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隔天的下午两点左右到达今出新町。然后我朝着双胞胎的家迈进,辛苦地爬上山坡,直到看见那栋仿佛是盖在蛋糕上面的巧克力房屋大门半开时,已经是十五分钟之后的事了。

大门半开着。

因为只有两个孩子住在这间屋子里,所以双胞胎做事一向谨慎小心。别说出门在外,就算两人在家时,也一定会锁上大门,拉好门链。所以我这个代理父亲来这里时,每次也都得“叮咚”地按门铃。

我从来没有看过他们这么不小心地没锁大门。

而且还是半开着。

不管做任何事,半途而废都是不好的。即使吵架也一样。与其吵到一半有人出来劝阻,还不如一口气吵到精疲力尽,至少不会觉得意犹未尽、心有不甘。追求女人,或者被女人追求的时候,也是一样。可惜不知道是幸或不幸,两者我都没有半途而废的经验。但是如果是刑警或记者,正在最紧要关头时呼叫器响了——他们一定很清楚这种灾难的个中滋味吧。

衣服湿掉的时候也是一样。人的感觉真是奇妙,既然要湿了,就干脆淋得湿答答图个痛快,不然要湿不湿、要干不干,反而令人心烦。穿着没有晒干的衬衫,你说那有多不舒服呢?

开到一半或是关到一半的大门,对我而言就和从干衣机里拿出没有完全烘干的裤子穿一样,非常讨厌。

如果在双胞胎的前院看见停有警车或救护车,那我绝对会提心吊胆地直接冲进屋里。但是现在我衣服底下的皮肤还没有起鸡皮疙瘩,毕竟情况还很明朗,我的心也没有悬在半空中。

双胞胎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没有刻意加快脚步,还是慢慢地走上山坡。心想也许马上就会从半开的大门里看见小直和小哲各自捧着大纸箱、气喘吁吁地走出来,同时用脚推开半掩的门说:

“早该说吧,”

“应该买个……”

“门挡才对。”

然后两个人看见我来,便放下手上的箱子,对我招手说道:

“我们利用邮购,”

“买的录影带收纳柜,”

“寄来了。”

“我们正要组装。”

“不过得先,”

“将纸箱丢到垃圾堆里。”

“待会儿,”

“要帮我们组装哦!”最后还不忘拜托我

我衷心期待会有这样的场面出现。

但是没有。走进家门时,半开的大门依然半开着,更糟糕的是,我站在前院时,看见了一份折好的报纸,大概是今天的早报,它还乖乖地躺在打开的玄关地板上。

双胞胎个性一丝不苟,尤其是喜欢做家事的小直很爱干净,不喜欢家里面乱七八糟。随便把报纸丢在地板上,一点都不像那个孩子,真的一点都不像他。

我心想这不对劲,皱着眉头继续往房门靠近。就在将近一公尺的距离时,看见从门后面伸出一只手将报纸从地板上捡了起来。

就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那只手臂包裹在纯白色的衬衫衣袖里,浆洗的连衣领都挺直洁白的衬衫,几乎可以拿来当笔记本用了。

接下来的瞬间,我和那个弯腰捡起报纸的手臂的主人,以三十度的斜角打了个照面。

“啊!”对方喊了一声,看来真的吓到了。这时我们彼此都说不出话来。

手臂的主人,身材不算高大。他的体格看起来十分结实,仪表堂堂。灰色的西装裤闪着青光,裤管烫得笔直。年纪……大约四十过半吧。

“不好意思。”

我好不容易说出话来。心脏在胸中慢慢跳起了舞,不是喜悦的舞步,而是那种深夜路上一个人酒醉时跳的毫无章法的舞步。

然而这舞步越来越快。

“请问这里是宗野正雄先生的府上吗?”我问男人。

“嗯,没错。”男人回答,一只手很自然地将报纸夹在腋下。

这是我发现到男人的脖子上跟裤子同一色的领带已经松开来了。就好像回家觉得很累,顺手解开领口、松开领带一样。

“嗯……不好意思,我刚好经过这里……”

我开始结结巴巴地胡诌,胸口心脏的位置好像有人穿着铁鞋在跳弗朗明哥舞,咚咚咚地!

“我来找住在这个山坡上的朋友,可是因为不知道位置,他告诉我就在宗野先生家上面五分钟的距离……请问这里是宗野先生的府上吗?”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谎言真是支离破碎,但对方却毫不怀疑:

“没错,我就是宗野。”

男人站在大门内侧,神情漠然地看着山丘上的方向:“从这里上去五分钟的距离,应该是刚盖好的社区吧。”

“是吗?”

我话一出口,顿时觉得身体像是泄了气一样,整个人开始缩小。

“嗯……我朋友家有个读国中的男孩,听说和宗野先生的小孩是朋友。他还说如果我找不到的话,就请宗野先生的小孩带路,真是太随便了……请问府上由小孩吗?”

对方听了之后果然稍微皱眉头了,皱纹没有很深,一下子便松开了。

“有的,我有两个男孩。”

我内心深处的弗朗明哥舞跳得更加激烈。

“我记得……应该是双胞胎吧。”

“嗯,你说的没错。”男人回答地很自然:“小直和小哲,我的儿子。”

然后他回头看了一下家里:

“只是很不巧,两个人现在都不在家,我也是刚从东京回到家里。”

原来如此,不好意思打扰了。事后我回想,当时好像说了这些话,可是我却丝毫没有印象。

唯一留下记忆的是,当我回头向右走下山坡时,用了惊人的速度离开现场。我的脚步越来越快,打在脸颊上的风势越来越强。我就这样子逃开了。

我在逃离谁呢?

当然是宗野正雄。因为他是双胞胎真正的父亲,因为他已经回家了,所以我必须逃开。

我没有抓着他的胸口痛骂他,也没有质问他对双胞胎的不负责态度,我只是夹起尾巴逃离现场。我一心只想赶紧逃跑。

再见了、再见了、再见。

当我发现自己正在喃喃自语时,人已经坐在开往东京的电车里,我逐渐远离了今出新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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