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门上的铃铛,发出了冰块被丢进玻璃似的声响。见常客小菅亚纪子走进,匠千晓露出了微笑。

“欢迎……”千晓瞪大了眼睛,没能像平时一样说完“光临”二字,双手毫无意义地在围裙上擦拭;他发现亚纪子正狡黠地笑着,连忙重新说道:“欢迎光临。”

“匠哥,你好。”亚纪子一如既往地坐到柜台前,又催促随后进门的同伴入座;她的脸上仍然带着狡黠的笑容,仿佛是只吞了老鼠的猫。“怎么了?你的表情好像活见鬼了。”

“吓了我一跳,”千晓宛若哭泣的小孩一般,以双手揉着双眼。“竟然有两个小菅!”

“你看,我就说吧!”亚纪子一脸雀跃地对同伴笑道:“匠哥一定会喜欢这个玩笑的。”

“亚纪,你真是的。”小菅麻纪子一面对千晓行注目礼,一面撩动及肩长发。“太孩子气了。”

“这是我姐姐。”

“我叫麻纪子。很抱歉,”对千晓低头道歉的她,虽然和妹妹生得一样脸孔,却有某种超龄的恬淡气氛。“我们从没这样恶作剧过,只是亚纪子说你看了一定会高兴,才……她甚至要我穿一样的衣服呢!”

“真的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千晓将湿巾及水放到两人面前,又是连声赞叹。“以前我们班上也有对双胞胎兄弟,可是没长得这么像。”

“你喜欢这个玩笑吗?”亚纪子的右腿往半空中踢起。“匠哥,你看、你看!从丝袜到靴子,全部一样喔!费了不少心血呢!这全都是为了博匠哥一笑。”

“太棒了,我十分满意。”

“那今天的特餐就免费招待……”

“亚纪!”麻纪子与兴奋不已的亚纪子大相迳庭,一味强调自己和这个恶作剧毫无关联。“你有点分寸好不好!”

“抱歉,今日特餐已经卖完了。”

“咦?”亚纪子似乎相当期待今天的菜色,她失望的程度教一旁的麻纪子也不禁笑了出来。“已经卖完了?怎么会!还不到三点耶!”

“刚才这里可是战场啊!”千晓环顾现在已无其他客人的店内。“也有很多常客没吃到今日的特餐。”

“唉!早知道就早点来了。”

“谁叫你要把时间浪费在改变我的发型……”麻纪子出言嘲讽。“浪费在这种蠢事上,活该!”

“对了,老板呢?”

“他说,”千晓做出转动柏青哥电动转盘的动作。“要去逍遥一下。”

“他还真喜欢玩耶!这么说……”亚纪子明明已经在这家店里吃过好几次千晓做的菜,却故意出言挑衅;大概是为了刺激姐姐吧!“假如我点意大利酱面,是匠哥来做啊?能吃吗?”

“亚纪,你真是的!”麻纪子果然上钩了。“讲话别这么没礼貌。”

然而亚纪子却满不在乎。匠千晓算是亚纪子的大学学长,不过亚纪子入学时,千晓早已毕业,两人在校园内并无直接交流;是亚纪子与同一所大学的朋友初次来到这家店时,店长才介绍道:“这小子是你的学长喔!”一问之下,原来千晓早已从大学毕业,却没有固定职业;只有心血来潮时,才会到这家学生时代打工的店来赚点零用钱。

“真是叫人伤脑筋的混小子啊!”如此说明的店长,就像个为不孝子担心的父亲一般。

亚纪子知道的只有这些。她老是匠哥、匠哥地称呼,其实就连他的本名匠千晓都不知道;对她而言,千晓就只是个肯笑着陪自己开恶劣玩笑的咖啡店大哥哥而已。

“咦?”亚纪子面露笑容地闻着飘来的肉酱香气,突然,她看见了贴在店内墙上的海报,讶异地高声说道:“喂,姐!看那里……”

“哎呀……”麻纪子也面露惊异之色,这是她进入店门后首次毫无保留地表露情感。“真的耶……”

“吓了我一跳……这张海报还留着啊!”

那是一栋名为“天际视野”的三十层大楼的宣传海报。区区三十层建筑取名为“天际视野”,实在是有些名过其实;但在这种乡下地方,已算是摩天大楼了。屋顶上甚至还有直升机升降平台,着实有种不着调的感觉。

海报上,一个穿着紧身衣的女孩站在自空中拍摄而下的大楼旁,面露微笑;这让人不禁怀疑大楼的广告与紧身衣究竟有何关联的海报,终于在后来公布了答案——原来是顺道宣传一楼的会员制健身俱乐部。

“什么叫‘还留着’?”千晓一面将刚出炉的意大利肉酱面端到两人面前,一面反问;双胞胎的语气突然变得忧郁,也令他有些好奇。“这栋大楼才刚落成吧?我听说最近才刚刚开始分户出售咧!”

“这张海报为什么……”麻纪子原先予人的成熟感已烟消云散,成了与妹妹亚纪子一样热爱八卦的年轻女孩。“会贴在这里?”

“盖这栋大楼的……呢,叫做南建设公司吧?他们公关部门的人是老板的朋友,拜托老板贴在店里帮忙宣传;他们盖了这么豪华的大楼却卖得不好,正伤脑筋。”

“这张海报就是因为贴在店里,”亚纪子出神地看着海报,甚至忘了把叉子卷起的意大利面放入口中。“才逃过一劫啊!”

“逃过一劫?”

“你不知道吗?”麻纪子似乎也已习惯了千晓的调调,说话的口吻仿佛在责备他的无知。“这张海报被回收了。”

“然后又印了新的。现在,在街上已经看不到这个版本了。”

“这又是为了什么?”千晓一面擦手,一面上前端详起海报来。“这个构图有什么问题吗?”

“街上贴的海报全被人恶作剧,”亚纪子总算开始咀嚼面条。“无一幸免。”

“而且全是针对那个女模特儿。”

“她的头部被刀子……”

“割了个圆圆的洞。”

“头部?”听完了双胞胎犹如环绕音响般的交互说明后,千晓相当惊讶。“这还真是……该怎么说呢?恶劣啊!”

“很恶心吧?”

“我也亲眼看过一次,感觉很诡异;就只有头部缺了一块,变得黑黑的。”

“唔……”千晓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海报中面露微笑的模特儿,一面想象那种情形。原来如此,正因为她穿着紧身衣、摆着漂亮的体操姿势,是以头部缺了一块,便显得格外恶心。“贴出来的全部海报都遭到了毒手?”

“好像还不到全部。”

“贴在公司柜台的平安无事,不过电线杆及住宅围墙上的全遭到同样的恶作剧。”

“应该有好几十张吧!不,说不定还不止几十张。对每一张都下手,而且只割走头部,感觉上不像是普通的恶作剧啊!”

“就是说啊!”亚纪子动作太大,不小心打翻了意大利面;只见她慌忙擦拭溅到上衣的污渍。“其实我们认识这个当模特儿的女孩。”

“咦?”

“她是我们读秋阳女中的同学。”

“秋阳啊?”千晓说起校名,活像是喊自己家人的名字一样。或许是因为他有朋友在秋阳女中,又或许是因为那是县内有名的贵族学校,令他对双胞胎颇感惊叹而已。“你们是那所学校出身的啊?我现在才知道。”

“她的名字叫岛冈万里子。”

“是刚才那间南建筑公司老板的女儿。”

“哦!”千晓又再度观看模特儿;她的虎牙相当醒目,眼尾有些上翘,生得颇为妖艳,有点像某个有名的主播。“她被选去当父亲的广告模特儿啊?”

“我想是她毛遂自荐的。”麻纪子颇为自信满满。“这和我们另一个女同学有关,她叫着渡边有里,现在她和——”她以下巴指了指亚纪子。“读同一所大学,常拍地方电视台的广告。渡边她就是被星探看上的,毕竟她美得无可挑剔,身材又好,也是当然的。”

“不过个性嘛……”亚纪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吃吃地笑了起来。“却有点呆呆的。”

“万里子从高中时代起,就对渡边怀有强烈的竞争意识。后来渡边拍了广告,大家都说她厉害,佩服得很;万里子就说:‘那有什么了不起?要是我想,拍个广告还不简单?’”

“所以她就抓住了这个大好机会,求她爸爸用她拍广告。这风声是从万里子身边的人听来的,应该是真的。”

“唔……”千晓将饭后的咖啡放到两人眼前,盘起了手臂。“我是觉得这个姓岛冈的女孩也挺漂亮的啊!”

“是啊!没错。”麻纪子颇怀好感地抬头望着端详海报的千晓。“就算渡边再怎么美,万里子也不需要因此焦虑,因为她同样富有魅力。”

“但她就是焦虑啊,因为学历上有差距。”

“亚纪!”

“是真的嘛!万里子一直有偏见,认为国立大学是丑女才去的;所以渡边考上安槻大学时,她受了很大的打击。她一定以为渡边会和自己一样直升秋阳二专。”

“真傻,为了这种事计较。”麻纪子一脸郁闷。“读秋阳二专,在本地企业的就业率比读大学还高得多耶!至少就女孩子来说是这样的。”

“说可怜,万里子是挺可怜的啊!不管她再怎么把人家当对手,渡边总是呆呆地不当一回事,她就像是演独角戏……或者说使劲打棉花一样。”

“她那么努力,好不容易当上了海报模特儿,却被人开这种劣质玩笑……”千晓一面洗盘子,一面叹息。“那女孩运气还真差啊!”

“对啊!”麻纪子露出一副‘此言深得我心’的表情。“不管再怎么想,都是变态搞的鬼嘛!只有头部被挖掉一块;后来就连万里子都哭着说别再贴了。”

“所以他们就把这张海报回收,重印了新版本;这次没有模特儿,只印了大大的大楼图案。”

“新海报没被恶作剧吗?”

“对,完全没事。”

“这么说,”千晓以抹布擦拭碗盘的动作稍微缓慢下来。“犯人针对的,并非‘天际视野’或南建设公司喽?”

双胞胎面面相觑,脸上浮现了某种近似共犯意识的情感。

“也就是说,犯人针对的是岛冈万里子个人;是和她有仇呢?还是单纯的变态,只是漂亮女孩就行?”

“嗯……其实……”

“这些事情,”麻纪子打断战战兢兢地开口的亚纪子,态度粗鲁得不像她。“绝对、绝对不能和别人说——”

“慢着!”正要探出身子的千晓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闭上了眼睛。“不能说出去的事,最好别跟我说,因为我口风很松,没信心能守住秘密。”

“咦?”八卦洪流正要从喉咙间倾泻而出的双胞胎,宛如被点了穴道似地浑身僵硬。“呢,这……”

“匠哥,”亚纪子那张显然迫不及待开讲的嘴唇开始搜索词语。“你朋友多吗?”

“没几个,一个是当老师的学长——这么一提,我有很多同学当老师耶!还有一个在东京的广告设计公司工作,大概就这么多。”

“我记得你说过你一个人住在公寓?”

“对啊,怎么了?”

“你的住处有电话吗?”

“没有。”

“那就没问题。”亚纪子哈哈笑了几声,硬是把问题带过。“呐,姐!应该可以和匠哥说吧?”

“管理员那里有电话啊!假如有找我的电话,他会叫我去接……”

“其实啊,”麻纪子假装没听见,硬是开口说话;她喜欢流言蜚语的程度丝毫不逊于妹妹。“我们知道犯人是谁。”

“犯人……你是指挖掉海报头部的犯人?”

“对。你不是说‘是不是有仇’吗?其实的确有人对万里子怀恨在心,因为万里子做了些招人怨恨的事……”

“咦?”虽然没自信保守秘密,但千晓仍对这类话题感兴趣。“什么事情?”

“去年的校庆——不是她的,是我的;”麻纪子强调。“我读的是安槻女子大学,而安槻女大去年校庆时,万里子曾来玩。刚才亚纪也提过万里子对学历有自卑感,其实她好像真的有这种倾向。当时有很多安槻大学、医学院和工科大学的男学生来参观我们的校庆,万里子在那些男孩子面前,表现得好像她也是安槻女大的学生一样。不,现在一想,知道她是刻意那么做的;但当时的我们因为彼此是同学,没想太多,只以为她是好心帮我们办活动。”

“唔……”千晓为双胞胎续杯咖啡之后,又顺便切了两块店长亲手制作的蛋糕。虽然他原本就有意请客,但现在却是下意识地做这些动作;由此看来,千晓已完全沉迷于这个话题之中。“原来如此。那些男孩子去参加安槻女大的校庆,看到有个女孩在那忙进忙出,当然会以为她是安槻女大的学生了。”

“就是这样。万里子帮忙办的活动,就是联谊中介所。”

“联谊……咦?中介所?”

“电视上好像报道过某个

东京的女子大学曾办过这种活动,有人看了,就说要模仿。来参观校庆的男学生们,目的通常是把妹;当然,应该也不是全都如此——”

“还能有什么其他目的?”就读安槻大学的妹妹不知何故,语气相当辛辣;或许她曾亲眼目击男性友人在参观女大校庆时把妹吧!“没这种兴趣,谁会去那种无聊的地方啊?”

“匠哥,”头一次如此称呼千晓的麻纪子虽然露出了许些迟疑之色,还是问出了口。“……你也一样吗?”

“我连自己学校的校庆都没去啦!”千晓满脸歉意地抓了抓脑袋。“不过,假如我去了,应该也一样是为了接近女孩子吧!”

“她们啊,”亚纪子的语气依旧辛辣。“就抓住了男孩子的这种心理做生意!”

“我声明在先,”抬起眼来的麻纪子带着讨好的神情。“我可没参加那个企划。不过就结果而言,万里子是经过我的介绍才帮忙举办那个联谊中介所活动……正确地说,是以万里子为中心举办的。”

“毕竟她长得那么美嘛!”亚纪子的动作就像进场的横纲一样(相扑……),双臂朝着海报高举。“男孩子两三下就上钩了。”

“她们具体做了些什么?”

“什么也不做。”

“咦?”

“简单地说,她们叫那些想联谊的男生报名,填写名字、大学名称及联络方式——实际上做的就只有这件事。然后,她们表示会将报名者名单贴在校园中一段时间,假如看过名单、表示想参加联谊的女学生人数够多,她们就会主动联络——就只是对男生们这么说而已。”

“你漏掉了最重要的部分。”

“我现在正要说!”妹妹的冷笑触怒了麻纪子,她稍微拉高了音量。“到这里为止都不收钱;她们可以免费把名字列入报名者名单中。不过,万里子又对那些写下姓名的男生说——付三百元,可以贴上照片。”

“照片?”

“就是把男生们的照片和参加者名单一起刊登。光看名字和大学名称,女孩子不见得会想和你联谊;这时候,假如附上照片,就能成为女孩子的判断依据,比较有利——被这么一说,哪个男生会拒绝?每个人都掏出三百元,用拍立得拍照。”

“所以实际成本就只有照片钱啊?假如人数够多,这生意的投资报酬率还挺高的。”

“和欺诈差不多。”

“欺诈?”千晓歪了歪脑袋。“这么说来,她们其实没把报名者名单及照片贴在校园里喽?”

“不,她们的确依照约定,贴了一段时间。只不过——”

“没人会去看的。”

“安槻女大的学生,已经有固定的联谊管道了;不管是和安槻大学、医学院或工科大学,都互通往来。我这说法可能有点奇怪,但想找帅哥,实在没必要特地开拓新管道。大家都知道会找上联谊中介所的男生不会是什么好货色,就是因为平时没女人缘,才会上那种摊位的当。当然,假如看了照片,或许会有女孩对个人产生兴趣,但到时肯定会被大家嘲笑:‘竟然特地去捡人家挑剩的,有够笨!’所以没人会去看那些贴出来的名单。”

“要是明知如此还做这种生意,的确是和欺诈差不多啊!”

“不是‘差不多’,是‘根本就是’!唉!同样身为学生,我感到很可耻。”

“男生们一定也很生气吧!”麻纪子似乎已无心介意妹妹的冷笑,只是自嘲地叹息:“当然,事后并没有男生们找上门来抗议,只要回一句:‘因为没人报名啊!’就解决了。”

“真的很恶劣啊!我听了都觉得难过起来。”

“最恶劣的是万里子!”麻纪子对妹妹的反弹心里似乎又发作了,如此回嘴。“她又不是安槻女大的学生,竟然坐在柜台前,还拿走一半赚来的钱!”

“你在说什么啊!那是因为你们知道让万里子坐柜台,就会有一大群男生涌上来吧?他们会以为能和那么漂亮的女孩联谊。换句话说,你们也利用了万里子,半斤八两!”

“唉……说的也是。”麻纪子似乎觉得自己没必要恼羞成怒,是以突然染上了亚纪子的辛辣语气。“会发生那种事,说来也是她自作自受。”

“那种事?是什么事啊?”

“有个叫做兼松健夫的工科大学学生也报了名,他在路上偶然遇见了万里子。假如只是这样,倒还没什么,但这个兼松似乎已察觉她们刻意欺诈之事。当然,他个人的损失只有区区三百元;但或许是他的正义感无法原谅,因此和万里子发生争执……或者说对骂起来。”

“当然,这不是我们亲眼目睹,是事后听来的。”

“万里子她觉得自己没错,就算就错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错;所以她也不正面交锋,却大叫兼松是色狼,向周围的人求救。假如兼松这时立即逃走,也就没事了,但他当时却正义感大发,不肯退让。这时候,有一群高中生把万里子的话当真,跑来阻止了他……”

“说是打架,还不如说是围殴;毕竟对方有五个人,虽然不是不良少年,但是下手不知轻重,又打又踹的,没多久,兼松就一动也不动了……”

“该不会……死了吧?”

“对。”麻纪子像是喉咙上被划了一刀似地,发出了嘶哑的声音。“后来有人报了警,那些高中生被带走了;而万里子当时早已逃离现场,所以我想警方和那些高中生都还不知道造成打架原因的女性究竟是谁。”

“咦……?”带着痛心表情聆听的千晓,楞了一下。“那你们怎么会知道?”

“万里子自己对朋友们大肆宣传的。”麻纪子慌忙补充道:“但当时万里子还不知道兼松死了,才满不在乎地说出这件事,不过,等她从新闻得知兼松死了,就没再提了……”

“这些朋友没把岛冈万里子的事告诉警察吗?”

“大家都觉得说了也无济于事,而且要是被发现自己告密,一定会招来白眼。”

“唔……”

“匠哥,”这回亚纪子也明白流露出共犯意识。“你觉得我们这么做是错的吗?”

千晓陷入思索,沉默盘踞了片刻,仿佛阻断了空气的流动。“……这个答案,我能保留到最后吗?”

“咦?”

“等我听完你们全部的话,再回答刚才的问题,可以吗?”

“要听完全部?”麻纪子与亚纪子对看一眼后,才说道:“其实也没剩多少了……之后,万里子的海报就开始被人挖去头部……”

“你们刚才说知道犯人是谁?”

“过世的兼松是单亲家庭,他的妈妈好像叫做敦子,对儿子的死伤心不已,还在葬礼上说想杀了那个害自己儿子被活活打死的女人。”

“所以是他妈妈做的?”

“虽然嘴上说想杀人,实际上却没那么轻易下得了手,所以她选择伤害海报中的万里子来泄恨。也因此,才有那么深的怨念,让她把多达几十张的海报一张张地挖洞……”

“姐,你太天真了。”

“我哪里天真啊?”

“以为只是泄恨这一点天真。假如只是想要破坏海报出气,应该还有很多花样可变吧?比方把身体的其他部分也割破,或是在头上写些指控万里子的文字,像是‘杀人凶手’之类的。”

“你想说什么?”

“贴在街头巷尾的所有海报全都单单挖去头部,这怨念可是很深的。她执着于那一点,表示她不只想破坏海报而已,而是别有企图——这么想才对吧?”

“所以我才要问你是什么企图啊!”

“警告啊!”

“警告?”

“‘总有一天你真正的脑袋也会变成这样’的意思……”

“拜托!”麻纪子以毛发都要为之倒竖的劲道往后仰。“别闹了,亚纪,你真的很爱开这种恶劣的玩笑耶!说什么杀人预告……”

“有可能啊!”

“可是……可是现在万里子还活蹦乱跳的啊!”

“但不见得今后也会一直活蹦乱跳下去啊!说不定在我们谈话时,她就……”

“别说了!你别说了!”麻纪子从椅子上抬起腰来,似乎真的很害怕;她以泫然欲泣的脸孔转向千晓。“不会发生那种事吧?匠哥,那只是泄愤吧?”

“是吗?这种事没人说得准吧?”

“我有件事想先问问你们两个,”双胞胎一左一右地征求意见,让千晓颇为困扰地抓了抓鼻头。“可以吗?”

“什么事?”

“你们刚刚说是去年的校庆,是去年秋天吗?”

“对,在十一月。”

“兼松过世的事件呢?我是问,他是什么时候偶遇万里子的?”

“应该是上个月底吧!”

“那就是二月了。万里子的海报是什么时候贴出来的?”

“我记得是过了年不久后,”麻纪子征求亚纪子的赞同:“对吧?”

“万里子又是什么时候确定成为模特儿的?”

“去年的……呢,我记得是圣诞节时,有提过这个话题;当然,那时候应该早拍摄完成了。不过,是什么时候确定的,我不清楚。”

“挖头事件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

“我说过了啊!兼松死后开始的。”

“原来如此。”几乎就在千晓点头的同一时间,门上的铃铛响了,两个看似上班族的男人走了进来。千晓在端水和湿毛巾到他们的座位之前,先对双胞胎留下一句:“不必担心。不,或许不是完全不必担心,但万里子至少没有被杀的危险。”

麻纪子和亚纪子当然想问个究竟,但接着一群学生上门,店里突然忙碌起来;店长似乎也已料到此时会变得繁忙而回来,所以状况已不容许两姐妹独占千晓、问明情况了。由于千晓的打工时间至傍晚结束,麻纪子及亚纪子约好晚上在他常去的居酒屋碰面后,便先行离去。

“——要说明是怎么回事嘛,其实大半都是我的想象。”平常都是千晓独饮,这次却突然带了两个年轻女伴来;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老板娘显得格外地殷勤有礼。千晓为她们点了啤酒后,便进入正题。“不过,应该八九不离十。”

“万里子真的不会有事吗?”

“不会。”

“可是,兼松的妈妈……”

“对海报恶作剧的,不是兼松敦子。”

“咦?”

“怎么会……可是……”

“因为兼松敦子应该不知道害死儿子的女人是岛冈万里子。”

“说不定她调查过了啊!找侦探社之类的。”

“也可能是海报贴出来后才发现的。”亚纪子将啤酒往桌上用力一放。“说不定兼松有万里子的照片;要是如此,他的妈妈应该看过那张照片,听他提过那就是在校庆进行欺诈的女人。然后兼松的妈妈看到海报,就立刻认出来了。”

“说不定她就是从海报着手调查万里子的呢!她可以去问南建设公司。”

“公司会说吗?”

“应该比学校还要容易。要是打电话到学校,叫他们告诉你某个学生的联系方式,他们绝不会说的吧?就算是同一个学校的学生,校方也只会帮你联系对方,再让对方来找你。因为学校得保护学生不受直销或者各种推销骚扰。”

“那企业也不会说的吧?毕竟得保护个人隐私——”

“应该有办法骗他们说出来,比方说看到贵公司的宣传海报后很中意那个模特儿,也想请她来代言之类的——”

“原来如此,伪装成同业啊?”

“‘所以能否请贵公司介绍那位模特儿的经纪人给我呢?’——要是这么问,对方不会拒绝吧?依万里子的情况,公司的人会直接说:‘不,其实那是我们老板的女儿——’”

“就是这个!”听到这里,千晓用力点了点头。“这就是这回海报破坏事件的真相!”

“咦?”

“什么意思?”

“为何只有万里子的头部被挖下?理由便是这个。就像亚纪子之前说的,如果是为了泄愤或是警告,更有效方法还有好多种。那么抛开先入为主的观点,单纯的看待这件事,答案就出来了——海报头部被挖下,代表看不见模特的脸;只要看不见脸就好,犯人就是这么希望的。只要看不见脸,兼松的妈妈就算拿到照片,或是当时曾有人目睹万里子与兼松碰头,也无法顺着海报调查到万里子。凶手就是这么判断的。”

“咦……?”

“咦?咦?”

端到嘴边的啤酒几乎同时停住,这对姐妹从尾语的抬高方式到开口方式都很相像。

“怎么会……这么说……”

“这么一来……难道是……”

“知道兼松被围殴致死,万里子大为惊慌失措;虽然原因是她自己

造成的,但她却觉得自己没错,不想趟这浑水。幸好兼松以为自己是安槻女大的学生,就算他曾对家人提及自己的事,也只是把自己当成‘安槻女大的学生’来谈论,警方不会找上自己,可以暂且安心;但是她却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就是‘天际视野’的宣传海报。街上泛滥着自己的脸孔;假如兼松家人完全不认得自己的脸还好,但若是像刚才说的一样——”

指出那一点的是麻纪子还是亚纪子?千晓一时间迷惘地交互打量着两人,但转念一想,是谁都无所谓。

“万里子无法完全否定兼松从其他地方拿到自己相片的可能性;再说,要是目睹自己在街上与兼松争吵的人中,有人记得自己的面孔,该怎么办?毕竟死了一个人。为了避免这趟浑水,万里子必须设法处理掉海报。可是,当初是她毛遂自荐的,事到如今怎么能要求将海报回收?若是要求,肯定会被问起原因;她当然不能说出真正的理由,而找些不成理的理由搪塞又不可能被接受。她曾想过将海报全撕下,但想也知道,很快又会有新的贴上。于是,她先将头部挖下,好让人看不见她的面孔。当然,她无法将所有的海报头部都挖下——事实上,我们店里就留了一张——不过她也就她的打算。看准时机后,万里子便哭着表示犯人是冲着自己来的,她不想再贴那张海报了。结果如她所愿,那张海报被回收,换成了另一种构图。这么一来,她便成功地将自己的脸孔从街上消除,完全断绝了与那件事之间的联系。唯一的败笔,就是曾四处向朋友们说起自己遇到兼松之事,不过也无可奈何,因为当时还不知道他死了。”

麻纪子与亚纪子虽然惊讶,却不显得特别意外;或许是因为深知万里子的个性,比千晓本人更容易接受他的假设吧!

“兼松的妈妈是在海报上挖洞的犯人,是你们自己猜测的吗?”

“不……呢……”

“其实是坊间的谣言……”

“要是不知道万里子和兼松之间的因缘,这个谣言就无从传起。因此,这个谣言流传的地点想必很有限吧!换句话说,这个谣言只能在了解所有情况的当事人或者万里子说过这件事的朋友间流传;凶手不希望被别人发现,当然需要一只替罪羊。”

喝了一口啤酒,千晓总结道:“这代表放出谣言的或许是万里子本人,海报事件的凶手,就是万里子。”

麻纪子与亚纪子一言不发,她们脸上的表情已经突破了共犯意识的层次,流露出明显的愧疚之色。

“你们问过我,没把万里子的事告诉警察是不是错的?现在我来说说我的看法。即使你们报警,万里子会受到具体的处罚吗?老实说,不太可能。所以,假如你们保持沉默是出于自己的判断,我觉得无可厚非;会造成兼松死亡的结果,也不是万里子当初所能预料的。不过,要是万里子真的刻意将兼松的妈妈塑造为破坏海报的犯人,那她就只能以卑劣来形容了。即使如此,你们仍决意替万里子隐瞒的话,我会尊重你们的意思,不会责怪你们的。”

两姐妹的脸满是羞愧之色。

“只是,就我个人而言呢,既然我知道了,就无法保证绝不会将万里子的事泄露出去;尤其是对兼松的妈妈,她有要求万里子跪地谢罪的权利。”

“匠哥……”看到千晓此刻的脸,两姐妹找不到语言表达此刻的情感。

“我说过不会责怪你们啦,记得要多来店里哦。”千晓示意居酒屋老板娘继续上酒。

“谢谢……匠哥……”

“匠哥……谢啦……”

两姐妹也端起酒杯,与千晓共饮。

“这就是我的答案。”一饮而尽后,千晓恢复了平时的慵懒语气。“之前也说过了,我口风很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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