续往岸上漾开。茂盛的藻类浮满了水面,浮萍密密麻麻挤满,底下不时有一个个小气泡泛出--想来是各种鱼类也苏醒了,在水底追逐着嬉戏。

春草茂盛,萋萋生满了大泽水畔,几有一人高,大都是泽之国最常见的“泽兰”。大片的碧色中,星星点点开放着各色不知名的野花,随风摇曳,远远望去竟颇有风情。

然而,在这云荒北方、烛阴郡的郊外,这些方生的春草却被踩踏得零落。

无数的马蹄印和靴印,杂乱斑驳地印在官道上,似是有大批人马刚刚过去。火还在燃烧,一堆一堆沿着官道延向远方,风隼的轰鸣也已经远在十里开外--显然,这里和别处一样、也刚经历过一场规模浩大的搜索。

这条朝向北方九嶷的官道两旁、所有建筑完全被焚毁了,连地上铺的石板都被用钩镰枪一块一块扳起,地毯式地搜索了一遍。而以官道为中心,那些搜索践踏的痕迹朝着两侧荒野展开,一直延续到青水旁。

暮色开始笼罩云荒大地,火还在燃烧,却已经是半熄不熄。

地面上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

这片烛阴郡的远郊,忽然仿佛成了一片死地--在征天军团和地面镇野军团的联手搜索下,哪里还能剩下一丝人迹?

只有青水还在活泼地流动着,继续奔向九嶷。水面上开满了白萍,微微漾啊漾,底下不时有活泼的鱼类游弋,相互追逐着。有长着翅膀般双鳍的银色飞鱼忽地跃出水面、叼走水面的飞虫,然后也不落回水里,只是顺着水流的方向一直飞远。

暮色沉沉,死寂。

没人注意到有两根高出水面一寸的芦苇,居然是活动着的,在顺流漂动。

“哗啦!”又一条银白肥胖的飞鱼跃出了水面--然而从急速拍动的鳍来看,这条鱼显然不是为了追逐虫子而跃出的,而是在落荒而逃。

水面破裂,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从碧水中霍然伸出,一把揪住了鱼的尾巴。

“哎呀,抓到了!”湿淋淋的黑发从水里随之浮出,少女吐出了嘴里的芦苇,一手提着乱跳的飞鱼惊喜地大叫。

“那笙!”水中探出一只大手,将少女连同鱼瞬间一起摁回水底,“小心!”

水面在瞬间又恢复到了一片平静,片刻,前面那条吃了飞虫而离去的飞鱼迅速地沿着水流返回了,重新跃入了水中。然而没有游走,却在一棵浮萍下长久地停着,摇头摆尾,吐出一串气泡,似乎在呦呦地说着什么。

忽然,那些水面漂浮的白萍散开了,密集游动的鱼类也很乖地让开了路,仿佛水下的一切生物都听到了无声的指令--蓝色的长发如水藻一样泛起,四名鲛人在暮色中浮出了水面,看了看四周,飞鱼停在其中一人的肩头,两鳃鼓动。

“西京大人,现在你们可以出来了。军队走了。”为首的鲛人道。

水面再度裂开。一个魁梧的男子和一名娇小的少女一起浮出水面,均穿着紧身水靠。

“我就说外头的人早就走开了嘛,你偏不信。”吐掉了嘴里咬着的换气用的芦苇,那笙横了西京一眼,手脚伶俐地游向岸边,一边还不忘把抓到的鱼用草叶穿了鳃,扔在岸边。旁边的鲛人在她腰上一托、少女便轻盈地跃上了河岸,钻进了泽兰丛中:“闷死我了,我先换下这鱼皮衣服啦!都不许过来。”

暮色中,一人高的泽兰簌簌动着,掩住了少女的身形。

“湍,你们三个去替西京大人寻一些食物,顺便探探明天的路。”为首的那名鲛人对其余三名同伴吩咐,“看看离苍梧郡的水路通不?有多少冰夷军队把守?”

“是,队长!”三名鲛人无声无息地滑入水中,沿着青水潜行而去。

“多亏有你们带着我们从水路走,不然这满天遍地的搜捕,我们是无论如何也难活着走到九嶷。”西京另外寻了一个地方上岸,坐在石上,将靴子踩在溪水里,将贴身的鲨皮水靠剥下,一边对着依然在水中警惕四顾的鲛人战士道谢。

“何必谢。空海之盟已成,如意和天香又是我们复国军的人,她们吩咐要不惜一切代价送你们到九嶷,我们当然要全力以赴。”复国军队长静默地回答,声色不动--应该是尚未“变身”的鲛人,这个复国军战士身上有一种中性的气质,俊秀的脸上没有明显的性别特征。然而,虽然是这么客气地说着,还是看得出他对空桑人有着根深蒂固的敌意。

“天香酒楼的老板娘,也是你们的人?”西京忍不住地诧异,回想起半个多月前自己在那里的经历,“可她……明明是个中州遗民啊。不是鲛人!”

复国军队长不出声地笑了笑:“我们复国军里,并不是只有鲛人。”

顿了顿,将落在肩头的鱼赶开,队长轻轻加了一句:“鲛人,也是有朋友的。”

西京心里一热--那个丰腴泼辣的老板娘,虽然名为“天香”,说话却粗野,穿着打扮也俗艳。然,却有着一诺千金的豪爽侠气。当垆卖酒,结交天下游侠少年,巴掌上站得人胳膊上跑得马--然而,这个老板娘却热衷于做需要巨额资金的鲛人买卖。多年来她一直从泽之国各郡购买鲛人,然后送到叶城去高价出售。

种种奇异的行径,让她在康平郡一带人尽皆知,成了臧否不一奇女子。

--却不料,竟是复国军的人。

“我有个好姊妹在康平郡开酒楼,将军到了那里会接应的。”

几个月前从桃源郡出发时,如意赌坊的老板娘这样叮嘱--对于这个异族的手帕交,却是如此推心置腹,完全的信任。

而天香只凭了好友那一句嘱托,便冒着杀身之祸、将受伤的他和那笙收留在酒楼,避开了沧流军队的好几次搜捕,帮他疗伤。后来再无法遮掩,她便紧急和复国军议计,让鲛人战士从水路带他们两人去九嶷,自己则留下来独面盘问和追兵。

--这两个异族的女子之间,竟有这般男人中也罕有的情谊侠气。

这些年来,见多了鲛人和云荒人敌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例子。

“对了,一直没问你的名字。”沉默片刻,西京问那个鲛人队长。

“宁凉。”那个鲛人只是短促地回答,毫无热忱。

西京忽然明白过来,这座康平郡的天香酒楼、定然是传说中“海魂川”的一站--他从汀嘴里听说过那一条秘道:那是用来帮助鲛人奴隶逃脱,回归自由的地下途径。

据说海魂成立于空桑的最后一个王朝:梦华王朝中期,一直延续了几百年。漫长的逃离途中、一共有九个落脚点,每个都有专人负责、存储了大量的财物,以便给逃脱的奴隶提供最大程度的庇护。

成功逃离的鲛人奴隶,最后都会来到镜湖最深处的复国军大营,和同族汇合。

后来沧流帝国建立,各方的统治不断加强,海魂也受到了残酷的破坏。百年来九个驿站已被毁去五个,剩下四个更是深藏在云荒的各处,除了复国军之外没人知道。

“现在我们走的水路,就是‘海魂川’?”他脱口问。

那个鲛人战士微微一惊,显然是没料到这个空桑人如此了解。

“前面是,不过终点有改变,”鲛人回答,“你去的是九嶷。”

仿佛没什么可说的了,两人之间便又沉默下去。正在尴尬之间,旁边簌簌一声响,一个人从泽兰中钻了出来,却是换好了衣服的那笙。

“饿了,吃饭吧!”她却是一脸轻松,俯身拎起地上拍打双鳍的鱼,对他们晃了晃,然后轻快地跳上了路边--废墟里还有残火明灭,正好可以用来烤东西。她高高兴兴地开始晚餐的准备:尖利的石片用来刮鱼鳞,树枝用来穿鱼烤,红芥的叶子可以包鱼吃。

“哎,别吃那条文鳐鱼好么?”在她忙活的时候,却听到有人问。

抬起头,看到的是那个一路死样活气的鲛人--他肩头还停着另一条鱼,不停鼓着鳃拍着鳍,盯着地上被草叶穿鳃的同伴看,鱼眼快要弹出来,一副焦急的样子。

“可以,”那笙白了他一眼,“用你肩上那条来换。”

“……”宁凉被她抢白,慎重道,“我们海国的习俗,文鳐鱼是不能杀的--这种鱼有灵性,朝游北海暮栖苍梧,可以和鲛人对话。海皇每次诞生的时候、它们便会簇拥在旁。”

“可我肚子饿。”那笙没好气,拨弄着鱼,把双鳍扯开,“我又不是海国人。”

宁凉脸色青白,眼里有愤怒,却不知该如何和这个中州女孩沟通。

“唉,丫头,好歹看在炎汐也是海国人的份上,忍一会饿吧。”西京看不过去,在旁边懒懒说了一句,“再闹,我就把你收进酒葫芦关着啦!”

听得“炎汐”两字,宁凉的脸色却微微一动。

“你敢!”那笙蹙眉,傲然,“你现在关不住我!我会破解那个法术了,哼!”

这一路上,起先她每日被关在葫芦里打包上路,大叫大闹也不管用,最后她想起了真岚给她的那一册书,便急急翻开、寻起了破解这个禁咒的方法。然而,不料一翻开那本书,苗人少女就不由自主地被书中各种神奇的法术深深吸引。

一个多月后,在西京遭到又一次围攻、重伤不支之时,葫芦里的少女自行掀开盖子冒了出来,用刚学会的拙劣咒术勉强抗住了剩下的残兵,扶着他匆匆逃入康平郡,踉跄跑去向天香酒楼的老板娘求助。

自从那一次后,她终于从那个残留熏天酒气的牢笼里逃出来了。

然而,听得炎汐的名字,那笙微微叹了口气,将文鳐鱼放开:“算啦,不吃就不吃!我另外去找吃的就是,总不成饿死。”

银色的飞鱼一得了自由,便拍打着双鳍跃起,尾巴一卷、最后还不忘打那笙一下,然后飞快地向着伴侣飞去,和宁凉肩上那条文鳐鱼一起,双双窜入了水中。

“什么嘛……”捂着被鱼尾拍中的脸,那笙恨恨。

西京换下了水靠,疲惫地坐在岸边,把玩着那把银白色的光剑,侧头看着苗人少女--那笙在沿着溪水寻觅,翻动着石头寻找贝壳鱼虾,折下水芹菜和红芥,开始准备着晚上的饭。然而,连日的冲杀劫难、已经让这张无忧无虑的脸上也有了困顿的疲惫。

已经快到苍梧郡了……眼看离九嶷已经不过数百里。

然而,经过昨日那一次遭遇战、显然征天军团变天部已经得知了自己的方位,所有沧流帝国军队的追杀也将不期而至吧?剩下的几百里,只怕每前进一步都要用尸体铺就!

西京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腿部,伤刚刚愈合,一动就是钻心的痛。

“这位姑娘,认识炎汐么?”宁凉望着那笙的背影,忽然问。

“是啊。”西京笑了起来,“是让你们左权使变成男人的女孩,让人头痛的丫头啊。”

“哦……”宁凉低声应了一个字,神色奇异。

“你也认识炎汐吧?”西京挑着眉毛,问。

“何止认识,”宁凉淡淡道,神色不动,“多少年的战友了。”

顿了顿,忽地冷笑:“还说什么为了复国舍弃性别……到最后,还是抵不过心底那一点本性萌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夸下那样海口。”

西京眼神蓦然一沉,不再接口,转头:“丫头,弄好了就过来!”

“哎!”那笙在那边折腾了半天,抬起头来,“酒鬼大叔你伤口没好,不能吃有腥气的,我得另外替你挖一些木薯来--对了哦,”她挽起袖子用短刀在泥地里挖,忽地转头问宁凉:“你们鲛人吃不吃鱼?不吃的话我多挖一点木薯好啦。”

宁凉却一直看着她,不说话。

风在旷野里吹拂,带来泽之国特有的温润气息,宣告着初夏的来临。

用前襟兜着一堆块茎,那笙欢喜地沿着道路往回跑。路面坑坑洼洼,跑得满脚泥巴,两边尚未燃尽的房子还在暮色中噼噼啵啵地响着。那笙看着明灭的火舌,兴高采烈地想着:这样就不用生火可直接在废墟上烤了。

挑了一处火还在烧着的地方,她拨拉着燃烧的木头--大概是坍塌下来的梁柱--扒出一个小坑来,然后将木薯用河边湿泥裹了,直接扔进火堆里去,用滚烫的灰捂上。这样,不出一个时辰木薯就会熟了。

那笙自幼在中州战乱中流离,打理这些自然是熟极而流。

然而,在灰堆里扒拉着,忽然间扒出了一截黑糊糊的东西,扭曲着形如焦炭,上面似乎还吱吱冒着油脂火苗。

那笙刚开始还诧异地用小棍子拨弄着,把那一截焦炭翻转过来,放到木薯上,借着火力烤。然而让她吃惊的是在火焰已经熄灭的房屋角落里,接二连三地发现了堆叠在一起的焦炭,形状各异,有一些分明是挣扎的人体。她陡然明白过来那是个什么东西--一瞬间苗人少女发出了一声惊呼,扔了棍子向后退去。

“怎么了?”西京吃了一惊,连忙握剑起身。

“死、死人!”那笙脸色苍白地连连倒退,指着废墟的角落,“这里,一堆死人!”

西京将那笙拉到身后,径自踏入火场查看。光剑将横斜阻挡的木石扫开,在废墟的角落里果然发现了一堆被烧成了焦炭的尸体。挣扎着做出各种姿势,甚至有一具被烧成一团的女性尸身下、还护着一个同样被烧成小小一团的婴儿。

那笙想,这些人生前大约都不愿被军队驱赶着离开故园,便躲在地窖。然而他们没有料到征天军团和镇野军团在迁走居民后、还做了坚壁清野的措施,一把火将通往九嶷必经之处烧成了一片白地。烈火将地板烧塌、堵塞了出口。他们无法逃出,便活活地被烧死在内。

木薯埋在那些死人的灰烬里,被烈火和鲜血的余温慢慢烤熟。

“我们换个地方吧。”西京却是默不作声地查看着废墟,甚至用枯枝拨开灰烬翻动着死人的身体,隐约传来金属撞击的轻响。最后西京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叹息了一声,拉着那笙头也不回地走开。

那笙脸色苍白地看着那一堆焦炭,静静咬着牙齿不让自己再惊呼出来--自从踏上云荒土地以来,一路经历了这样多的生死波折、这个小女孩也已经渐渐有了自制力。

或许,就是一场场目睹的杀戮磨练了她的忍受力,坚定了她继续跋涉的决心。

“等从王陵里取出了那只臭脚,”她轻轻咬着牙,声音却冰冷,“我非要把这群冰夷坏蛋杀了不可!”

西京却是摇了摇头,不做声。

“怎么?”那笙远远地离开那片废墟,在另外一个残破的石阶上坐下,问。

空桑剑圣凝望着北方上空的阴云,淡淡:“一个飞廉,已经和云焕一样难应付了。何况这一次连巫抵都亲自来了……比翼鸟啊,丫头,你恐怕还不是对手。”

那笙还要说什么,却看见宁凉也在那边废墟里翻查了半天,走了过来,手里拿着那几个从火堆里扒出的木薯,没有表情地扔过来:“已经熟了,吃吧。”

“不要!”那笙脱口叫起来,“这是死人的灰捂出来的!”

“人死了,和焦炭也没什么两样。”宁凉见她不吃,也不客气,便回身将剩余几个抛给了另外两个鲛人同伴,“东江,清,吃。”

看到同伴有些踌躇,宁凉皱起了眉头,微怒:“等会还要上路。过了苍梧之渊,前面就要遇到征天军团的人了,不吃怎么有体力?吃!”

“队长……”看着火堆里扭曲的尸体,两名鲛人战士讷讷,“我们,还是下水去捕鱼好了,这个木薯实在不能吃。”然后不等发话,立刻扑通两声滑入青水中,潜入水底。

“怎么不能吃……”宁凉一个人坐在路边的乱石上,剥开了一颗,无谓地笑。

那笙只觉的恶心,侧过头去。

刚开始看见宁凉的时候,那样清秀疏朗的眉目眼神、总让她觉得这个尚未“变身”鲛人战士应该是个秀丽的女子--然而此刻,她又觉得宁凉实在不像会变成女子。

然而西京在一边看着,却离开那笙,坐到他身侧,摊开了一只手,示意。

“你也饿了?”宁凉挑着眉笑,随手把掰开的另一半木薯递给他。

西京接过,嗅了嗅,咬了一口,眉色却沉郁:“你也看见了吧?”

根本没有问空桑将军看见的是什么,鲛人战士自若地接了下去:“嗯,是一帮盗宝者。”

--刚才两人都默不作声地翻查了废墟灰烬,发现地窖里那一堆焦尸中,夹杂有砂之国盗宝者特有的金属利器:钢钎、镐头、鲛丝绳、鲸油灯。特别是那不是扁平而呈半圆筒形的铲子,可连上绳索和长木、挖出十丈下深洞中的土,铲子的内面可以带上一筒土,以此可以了解地下不同层位的土质、土色、包含物,判断地下文物遗存--这,赫然便是挖墓时候才用得着的冥铲。

“那个小尸体,也不是婴儿。”西京遥点着,示意宁凉细看,“虽然烧焦了,可明显上肢比成年人还粗壮--应该是盗宝者中必不可少的‘僮匠’。”

几千年来,砂之国恶劣的生存环境和骠悍的民风,让那里百姓经常为了生活铤而走险、出了无数豪杰大盗式的人物,而其中不乏以盗墓为生的人群,被称为“盗宝者”。而云荒的最北部的九嶷山号称帝王之山,遍布着空桑六千年来数百位帝王和皇后的陵墓,无疑成为千百盗宝者心中梦想的宝库。

空桑梦华王朝末年,冰族入侵云荒,天下一片混乱,砂之国盗宝者趁机潜入九嶷帝王陵进行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盗墓。沧流历元年冰族建立新的帝国后,前朝青王辰被封为九嶷王,新的王派人一一清点和考察王陵的状况,竟发现册子上有记载的三百七十六座王陵里,竟然有二百余座被破坏,墓中文物悉数被盗。

所谓的僮匠,便是盗宝者挖掘盗洞后,为了下潜地底而专门寻来的体型幼小者。

为了节省物力,一般盗洞只掘到两尺见方,深达数百尺。而砂之国居民骨架魁梧居多,这般小的通道往往无法通过,便专门培养有体型幼小灵活的孩子来充任传递探勘之职。而这些“孩子”是自小被从贫寒人家购买而来,自幼服用了特殊的药物,体型便永远如童子般不会再成长。这些盗宝者中的僮匠都受过严酷的训练,身体虽然幼小,前肢却粗壮有力,能在狭小的洞库内破开障碍,攀爬前行。

“真是一群倒霉的盗宝者,”宁凉冷笑着,“还没到九嶷山、便被烧死在这里。”

西京三两口吃完了手中的木薯,四顾,拿起一根尚未烧焦的木头,在青水旁就地掘了起来,一边将那些骨殖放在里面:“无论怎么着,人死为大、好好安葬吧。”

“将军你还真有空,吃完了就赶路吧。”宁凉不以为意地冷嘲,“这群人靠挖你们空桑人的祖坟吃饭,你还给他们做坟?”

“本来死人就不该占着活人的财宝。”西京手上拿着一段枯木,臂上蕴力、片刻便在河滩旁掘了一个深三尺广五尺的坑,不顾腥臭污秽、将那一堆焦尸抱入了坑底,覆上浮土埋葬,“埋在地下浪费,还不如拿出来给活着的人。”

“哦?你还是空桑人的将军么?居然支持挖了祖宗的坟?”宁凉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来。然而这一次,笑容里一直隐现的薄冰终于消失了。其实一开始奉命来帮助空桑解开帝王之血封印,作为海国遗民心里不是没有抵触的,毕竟帝王之血是鲛人千百年来一切痛苦的缘起,令他憎恨入骨。

然而海皇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何况面对着的、又是曾经对鲛人有过大恩的西京。

可一路行来,心底那一点抵触依然在。离九嶷越来越近的时候,心里的阴暗便越蠢蠢欲动,听到水上军队来去搜索的声音,甚至想着直接把这一行人送到冰夷的风隼底下送命算了。

到底,他们奉令不顾生死保护的、是怎样的人?又会给海国带来怎样的结果?

但此刻,鲛人战士在暮色中看着河滩上埋葬着盗宝者尸骨的空桑将军,眉间冰雪渐渐消融。无论如何,即使将来帝王之血复生、也有这样的人守在一侧吧?或许,稍可安心。

那笙在远处坐着,不想再朝这边看一眼,自顾自的在另一摊废墟上用残火烤着食物。

那边,青水在南方碧落海吹来的景风中静静地流淌。水面上偶尔起几个漩涡,显然是水下鲛人在来往捕食,采摘水草和白萍。那一对被放走的文鳐鱼此刻已经从前方悄然飞回,宁凉吃完了木薯,走到水边,俯下身,飞鱼一条停在他的手指上,另一条跳跃着栖在了他肩头,拍着鳍鼓着鳃,仿佛喃喃地汇报着什么。

宁凉脸色渐渐严肃,蹙眉沉思。

血和火还在暮色中烧,然而气氛却是平静的。

然而在宁凉出神、西京刚刚直起身的一刹那,那笙却发出了一声惊叫!

“有人!”她对着废墟失声,看到那一片塌了一角的地窖里、有一双眼睛一掠而过。听得她惊呼,废墟里应声腾起了一道雪亮的电光,直切向她的脖子--居然有人还埋藏在这个焚毁的废墟里!是沧流帝国的伏兵?

宁凉惊觉回首,就看到第二道闪电随之腾起。西京低喝一声,光剑出鞘,惊怒之下剑芒吞吐几达三丈,然而依旧无法在刹那间抢身到那笙面前为她拦下这一击。

那笙惊骇之中想起了自己刚刚学会的那些术法,情急之下来不及起身、手指便在灰中迅速画出一个符来--然而毕竟不熟悉,手指才划了一道弧线,对方已然迎头击下!她尖声大叫起来,举手挡在眼前,徒劳地反抗。

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蓝白色的光从她手上腾空而起,与对方斩来的光芒相击。

那是皇天在生死关头再度保护了佩带者。

“皇天?”来人居然一眼就认出了那笙手上的戒指,惊呼。

轰然的巨响中,摇摇欲坠的废墟轰然完全倒塌,灰土飞扬。

“别让他跑了!”西京看到一个人影从地窖中闪电般掠出,趁着飞灰急速奔逃,立刻低喝一声,点足扑了过去,手上光剑一闪,往对方后背刺去。那边宁凉已经回过神,也立刻从左侧飞速掠上,斜向拦截,手指间一动,已然扣住了三枚晶亮的暗器--如果这个人是沧流帝国埋在这里的伏兵,就万万不能让其走脱报讯!

那个人一击不中,便立刻逃离。然而似乎是力气不继,速度并不迅速。

只是一眨眼间,西京和宁凉已经双双赶到,低喝一声同时出手,分别取向对方的侧颈和后心,凌厉不容情。

“呀!”那笙闭上眼睛不敢看,以为瞬间便要血溅三尺。

然而只听得西京的声音低低传来:“留活口!”

一声闷哼,一切便又归于寂静。

那笙睁开眼来,看到那个地窖里突然冲出的人已经躺在地上。高而瘦,脸被烟火熏得漆黑,只有一双眼睛亮如寒星,直直盯着他们三个人,眼里满是仇恨。

“说,为什么在这里?”宁凉冷笑起来,一把提过那人,“是不是沧流帝国的人?”

“哼。”那个人冷眼觑着他,同样笑了一声,带着轻蔑,“鲛人……。”

宁凉眼神一变,想也不想、一掌将那个人打得直飞出去:“信不信我把你鱼鳞剐?”

“别打,”西京却格住了他的手臂,“他伤得很重。”

宁凉斜了西京一眼,然而西京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人,果然已经昏迷过去。

“那么不经打。”宁凉冷笑,看着西京将那个昏过去的人提起,搜查着周身,“我看不是冰夷的人--沧流军队里的人,至少能挨上三天拷打。”

“你看看他的伤。”西京却回头招呼,脸色凝重。

宁凉俯身看去,忽然脸色也是一变--衣襟被撕开,胸腹之间长达三尺的巨大伤口赫然在目,血肉模糊,发出一种奇异的焦味。一般人受了这种致命伤早该立毙当场,而这个人居然还能支撑下来,并试图逃脱。

“是风隼上的破天箭。”鲛人战士喃喃低语,看着这种伤。

这个人,是方才和沧流帝国的军队交手过?

居然能在风隼下生还,身手可算了得。

“不象是泽之国的人,骨架很高大。身上带着的是什么东西啊?”西京继续搜索着这个俘虏,拿出了一串金属片和一个类似沙漏的东西,忽地一惊,翻过那人的肩,撩开乱发、指着后颈一处,“你看这个!”

没有沾上焦灰的皮肤是浅褐色的,颈椎部位上,纹着一只展翅的白色飞鹰。

“萨朗鹰?”宁凉脱口而出,霍然明白过来了。

那是北方砂之国盗宝者中最著名的一个团伙的表记。萨朗鹰栖息在砂之国最高的帕孟高原,风起的时候就随着狂沙飞遍大漠。而卡洛蒙家族,帕孟高原上世代从事盗宝的一个家族,便以萨朗鹰作为他们的家徽。

这个家族出来的人不但个个技术精绝,而且性格坚忍、领导力强。几百年来,在砂之国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盗宝者中一直是其中的佼佼者,具有很强的号召力。空桑梦华王朝末年,那一场盗宝者的狂欢中,便是卡洛蒙家族趁着云荒大乱、带领其余七大盗宝家族出尽精英,洗劫了数以百计的空桑帝王陵,从此后富可敌国。

沧流帝国建国后,虽然律法严苛,但对前朝遗迹却没有任何保护的律令,更不曾追究当时盗掘王陵的大盗。所以沧流建国百年来,盗宝者依旧活跃于云荒大地,屡屡越过苍梧之渊去往九嶷王的属地,对那些埋藏在地下的财宝下手。

卡洛蒙家族一直在同行中保持着极高的影响力,每当盗宝者们又瞄准了哪个目标,多半首先要来请示,询问是否可行并请求派遣人手支援。这个人应该这一队盗宝者的头领吧?

“原来也是一个盗宝者。”宁凉喃喃,忽地笑了,“卡洛蒙家的人,骨头都很硬啊。”

西京确认了来人的身份,身上的杀意便消散了,将那人平放在地,查看伤势--这个人和前头那摊废墟里的盗宝者应该是一伙的,显然是为了保护同伴、自己曾冲出来试图引开那些军队。这个盗宝者正面和征天军团交手,伤重之下才躲入了另一座房子的地窖里。

伤势极重,西京越看越惊,连忙封了他几处经脉,再拿出剑圣门下密制的药来给他敷上。

那笙一直在旁探头探脑,此刻连忙拿出手巾去青水里浸了,递给西京。

“还是个孩子。”擦去对方满面的尘灰,西京叹息,“就出来搏命了。”

盗宝者的头领居然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目间隐隐还有稚气,昏迷中依然用牙齿紧紧咬着嘴角、不肯哼出一声来。西京迅速替他止血上药,发现这个少年身量虽高,却极轻,显然身子尚未长成。

一手拿着剑,另一手死死握着放在胸前。

掰开他的手,手心里却握着一枚金色的罗盘。

“居然是卡洛蒙家的世子。”

一寸大的金色罗盘在指尖旋转,雕刻着精美华丽的图案和古怪的符咒。盘上浮着一枚细细的针,无论罗盘如何旋转、始终指向云荒的最北端--埋藏着几千年巨大财富的九嶷山。

“什么叫做世子?是不是大儿子的意思?”那笙好奇地看着那个旋转的罗盘,几次想伸手拿,却被西京阻止。

空桑将军似乎在研究着这个小小罗盘上的奥妙,并没听见那笙的问话。

“正好相反,是家族里最小的儿子。”宁凉一直在看顾着那个昏迷的少年,回答,“按照西方砂之国的习俗,兄长们成年后便要分家独立、只留下幼子守着祖业--这个金色的罗盘、虽然谁都没见过,但应该就是传说中卡洛蒙家族的神器‘魂引’。”

那笙撇嘴,不屑一顾:“这种东西我们中州不希奇,我们管它叫司南。”

宁凉冷笑:“你以为卡洛蒙家会拿一个普通罗盘当宝么?魂引自然有特殊的力量。”

“什么力量?”那笙好奇地看着西京手指上的金色罗盘。

“穿越九冥黄泉路,指引魂魄之所在。”西京骤然开口,指尖轻抚过罗盘上环绕镌刻的符咒,眼神凝重,“盗宝者,就是凭着这支金针的指引、才穿过机关无数的地宫,找到帝王灵柩的确切位置。”

顿了顿,他摇了摇头:“应该还有其他作用……不过只有这个孩子才知道了。”

“我们带他一起走吧!”那笙叹了口气,在少年身边蹲下,看着那张苍白的脸,用手巾替他擦去因为剧痛而冒出的冷汗,“荒郊野外,扔下他不管他一定会死的!说不定到了王陵里、他还能帮上我们的忙。”

西京点头,宁凉却冷笑了一声:“不成。”

“为什么不成?”那笙急了,跳起来,“你见死不救?”

“还是想着救救自己吧!”宁凉抬起手,指着前方远处,“文鳐鱼飞回来告诉我,前头苍梧之渊上、冰夷集结了大批的军队!傻瓜,他们在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呢,到王陵之前能不能活下来都尚未知。你带这个人去,是要他一起送死?”

那笙吃惊地望着道路的尽头--夜色已经笼罩了大地,看去一片阴郁。

“那山上,有星星?!”她没看到军队,却一眼看到了九嶷上闪烁的星光。

北方尽头有闪烁的光,仿佛天上的北斗七星坠落凡间--

“那不是星辰。而是空桑王陵享殿里,七盏数千年来不熄的长明灯。”西京遥望着北方,回答,神色有些沉郁。据说那七盏灯象征着空桑帝王和六部,灯亮则国运兴隆风调雨顺,灯黯则天下动乱天灾人祸。七盏巨大的灯里盛满了油,这些从极渊里深海中白鲸之脑炼制而成的灯油、自从星尊帝第一个入葬九嶷后就一直燃烧,穿越百年,竟然从未熄灭。

唯独、梦华王朝末年的那一场劫难里,在六部之王自刎于殿中时,七灯无风齐灭。

而青王取得九嶷控制权后,为了平息当时地底亡灵的愤怒,不但杀尽了妻子、更不得不重新点燃享殿里的长明灯,召集所有巫祝跪在灯前,长夜向着九嶷山上历代帝王的神灵祷告。由此,一度熄灭的七灯重新燃起,如亘古的星辰闪烁在九嶷山上。

那笙怔怔看着暗夜里的七灯,忽然看到百里外有光芒隐约下击、裂开了夜空。

“闪电?”她喃喃。

宁凉脸色凝重:“不,是风隼和比翼鸟。”

返回的两条文鳐鱼带来了前方的消息:苍梧之渊旁,大批沧流军队严阵以待,封锁了通往九嶷郡的所有路口--甚至、连巫抵都亲自驾着比翼鸟抵达阵前!

“奇怪……他们现在在和谁交手?”西京目力远比那笙好,看着,蹙眉迟疑。

那一道道裂开夜空的电光、分明是比翼鸟在急速的飞行中乍合又分,划出的流光!

他们一行尚未抵达九嶷边界,巫抵带领的征天军团、又是与何人已然激烈交战?

正在沉吟,夜色里哗啦一声响,水面裂开,是前去查看前方水路的鲛人战士返回了。

“队长!”一冒出头,甚至来不及上岸,那鲛人战士就在水里喊,脸色苍白,全身颤栗,“队长,前面、前面是……啊,你快去看!”

“是什么?”宁凉看到向来稳重内向的湍这般面目,心下一震,“见了鬼么?”

“不、不是……”湍身侧的另外两个鲛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眼神却是直直盯着苍梧之渊的方向,神色极为奇异,“你快去看!好像是……好像是……”

“是什么?”宁凉终于不耐起来。

--“是龙神出关了!”

一语出,四野俱寂。

死寂的旷野上是一片烧杀过后的惨淡,然而在那一瞬间,似乎拂动的风都凝滞了。

那样的寂静里,隐约能听到暗夜里远处传来的隆隆雷鸣,沉闷而低哑,仿佛不是穿行在云里、而是从地底下传来。战云密布的北方,隐隐看得见闪电下击。

仿佛,只是密云不雨。

然而随着返回两名鲛人战士惊骇的语声,巨大的光芒忽然从北方尽头的暗夜里绽放出来!

夜空忽然被撕裂,无数金光穿破了乌云,甚至湮灭了那些闪电惊雷。

轰然盛放的金光在夜幕上投射出巨大的蟠龙形状,照彻整个云荒。龙在空中旋舞飞扬,似和什么搏斗,口中吐出火光,利爪撕裂了虚空。那些围绕在周身的闪电纷纷击溃,一道一道坠落向大地。然而那两道乍合又分的银白色电光,却一直缠绕着巨龙,甚或几度直刺龙目而去,仿佛不堪其扰,巨龙长啸一声,摆尾,昂首直冲上九霄,直震得天地失色。

鲛人战士仰首望着战况正酣的九嶷上空,呆若木鸡。

“龙神……真的是龙神!”宁凉怔怔望天,第一个说出话来,“真的是龙神出了苍梧之渊!”

他忽然失去了站立的勇气,踉跄着跪倒在苍穹之下,对着战云密布的夜空伸出手去,仿佛在向上苍表示无尽的感激--那样矜持冷淡的人,声音居然因为激动而有了哽咽的迹象:

“海国…海国复生啊!龙神!海皇!我们的王,归来了!”

另外三名鲛人战士随之跪倒,望着夜空中飞腾而起的蛟龙,颤栗不能言。

连西京都被那样盛大的景象眩住,一时间神为之夺。

七千年。已经过去了那么漫长的岁月,被空桑开国皇帝镇在苍梧之渊下的蛟龙,终于在今天挣脱了金索,飞上九天!这,是宣告了星尊帝在这片大陆上遗留的最后影响力的消失?

再也顾不得别的,宁凉撑起身,向着北方急追而去。

“喂,你们、你们干吗?等一等啊!”那笙疾呼,却只见夜幕下青水激起几个小漩涡,鲛人战士们已然向着九嶷方向泅游而去,甚至忘了还负有护送空桑人的职责。

“他们失心疯了?就算看到龙、也不至于这么激动啊。”苗人少女喃喃--初来乍到云荒的她,却并不知道龙神的复生对于海国和鲛人来说,是什么样的意义。她蹲在废墟里,照看着被宁凉遗弃在一边的少年盗宝者,拿着手巾擦拭着对方额头的冷汗。

“苏摩和白璎可能就在前面,我们快走!”西京凝视着夜空,也催促着她上路。

听得那个傀儡师和太子妃就在前方,那笙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跳起来,然而立时想起来:“那么,我们就扔下这个人不管么?”

“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西京不耐,将金色罗盘放回少年手中,拉着她上路,“快些!”

那笙却不从:“扔在荒郊野外,他会死的!”

“轻重不分。”西京已然有点恼怒,却知道这丫头一根筋,“我们已尽力,生死由天去吧!”

“救人不救彻,算什么尽力!”那笙大声抗议,然而声音未落、眼前陡然一黑,酒气熏天--原来是西京故伎重施,将磨蹭着不肯上路的她收入了那个酒壶中。

“放我出去!”她气急,敲着金属的墙壁大呼,然而外头的人根本不理睬。

“好,那我自己出去!”她发狠,准备按照书上的方法破开这个法术,手指在壁上画着,迅速便布好了符咒,最后手掌一拍,低喝一声,“破!”

然而,还是黑暗,还是漫天酒气。

“咦……难道画错了?可我记得就是这样的啊,怎么不管用了?”她诧异地喃喃,手指急切地在壁上涂抹来去,“难道是这样?这样?还是……这样?”

可一连变幻了几种画法,那个破解之咒都没有生效。

“哎呀,还是得翻书。”她无计可施,从怀中拿出真岚赠与的那一卷术法初探,从怀里拿出一个火折子,盘腿在酒壶里坐下,急急翻开书查找起来。

那只酒壶悬在剑客的腰畔,随着急速的奔驰一下一下地拍击着,发出空空的声音。

以剑圣门下“化影”的轻身术,到百里开外的苍梧之渊应该不用一个时辰吧?

只怕还能抢在宁凉他们前头。

西京默默地想,忍住伤痛,提着一口真气、将身形施展到极快。

一行人转眼走散,烛阴郡外的官道两旁又只剩下一片废墟。

脚步声刚刚消失,一直昏迷的少年便动了动,缓缓挣开了眼睛,眼神清冽无比。

他摸了摸方才被宁凉包扎好的伤口,又看了一眼河滩上新筑起的坟墓,微微吐了一口气,眼神复杂。然后,将手中的金色罗盘打开,轻轻转动了一下上面的指针,喃喃低语了一句话。

又是许久无声。残火明灭,在风中跳跃,风里隐隐传来一种奇异的声音--不是远处的交战声,细细听去,竟然类似婴儿哭泣,邪异而悲凉,从远处急速掠过。

空气中,忽然有了无数翅膀拍击的声音,仿佛有成群的鸟儿忽然降临。

“好多死人!快来快来,可以吃了!”空中有惊喜的声音,然后黑色的羽翼从半空翩然而落,覆盖了大大小小的废墟,在死尸上跳起了狂欢的舞蹈。

那是泽之国的鸟灵,闻到了屠杀过后血和灵魂的味道、奔赴前来享用盛宴。

“罗罗,慢着点,不会饿着你的。我们这次是接到召唤才来的,得找到人才行!”佩戴着九子铃的少女蹙眉,看着吃相难看的一只小鸟灵--这次征天军团大规模清扫,扰得民心惶惶,天怨人怒,泽之国东边六郡接到总督下达的不准许帝国屠戮当地民众的手谕后,积怨已久的当地军队纷纷起兵反抗,转眼泽之国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而在这反抗和镇压中,无数的生灵涂炭,他们鸟灵更是享用了连番的盛宴。

“哎呀!”那只小鸟灵却忽然惊呼,噗拉拉飞起,“幽凰姐姐!你看!活人!”

所有正在享用血肉的鸟灵都被惊动,瞬地转头看过来--

那里,明灭的余火下,一点金色的光刺破了黑夜--而那种奇异的光芒却居然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让一贯凶残暴虐的鸟灵瞬间变得无比的温驯。

“神器魂引……弥赛亚阁下?”鸟灵的头领喃喃,看着少年手里的金色罗盘,脸色奇特,却依然作出了不得不服从的姿态,“卡洛蒙的世子啊,您召唤我们赶来这里,是有什么需要我们效劳么?”

“鸟灵之王幽凰--五十年前我的祖父将你从空寂之山释放,你对着神器许下血咒、可为卡洛蒙一族完成三个愿望。”少年苍白的脸上有一种不相称的冷郁,“如今,这是我第一次动用这个誓约的条款--”

少年盗宝者吸了一口气,似乎强忍着胸口的剧痛:“我的同伴、都已经死在半途,而我,依然想要前去九嶷--请你带我飞越苍梧之渊,避开那些混战的军队,抵达九嶷王陵的入口。我,要前往地底最深处那个星尊帝的墓室。”

“一个人,也要去?”幽凰诧异地看着少年,眼里有讥诮的表情,“弥赛亚,连你哥哥八年前带着那么多人,想去盗掘星尊帝的王陵,都一去不复返。你一个人?”

弥赛亚的脸色苍白,手指却稳定地抓着那个金色的罗盘,上面指针一动不动地指着正北的方向。他的声音也执着而冷定:“我,就是要去那里--把我哥哥带回来。哪怕是他的尸骨--我的母亲只有两个儿子,已经哭得眼睛都瞎了。”

“神器魂引……音格尔·卡洛蒙阁下?”鸟灵的头领喃喃,看着少年手里的金色罗盘,脸色奇特,却依然作出了不得不服从的姿态,“卡洛蒙的世子啊,您召唤我们赶来这里,是有什么需要我们效劳么?”

“鸟灵之王幽凰--五十年前我的祖父将你从空寂之山释放,你对着神器许下血咒、可为卡洛蒙一族完成三个愿望。”少年苍白的脸上有一种不相称的冷郁,“我的父亲曾使用过第一个愿望。如今,这是我第一次动用这个誓约的条款--”

少年盗宝者吸了一口气,似乎强忍着胸口的剧痛:“我的同伴、都已经死在半途,而我,依然想要前去九嶷--请你带我飞越苍梧之渊,避开那些混战的军队,抵达九嶷王陵的入口。我,要前往地底最深处那个星尊帝的墓室。”

“一个人,也要去?”幽凰诧异地看着少年,眼里有讥诮的表情,“音格尔,连你哥哥五年前带着那么多人,想去盗掘星尊帝的王陵,都一去不复返。你一个人?”

音格尔的脸色苍白,手指却稳定地抓着那个金色的罗盘,上面指针一动不动地指着正北的方向。他的声音也执着而冷定:“我,就是要去那里--把我哥哥带回来。哪怕是他的尸骨--我的母亲只有两个儿子,已经哭得眼睛都瞎了。”

“噢?这么重情谊?要知道清格勒对你可算不上好--”幽凰觑着他,忽地冷笑起来,“为了自己当上世子继承家业、几次试图把你弄死。”

音格尔没有回答,脸色却微微一变。

那一次夺嫡的事情尽管被一再掩饰,然而却瞒不过鸟灵们的眼睛。

他是卡洛蒙家族第十一代族长阿拉塔·卡洛蒙的最后一个儿子--当时阿拉塔已经将近六十岁。当其余八个妻子预感再也无法怀上更幼小的孩子时,尚在襁褓里的他、便成了一切阴谋和诡计的最终目标。

他有过极其可怕的童年。

母亲害怕幼小的儿子被人暗算,从他诞生第一天起就摒退了所有侍女和保姆,坚持自己亲自来照顾幼子的一切饮食起居,不容任何人插手。父亲宠爱母亲和幼子,听从了她的请求,在帕孟高原最高处建起了一座铜筑的屋子,那座铜筑的城堡位于乌兰沙海中心,高高地俯视着底下所有交通来往,不容任何人接近。

他在与世隔绝的环境里长大,没有一个伙伴。

到八岁时,他只认得四个人的脸:祖母,父亲,母亲

--还有唯一的同胞哥哥清格勒。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的依赖哥哥--他出生在一个病态的家庭:母亲脆弱而神经质,带有中毒般的洁癖,每日里忙着一遍一遍检查铜堡的门窗有无关严,有无任何外人靠近的迹象;父亲却是个大忙人,管理着一个派系诸多、骁勇狠厉的家族,掌管着巨大的财富,甚至没有多少时间来看望被禁闭在家的幼子。整个童年时代,他一个人攀爬在巨大的书架之间,默不作声地翻看着各种古书;一个人对着星斗钻研星象;一个人苦苦研究各种机关的破解方法。

幸亏,比他大五岁的清格勒成为了他从小到大唯一的伙伴。以他的性格和境遇,如果没有清格勒,他或许会连话都不会说吧--对孤独到几乎自闭的少年来讲,清格勒不仅是他的哥哥,更是他的老师,他的朋友,他的亲人。

然而,童年时的快乐总是特别短暂--

他不知道何时开始,清格勒看着他的眼里有嫉恨的光--不再同童年时一样亲密无猜。或许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天真的孩子渐渐明白权欲和财富的意义,知道了这个弟弟的存在对自己来说是怎么样的一种阻碍。

在后天形成的欲望在心里悄悄抬头的时候,他的哥哥,清格勒,便已经死去了。

母亲半生都在为他战战兢兢,提防着一切人,唯独、却没有提防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当他八岁的时候、在喝过一杯驼奶后中了毒。那是他第一次在这个铜筑的堡垒里被人下毒--然而母亲及时叫来了巫师给他放血,挽回了他的生命。

家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母亲终于连自己亲生儿子都防备起来,不允许清格勒再接触他。他剧烈的反对,甚至威胁说如果不让哥哥来陪他、他就要绝食。母亲叹了口气,应允了,然而叮嘱他千万不要吃任何不是经她手递上来的东西。

他听从了,然而心里却是不相信的。

然而终于有一日,半睡半醒的他、看到了哥哥偷偷往自己的水杯里投放毒药。

那一刻,他没有坐起,没有喝破,甚至没有睁开半眯的眼睛。

然而无法控制的泪水泄露了孩子的心情。清格勒在退出之前骤然看到弟弟眼角的泪水,大惊失色。生怕事情暴露、立刻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

他终究没有把哥哥下毒的事情揭发出来。

在孩子的心里,对孤独的恐惧、竟然远胜过背叛和死亡。

哥哥再也没有接近过他,仿佛为了排遣寂寞、清格勒在铜堡内开始鼓弄一些花草,间或会在那些花盛开的时候搬几盆给他。

那一年,那颗水里长出的藤萝开的红花真好看--他至今记得自己看到那奇特的如人眼一样的花瓣时,有多么的惊喜。然而他不认得、那是赤水中最可怕的幽灵红藫和沙漠里红棘花嫁接后的产物--花谢后,会将孢子散布在空气中。

那是一种慢性的毒。呼吸着这样的空气,十一岁的他全身骨肉慢慢僵硬,几近石像--外面已经给他准备好了天葬的仪式,只等他中止最后一次心跳。

母亲抱着幼子哭泣,父亲则发誓要找出凶手。

没有人注意到石像的眼角,缓缓滑落了一滴泪水。

是哥哥,是哥哥,是哥哥!……他在心里一遍一遍的说,然而无法开口。他想寻找清格勒,想看着他的眼睛、看看里面究竟会有何种表情。然而,连眼珠都无法转动了。

他并不热爱生命,也不希望生存。

他一直不曾告诉清格勒,多年来那种幽闭隔绝的人生、他早已厌弃--如果哥哥觉得他的存在阻挡了自己的路,如果觉得没有这个弟弟他将会活的更好,那末,只要告诉他,他便会不给任何人带来麻烦的方式离开这个人世。

然而,哥哥始终不能坦率地说出真实的想法,始终只用阴暗的手法来计算着他的性命。

那一次,若不是父亲动用了魂引、开口向幽凰求援,他如今已变成白骨一堆。

得知鸟灵出手救了弟弟一命,清格勒知道音格尔这一次再也不会原谅自己,不想坐以待毙,惶急之下偷偷拿走了族中另一件神物“黄泉谱”,带着自己的亲信连夜远走高飞。

那时候,清格勒十六岁,他十一岁。

他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唯一的胞兄。

后来,那批跟随清格勒逃离帕孟高原的盗宝者陆续返回,从那些劫后余生的汉子嘴里听说、清格勒为了获得巨宝铤而走险,想靠着能识别一切底下迷宫的黄泉谱,闯入空桑第一帝王的寝陵。结果在一个可怕的密室内中了机关,被困死在里面,再也无法返回。

“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在听到儿子噩耗的时候,父亲喃喃自语,眼角却有泪光。

母亲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不可终止--自从得知毒杀幼子的凶手竟是自己另一个儿子时开始,母亲一直绷紧的神经骤然崩溃,从此神智再也无法清晰,变成了一个疯子。

然而,让全族欣慰的是、那个自闭沉默的孩子一夜之间变得坚强起来,迅速地成长为一个合格的领袖。强势、聪明、缜密而又冷酷,让所有盗宝者为之臣服。

那一次夺嫡的事情尽管被一再掩饰,然而却瞒不过鸟灵们的眼睛。

他是卡洛蒙家族第十一代族长阿拉塔·卡洛蒙的最后一个儿子--当时阿拉塔已经将近六十岁。当其余八个妻子预感再也无法怀上更幼小的孩子时,尚在襁褓里的他、便成了一切阴谋和诡计的最终目标。

他有过极其可怕的童年。

母亲本是个温谨的女性,然而随着幼子的诞生,渐渐变得脆弱而神经质。从他诞生第一天起就摒退了所有侍女和保姆,坚持自己亲自来照顾幼子的一切饮食起居,不容任何人插手。父亲宠爱母亲和幼子,听从了她的请求,在帕孟高原最高处建起了一座铜筑的屋子.

那座铜筑的城堡位于乌兰沙海中心,高高地俯视着底下所有交通来往,不容任何人接近。城堡里,每处转角、走廊、甚至天花上都镶嵌着整片的铜镜,照着房间的各个死角;房内日夜点着巨大的牛油蜡烛,明晃晃,连飞一只苍蝇进来都被照得纤毫毕现。

那座铜筑的城堡,成为他整个童年时代的牢笼。

他一岁开始认字,却直到五岁才开口说话。因为生下来就从未见过黑暗,所以他无法在光线阴暗的地方久留。房子里没有侍从,每次一走动,巨大的房间里照出无数个自己,而他就站在虚实连绵的影象中,怔怔看着每一个自己,发呆。

他就是这样长大。

那时候感觉不到什么,长大后回想、才觉得那样的环境是如此可怕,而奇怪的是自己居然安静自闭地长大,没有崩溃。

小小的孩子一个人攀爬在巨大的书架之间,默不作声地翻看着各种古书;一个人装拆庞大的玑衡仪器,对着星斗钻研星象;一个人苦苦研究各种机关的破解方法。

他在与世隔绝的环境里长大,没有一个伙伴。

一直到八岁,他竟只认得四个人的脸:祖母,父亲,母亲

--还有唯一的同胞哥哥清格勒。

哥哥和他完全不一样:剽悍,健康,爽朗,身上总是带着外面荒漠里太阳和沙尘的气息。清格勒比他大五岁,但沙漠里的孩子长得快、早已是一个驰马如风的健壮少年。不象被藏在铜墙铁壁后的他,哥哥十岁开始就随着父亲出去办事,经历过很多风浪。到十三岁上、已然去过了一趟北方九嶷山--那所有盗宝者心中的圣地。

每隔三天,清格勒就会来城堡里看望这个被幽禁的弟弟,给他讲自己在外面的种种冒险:博古尔沙漠底下巨大如移动城堡的沙魔,西方空寂之山月夜来哭祭亡魂的鸟灵,东方慕士塔格上那些日出时膜拜太阳的僵尸,当然,还有北方尽头那座帝王之山上的诸多迷宫宝藏,惊心动魄的盗宝历险。

童年时的他,只有在明晃晃的镜廊下听哥哥讲述这些时,苍白静默的脸上才有表情变化。

清格勒是他童年时最崇拜的人,那时候,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变得和哥哥一样的强悍和自由,可以走出这座铜筑的城堡,驰骋在风沙漫天的大漠里--做一个真正盗宝者。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的依赖哥哥--以他的性格和境遇,如果没有清格勒,他或许会连话都不会说吧--对孤独到几乎自闭的少年来讲,清格勒不仅是他的哥哥,更是他的老师,他的朋友,他的亲人。他所憧憬和希望成为的一切。

然而,童年时的快乐总是特别短暂--

他不知道何时开始,清格勒看着他的眼里有嫉恨的光--不再同童年时一样关爱和亲密无猜。随着年龄的增长、曾经天真的孩子渐渐明白权力和财富的意义,知道了这个弟弟的存在对自己来说是怎么样的一种阻碍。

在后天形成的欲望在心里悄悄抬头的时候,他的哥哥,清格勒,便已经死去了。

母亲半生都在为他战战兢兢,提防着一切人,唯独、却没有提防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当他八岁的时候、在喝过一杯驼奶后中了毒。那是他第一次在这个铜筑的堡垒里被人下毒--然而母亲及时叫来了巫师给他放血,挽回了他的生命。

家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母亲终于连自己亲生儿子都防备起来,不允许清格勒再接触他。然而他剧烈的反对,甚至威胁说如果不让哥哥来陪他、他就要绝食。母亲只能应允,叮嘱他千万不要吃任何不是经由她手递上来的东西。

他听从了,然而心里却是不相信的。

然而终于有一日,半睡半醒的他、看到了哥哥偷偷往自己的水杯里投放毒药。

那一刻,他没有坐起,没有喝破,甚至没有睁开半眯的眼睛。

然而无法控制的泪水泄露了孩子的心情。清格勒在退出之前骤然看到弟弟眼角的泪水,大惊失色。生怕事情暴露、立刻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把那杯水倒入了火炉的灰里,搅了搅,让这罪证瞬间消失。第二日,他照旧要清格勒来城堡里陪他--

在孩子的心里,对孤独的恐惧、竟然远胜过背叛和死亡。

那件事后,哥哥再也没有接近过他,连和他说话、都仿佛避嫌似地隔着三丈的距离。似乎是为了给弟弟排遣寂寞、清格勒开始鼓弄一些花草,镜廊下从此花木扶疏,鸟雀宛转。在那些花盛开的时候,哥哥会搬几盆给他赏玩。

那一年,那颗藤萝开的红花真好看--他至今记得自己看到那奇特的如人眼一样的花瓣时,有多么的惊喜,然后搬入了自己房内。然而没有人认得、那是赤水中最可怕的幽灵红藫和沙漠里红棘花嫁接后的产物--花谢后,会将孢子散布在空气中。

那是一种慢性的毒。呼吸着这样的空气,十一岁的他全身骨肉慢慢僵硬,几近石像--然而在身体慢慢石化死去的时候,脑子却是分外的清醒。他终于知道、他的哥哥早已死去,外面那个急切期待着他死去的清格勒,已经是欲望的奴隶。

所有的族人都云集在门外,给他准备好了天葬的仪式。只等他的最后一次心跳中断、便要让巫师持着金刀肢解他的躯体,将血肉内脏一块块抛给萨朗鹰啄食--那些飞翔在天宇的白鹰,将会把亡者的灵魂带到天上。

母亲抱着幼子哭泣,父亲则发誓要找出凶手。其余七个妈妈带了各自的儿子坐在毡毯上,虽然裹着白袍、脸上涂了白玺土,却依掩饰不住心底里的喜悦:按照族里规矩,世子一旦夭折、那么剩下的所有兄长都有成为继承人的可能。

只有钩心斗角和窃窃私语,除了血肉相联的父母,谁又真心为这个孩子的早夭痛心?

没有人注意到石像的眼角,缓缓滑落了一滴泪水。

是哥哥,是哥哥,是哥哥!……他在心里一遍一遍的说,然而无法开口。他想寻找清格勒,想看着他的眼睛、看看里面究竟会有何种表情。然而,连眼珠都无法转动了。

他并不热爱生命,也不希望生存。

他一直不曾告诉清格勒:多年来这种幽闭隔绝的人生、他早已厌弃--如果哥哥觉得他的存在阻挡了自己的路,如果觉得没有这个弟弟他将会活的更好,那末,只要告诉他,他便会以不给任何人带来麻烦的方式自觉离开这个人世。

然而,哥哥始终不能坦率地说出真实的想法,只用阴暗的手法来计算着他的性命。

而比攫去他生命更残酷的、是让孩子亲眼看到了偶像轰然的倒塌。

那一次,若不是父亲动用了魂引、开口向幽凰求援,他如今已变成白骨一堆。

得知鸟灵出手救了弟弟一命,清格勒生怕弟弟这一次再也不会原谅自己,不想坐以待毙,惶急之下偷偷拿走了族中另一件神物“黄泉谱”,带着自己的亲信连夜远走高飞。

那时候,清格勒十六岁,他十一岁。

他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唯一的胞兄。

后来,那批跟随清格勒逃离帕孟高原的盗宝者陆续返回,从那些劫后余生的汉子嘴里听说、清格勒为了获得巨宝铤而走险,想靠着能识别一切底下迷宫的黄泉谱,闯入空桑第一帝王的寝陵。结果在一个可怕的密室内中了机关,被困死在里面,再也无法返回。

“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在听到儿子噩耗的时候,父亲喃喃自语,眼角却有泪光。

母亲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不可终止--自从得知毒杀幼子的凶手竟是自己另一个儿子时开始,母亲一直绷紧的神经骤然崩溃,从此神智再也无法清晰,变成了一个疯子。

然而,让全族欣慰的是、死里逃生之后,那个自闭沉默的孩子一夜之间变得坚强起来,抛弃了少时所有的脆弱、忧郁和还乡,迅速地成长为一个合格的领袖。

强势、聪明、缜密而又冷酷,让所有盗宝者为之臣服。

“你还要去救回清格勒么?”五年后,鸟灵幽凰冷笑着问。

“不。”他回答,平静从容,“只是要拿回那张黄泉谱而已。”

鸟灵微微愣了一下,在夜色火光中看着这个少年。

“没有黄泉谱,我无法正式继承卡洛蒙家族,”少年音格尔脸色沉静,“父亲去世后,各房一起刁难。说按祖宗规矩、没有掌握两大神器的世子,不能成为族长。”

“哦……”幽凰若有所思的看着音格尔,微微扑了一下翅膀,“那你,一个人去?”

“不。”音格尔摇了摇头,“这次行动,我早已安排好--这一批和我一起来的人虽然全灭了,但前面两批的人应该已经抵达王陵之下等我了。所以,我现在受了伤,只求你带我飞跃苍梧之渊、去王陵入口处和他们汇合。”

“原来不是个傻子。”幽凰忽地笑了起来,邪异,“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接要求我去把那张黄泉谱拿回来呢?”

音格尔薄薄的唇角也露出了一丝笑意:“鸟灵,是无法接触那件神物的吧?”

能显示一切底下迷宫平面图的黄泉谱,和能指引一切灵魂所在的魂引一样,具有让九冥之下一切阴灵恐惧的力量,百年来一直是卡洛蒙家族的传家至宝,靠着这两样东西纵横地底,成为盗墓者中无冕之王。

既便是比鸟灵修为高出千年的“邪神”,也不敢靠近这两件神器。何况是幽凰。

幽凰类似女童的脸上有恼怒的神情,却没有发作,扑了一下翅膀。

“走吧。”黑色的羽翼呼啦一声如风卷起,遮蔽夜空。

幽凰探出利爪,轻松抓住了音格尔的腰,放到旁边鸟灵罗罗的背上。

“前面好像在打仗呢。”小鸟灵怯生生的看着远方,道。

幽凰展翅飞起,掠上高空,凝望着那一道道光芒,忽地脸色变了,低呼:“是苏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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