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铮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的四肢已经被牢牢捆住,躺在一辆汽车的后座上。他的眼睛被蒙着,嘴巴也被堵住。他很快放弃了挣扎的念头。目前,他只知道这辆汽车已经离开了市区,因为车轮颠簸得越来越厉害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汽车才慢慢停了下来。两双有力的大手架起他的胳膊,把他拖出了车外。他们进了一间屋子,秦铮被放在一把椅子上。终于,堵嘴的布团和蒙眼的黑布被取下了,房间里的灯光不是很亮,秦铮却依然被刺得眯缝着眼睛。

秦铮前面几米远的地方摆放着一张桌子,桌上点着一支粗粗的蜡烛。黄玉明坐在桌子后面正在把一只烟斗歪过来,凑到烛火前吧嗒吧嗒吸着。一股浓浓的烟雾弥漫开来,遮住了他的表情。

秦铮仍然没有从懵懂中彻底清醒过来。他把身子尽量向后仰,抬着头深吸了几口气才疲惫地问道:“老黄,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你心里还不明白吗?”黄玉明平静的声音里却透着寒冷。

“你什么意思?我真的不明白。”

“那好,我问你沈琼是在什么地方被捕的?”

“吕盛百货公司门口,当时我们正准备接头。”

“可你却安然无恙。”

“不错。”

“你们行动小组的其他成员呢?”

“全部牺牲了,我们中了埋伏。”

“你们怎么中的埋伏?”

“我们准备劫持押送沈琼的囚车。”

“你又是怎么知道囚车的路线的?”

“是老余的内线通知我的。他不是转达你的指示吗?”

“我从没有下过这样的指示,因为当时我还不知道沈琼的被捕。而老余昨天才从苏州回来。”

“这绝不可能!我可以和老余当面对质!”

“好,姑且不提这件事。我再问你,有多少敌人袭击你们?”

“好几十人。”

“你又安然无恙。”

“老黄,你这种怀疑是毫无根据的。”

“毫无根据?你看看这是什么?”黄玉明扬起手中的几页纸。

“那是什么?”

“这是沈琼亲笔写的一份材料,是有关你在大学期间一段可耻的历史!这也似乎能够证明你出卖沈琼的原因。”

“我没有!”秦铮怒吼着企图站起来。阿四一把又把他按到了椅子上。

“谁能证明你没有?!”

“陈光。”

“……”

秦铮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平缓了许多。

“我没有出卖沈琼,当年也没有出卖陈光。本来,这次与沈琼接头我就是要解释当年的事情。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再保守那些秘密了。”

秦铮要了一点水润了润喉咙。他想了一下决定从那次参加哲学研讨会开始讲起。那时他身上的伤早己痊愈,那个叫马国安的富家子弟已经转了学,而他已经和沈琼走到了一起。

重新加入德意志哲学研究会后,秦铮慢慢发现真正指导着这个小团体的是陈光老师。陈光老师也不过二十几岁,文文弱弱的,更像是一位和善宽容的兄长。他没有什么架子,嘴里也从来不说那些秦铮不知所以的高深理论和外国人名。他的话幽默风趣、浅显易懂。秦铮很喜欢听他讲话。在那次研讨会上,他要求每一个人都要说说为什么要上大学,为什么要学医。轮到秦铮了,陈光微笑地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温暖和真诚。秦铮也不知为什么开口就说起了自己的父亲。他说起了父亲的善良和他卑微的一生。他知道,父亲不肯抓药看病就是为了剩下最后的几块钱让自己能够到苏州找到姑姑。所以他毕业后要开一个诊所,专为像父亲这样善良但却贫穷的人治病。

几天之后,陈光邀请秦铮外出走走。他把秦铮带到了苏州火车站,在这里,秦铮看到了惊人的一幕。无数饥寒交迫的难民栖息在车站大街的两侧,上至白发苍苍的老人下至嗷嗷待哺的幼婴。一声声绝望的哭声像传染似的蔓延开来。秦铮忍不住落了泪。

“山东那边正在打仗,这些都是逃出来的难民,他们失去了土地和家园。秦山河,即便你做了医生,开了一所大医院,你救得过来吗?”陈光问道。

秦铮茫然地摇了摇头。

陈光说不仅中国,现在全世界都因美国爆发的经济危机而陷入贫穷。他讲起欧洲和美国的资本家宁肯把棉花毁掉、牛奶倒掉也不送给食不果腹的工人和农民。接着他话锋一转谈到了苏联。这个国家由于实施了第一个五年计划迅速变得国富民强,没有饥饿,没有寒冷,没有卖淫,没有吸毒,没有黑帮;他描绘着这个新生国家的平等和富裕、希望与尊严。回到校园里,秦铮已经对那个神奇的国度充满了神往。

“关键是制度。我们中国人又聪明又能吃苦。你说,如果中国有了一个好的制度,我们会比别人做得差吗?”临分手时陈光说道。

秦铮和陈光老师越来越谈得来。他有时会让秦铮跑一趟上海送送信什么的。但他交代秦铮一定要秘密进行,连沈琼都不能知道。后来他才告诉秦铮信的内容其实一片空白。但那时他的稳重和忠诚就已经引起了组织的重视。

寒假到了,秦铮辞别了依依不舍的沈琼奔赴了上海。

在那里,陈光帮他找了一份勤工检学的工作。那段时间秦铮每天虽然很疲劳但内心却很充实。

白天他在纱厂扛一天的纱包,晚上他和十几个工人兄弟开始接受手枪射击和简单的爆破训练。

一天夜里,他揣着手枪和儿个工人兄弟一起,把一位领导同志从闸北护送到了苏州河上的一条小船上。一路上都很顺利,没有出任何意外。他很兴奋,那是他第一次执行任务。

开学后没过几天,他就在陈光的主持下对着一面绣着镰刀和斧头的红旗举起了右手。

当时学校里只有陈光和他是中共党员,这绝对是一个秘密。

秦铮养伤的那间小屋一直保留着,他和沈琼经常待在那里。

那天,陈光敲门走了进来。他找沈琼把讨论会下次开会的时间地点通知下去。沈琼低下微红的面孔赶紧出了门。

陈光的微笑也立刻变成了严肃。

“出事了吗?”秦铮赶紧问。

“刚刚得到的消息,学校很快会被实施军管。”

“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研究会恐怕保不住了。敌人已经知道学校内党组织的存在。”

“怎么会这样?”

“敌人收买了一些男女流氓打入了学校,有一个人还进了研究会。”

“谁?”

“就是最新入会的那个女学生。”

“是沈琼发展的那一个?!”

“就是她。”

“……”

“山河,我可能已经暴露了。而你,只是一名普通干事,应该还没有暴露,所以组织上要求你长期隐蔽下去,获取合法身份。毕业之后,有新的任务交给你。”

“可在上次游行时他们已经注意我了。”

“我想过这个问题了,你这样办……”

陈光低头与秦铮耳语。

秦铮听后有些茫然。

“我做不到。”

“你必须做到。”陈光的表情异常严肃。

“……”

“还有什么要求?”陈光问。

“老师,我想……那个女学生的事还是不要告诉沈琼吧。她,是个很要强的人。”

陈光说:“我明白。”

校长办公室内站着两排荷枪实弹的士兵。陈光、秦铮、沈琼等哲学研讨会的成员全部被带到了办公室里。新校长与一名军官居中而坐。

“陈老师,我听说这个所谓的德意志哲学研讨会一直是你在暗中操控?”胖校长的声调很高,似乎这样就可以提高他的威信。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陈光傲然答道。

“我是这里的校长!”

“校长?对不起,我们不能承认。我代表全体学生要求你们立即恢复原校长职务,撤出进驻校园的军队。”

军官一拍桌子:“放肆!就你这么个酸秀才带着一帮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想造反啦?!我命令你们立即解散这个什么会,否则后果自负!”

“哲学研讨会是个组织广大同学学习知识、追求真理的学生团体,何罪之有?请问这位军官先生,你等身为军人在此民衰国弱之际不抵御列强,却依恃武力威胁学生,这又是何道理?”

“混蛋,我看你小子一定是个共产党。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几个军警上前扭住陈光。沈琼等人上前欲争夺遭到殴打,唯有秦铮站于原地无动于衷。

陈光被抓走。校长又看了看手里的名单。

“秦山河,你为何加入哲学研讨会?”

“是这样,我喜欢上了一位女同学,她加入了哲学研讨会,我呢,自然也要入会喽。”

校长微笑着说:“秦同学,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要么退出学生会,要么就会被开除出校!”

“校长先生,我认为学生的主要职责是学知识、尊敬师长,所以……”

“秦山河!”沈琼不相信似的瞪着秦铮。

秦铮仿佛没有看见,慢慢地说道:“校长先生,我听您的。”

“软——骨——头!”沈琼的泪水夺眶而出。

“后来,陈光老师被杀害了,这是沈琼告诉我的。”

黄玉明刚要说什么却被打断了。一个人鼓着掌慢慢走了进来。

“真精彩,不愧是受过‘契卡’训练的高级人才,谎言编得滴水不漏。”

秦铮扭头一看,吃惊地说道:“老余?你怎么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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